第2章 嶄新生活
屋裏的火炕上,江媽把剛賣了房子的四千塊錢仔細地收好。
礦上的家屬區是一排一排戶型大小全一樣的整齊平房,前面有院兒後面有園兒,是七零年代末礦職工集體蓋的,也歸集體所有。因為鼓勵職工自謀生路卻又連欠着的工資都發不出實在太說不過去了,礦領導最後決定把房子抵工資折價賣給職工,收回他們手中的白條。附近一些農村的村民很看好礦區的房子蓋得整齊明亮,就趁着這如同大潰退一般的集體搬遷紛紛來買房。江媽用四千塊錢的白條從礦上買下了自家房子,又将房子原價賣給了村民,換得了四千塊錢的現金。
江溪活過一遍已經知道了,多虧他們家賣得早,後期賣房的人越來越多了,買房的人便都抱着打秋風的心态來壓價,同樣的房子很多人家竟然一千多就賣了,還要慶幸能夠盡快脫手賣出去不耽誤搬家謀生就算不錯了。這個價位不要說在十幾年後不可想象,就算此刻在這個經營不善、職工四五百元的月基本工資都發不出的礦區來說,也幾乎跟白撿一樣了。可是沒有辦法,礦區地處偏避,除了較近的一些村民外,不會有人能看上這裏,是以很多家中人口較多的村民兩三套地往回“撿”。
交了錢,新房主立馬收了鑰匙,江溪随父母在大伯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搭車去了一百七十公裏以外的大舅家。
大舅跟江溪父母都屬于農墾系統的職工,只不過大舅是在場部上班。如果用樹來比喻的話,大舅是在樹幹的位置,而江爸江媽是處于樹梢的位置,當養料匮乏時,先枯死的肯定是樹枝,所以身為畜牧科科長的大舅目前處境還算良好。
留在大舅家過了一個格外特殊的春節,雖然是喜慶的日子,卻掩不住離愁。大舅依然如江溪記憶裏的一般,拉着全家人到處去拍照留念。
北大荒的冬天永遠不缺少天然的雪景,放眼望去一片鋪天蓋地的白,掩蓋了年近四十歲的人生卻要重頭再來的辛酸和無奈,也掩蓋了江爸江媽青春和汗水曾在這片黑土地上留下的痕跡……
天然的樹挂很漂亮,名副其實的玉樹瓊花,大舅給江溪跟父母特意在樹下多拍了幾張。一家三口分別在即,用大舅的話說,多帶點兒照片給江爸江媽做個念想兒。
努力地去微笑,多少也帶了點對新生活的期許,可江溪的內心畢竟已經是二十七歲的成年人了,很難做到像當年那樣沒心沒肺地笑。
所有人都把他的少言寡語當成了就要跟父母分開的離愁。只有江溪自己知道,不跟去B市,少了高昂學費的壓力,父母的負擔會少很多,所以他的內心是相對平靜的。
四下無人的時候,江溪裝作不經意地跟他媽說,陪小舅媽多聊聊天吧,難得姑嫂感情那麽好。江溪有兩個舅舅,自然也就有兩個舅媽,江媽跟兩個嫂子的感情好得超過跟哥哥的感情,一家人的關系處得分外融洽。之所以特意讓母親多跟小舅媽聊聊,是因為江溪知道,小舅媽死于乳腺癌,姑嫂的這次分別,将是母親跟小舅媽的永別。
就這樣,一九九六的新年在大舅相機的“咔嚓”聲中過去了。
送爸媽坐長途車去火車站的那個早上,是二月底,依然還是天寒地凍的溫度。江媽摟着他不停地囑咐,說話時哈出的都是白色的霧氣。
“媽,別哭了,臉該皴了。”擡手給江媽抹了把眼淚,江溪忽然覺得母親這時候還是挺年輕的,至少比到B市後皮膚細嫩得多,畢竟現在沒有風吹日曬的在街上跟城管打游擊。“你跟爸多保重身體,到了B市在姑姑家落了腳就去找楊叔吧,讓他幫爸找個能幹木匠活的地方,先安頓下來。”楊叔就是後來幫江爸找了家具廠打工的老鄰居,此刻的江溪也算是個“先知”了。
“行了,這些你就別操心了,好好上學,聽舅舅舅媽的話,寫信就往你姑姑家郵,地址記好了吧?”
“嗯,都記下了。”江溪的爺爺解放前娶過兩個妻子,江溪的親奶奶是他爺爺死了大太太後的續弦,小了他爺爺二十多歲。江爺一共有九個子女,江爸是最小一個,兄弟姐妹的年紀相差頗多,距離的原因感情也較為疏離,加之老人早已過世,兄弟姐們之間走動得的确不多。江溪在B市的這個姑姑是江爸的四姐,大了江爸十九歲,姑父則就更年長一些,是當年參加過尾期抗日戰争和整個解放戰争的離休老幹部,五個子女都過得不錯。
要說親,這關系也算蠻親的,畢竟是一奶同胞的親姐弟。奈何中國有句俗話叫做“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世上常見的是錦上添花,少見的是雪中送炭,救急不救窮也是老理兒了。江爸江媽本來又是臉皮薄怕給人家添麻煩的性子,再苦再難也都是自己扛。比起幾個姑姑伯伯,江溪家的家境很一般,可他從八三年就開始癱瘓的奶奶直到九四年過世,都是江爸江媽省吃儉用的服侍照料的。這一次,江溪很清楚父母過去那邊後什麽都要靠自己的。
“媽,這個你拿着,我用不着。”背着人,江溪把手裏的有零有整的五百塊錢塞到了江媽手裏,用力握住母親的手把錢給攥住了。
“傻孩子,爸媽走這麽遠,你在親戚家住,能不給你留點錢應急麽?”江媽發現是錢,又要往回塞。
“您說過,窮家富路,這麽遠的道兒,多帶着點防身沒壞處。”跟爸媽吃過一次那種苦,江溪重生十次都忘不了。在親戚家再怎麽不方便,也不會像到B市第一年父母幹什麽賠什麽淪落到全家吃饅頭蘸醬油的地步。更何況,母親娘家人這邊都待他很好,更兼大舅家境尚可,又從小就拿他當親兒子看,絕對虧不着他。
“不行,你這麽大了,別說買個本兒買個筆的沒錢不方便,就是買個褲衩兒買個襪子的也要用錢啊!”
“我不是留下一百了麽?再說我會自己想辦法的。”畢竟二十七了不是?江溪覺得即使養活不了自己,他也應該可以找到辦法賺點零花錢吧?更何況這還是娃娃頭的小雪人雪糕只賣三毛錢一根的年代。
“胡說!”聽兒子這麽一說,江媽立刻板起了臉:“小溪啊,媽可告訴你,正當用錢的地方就跟你舅舅舅媽說,他們先給你,回頭媽給你還。可不敢走歪門邪道去偷啊搶啊的,我跟你爸就你這麽一個兒子,出去奔為得也都是你,你要是不争氣了,我跟你爸還忙個什麽勁?”
知道母親想歪了,江溪住了嘴,但在錢的事情上沒有讓步,最後江媽争不過他,到底拿了三百。
“爸,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
江爸不擅言談,只在發車前抱了抱兒子,眼角噙着點淚花,被他裝着背過身咳嗽的時候飛快地抹掉了。
望着大巴的尾氣跟晨霧混為一體再也看不清楚了,江溪的手被大舅握住,牽着他跟親戚們一起回家。
走到場部最繁華的商店街時,大舅媽特意打發走了其他人,直接把他帶進了商店裏。
“大舅媽,我不要,衣服我有。”大舅媽給他看上的是一身厚牛仔的童裝,在這個地方穿很壓風很暖和,但以江溪二十七歲的心态很難坦然接受這種來自長輩的關愛。就像他前兩天感冒了,護校畢業已經實習了的大表姐扒了褲子給他打針,二表姐守在炕邊給他講故事一樣,都讓他覺得羞赧。畢竟始終忘不了,分別大了他十一歲和六歲的姐姐此刻來說都沒有他目前的心理年齡大。
可是沒辦法,大姐實習住單位,二姐中專學財會住校,江溪成了大舅家唯一的孩子,備受呵護是事實。而他本人,只想快點小學畢業好能夠中學住校,以減少給家人增添的麻煩。
三月一號,場部小學正式開學,因為是要畢業才轉來的插班生,江溪只被分到了六年七班,屬于慢班。
沒想到在班級裏還發現了一個煤礦小學的舊同學,父母跟他父母的情況相同,也是外出打工把她寄養在親戚家。不過那是個女生,江溪整個學生時代除非必要的情況,比如主持聯歡會一定要有女生幫忙一起主持之類,否則是基本不同女生說話的。只是那女生見到他卻覺得很親切,主動跑來跟他說長說短。江溪能理解那種勉強也算“他鄉遇故知”的心态,所以盡力虛應着。不過已近而立之年的“怪蜀黍”跟個十一二歲的“小蘿莉”能聊的實在太有限了,他常常因為被邀請去參加丢沙包、跳皮筋之類的游戲而頭痛不已。
小學裏大都是女生學習成績比較好,女生分在快班的也比較多,物以稀為貴的緣故,使得女生在慢班相對受歡迎了許多。跟他一樣的插班生周曉攸是個地道的小美人胚子,人緣比他在班裏好得多,因為跟他走得比較近,讓他不知不覺間就成了全班男生的公敵,而後順理成章的被孤立了。
不過這對江溪來說倒未嘗不是件好事,如果可以,他只希望有機會可以遇到鐘亦凡,其他人還是免打擾得好。
可惜當初他沒跟鐘亦凡熟悉到可以刨根問底兒打聽人家的成長史的地步,因此除了知道鐘亦凡是大了自己兩三歲的老鄉外,其他的一無所知。
這種平靜無波的生活很快持續到小學畢業,六年級一共有九個班,江溪毫不意外的以年級第一的成績考進場部中學。這不僅讓遠在B市艱難謀生的父母心花怒放,連帶着舅舅舅媽跟鄰居們聊天時的聲音都更大了,說到他的話題就先笑開了花。
大姐實習回來給他賣回了新書包,二姐送了新鋼筆,江溪在一片贊許聲中上了初中,沒有懸念地進了初一(一)班,那是成績極優秀的學生才可以進的種子班。
因為入學成績的關系,新學期一開學他就被指定做了班長,巧得是那個小學舊同學周曉攸也進了種子班,就坐在他前面。
這裏的教學條件比江溪小學的要好得多,已經沒有同桌了,都是單人單桌。不過孩子們喜歡在書桌上亂寫亂畫的陋習跟小學生倒是相差無幾,江溪開學第一天竟然就在他的課桌上看到了他要找的那個人的名字。
桌子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刻着六個字:鐘亦凡,我愛你。
不管在十幾歲的小孩子口中說出的“我愛你”有多麽幼稚,但那三個卻實實在在的是江溪自己的心聲!重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這麽激動,這說明,偌大的農墾系統,如果這個鐘亦凡不是同名同姓的話,那他真的有緣跟鐘亦凡在同一所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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