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對你說一句,只說一句“好久不見” (1)
夜漸漸深了,酒吧街的後巷籠罩在霓虹燈暧昧不清的彩色燈光下,愈發顯得幽深而黑暗。
雪容推開“et”的後門出來,站在牆邊,抓住衣領,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着。她剛喝了兩瓶啤酒,有些頭昏腦漲的,連視線也模糊不清起來。
“嗯……”孟良程跟在她身後出來,轉身摟住她的腰,把她整個人壓在牆上,低頭吻起來。
身後的磚牆還帶着白天大雨時的水汽,濕濕的、冷冷的、黏黏的——像他的嘴唇那樣。
雪容輕輕推開他:“別瞎鬧,我身上的裙子可是林曉琪的,萬一在牆上蹭髒了她非殺了我不可。”
“那怕什麽,明天給你買條新的。”孟良程笑着說,說完,便又湊了上來。
“那邊有人呢。”雪容發覺後巷的盡頭似乎有人影閃動,推了推孟良程。
“有人又怎樣?”他還是不依不饒的,環着她的手臂又緊了幾分。
淡淡的酒氣混合着年輕男人身上健康的氣息,離得她那麽近,雪容不由自主地往後躲了躲。
遠處的黑影似乎擡了下頭,往雪容這邊瞥了一眼,随即轉回身,開始搬動起堆在牆角一摞很高的啤酒箱。
那個遠遠的身影在霓虹燈下不時變換着色彩,模模糊糊的像個灰暗的剪影,只能看出是個極瘦的男人,薄薄的T恤罩在他身上,被夏夜的涼風一吹,仿佛整個人都要湮滅在無邊的黑暗裏。
他的動作有些遲緩,每次彎腰再直起來時似乎都有些勉強。看着他消瘦的脊背,雪容忽然覺得心弦一動。
他彎下腰的弧度,很像一個人。
只是那個人,雪容已經兩年沒見了。
片刻的驚詫以後,雪容笑着轉回臉跟孟良程繼續剛才的話題:“才不要你給我買裙子。”
孟良程也笑了起來:“對哦,你今天交了書稿,很快就有大筆稿費入賬,回頭就看不上我那點薪水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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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倒吧,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拿到稿費。拿到了也沒多少錢。就你非要大張旗鼓地慶祝。”
“當然得慶祝。你回國以後就整天躲在家裏忙着翻譯那本書,連我都沒空見。”孟良程抱怨,“現在終于沒人跟我搶女朋友了。”
說話間,本來已經停了的雨忽然又下了起來,碩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劈頭蓋臉地澆在兩人的頭頂。孟良程趕緊拖着雪容往酒吧裏鑽。
“你先回座位吧,還有一幫人等着你呢,我去下洗手間。”雪容把孟良程推了進去,自己卻又回到後門邊,拉開木門,閉上眼睛,一股雨裏翻滾着的泥土味竄進胸腔,清新而涼爽。
兩年了,她離開這個城市兩年了,這兒的氣味卻一直沒有變過。不管是晨起時早點攤的油煙味、地鐵裏憋悶的黴味,還是這帶着草木香的雨水味。
她想念這一切味道,想念這個城市,卻又有點物是人非的悵然。
她吸飽了新鮮空氣,剛要轉身回去,忽然聽見後巷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巨響,好像是什麽東西翻倒了。
雪容吓了一跳,本來想趕緊躲回酒吧裏去,卻莫名其妙地壯起膽子,探頭往巷尾看。
本來背對着她在搬箱子的那個人似乎轉了過來,垂着頭靠在牆邊。
隔着這麽遠的距離,雪容根本看不見他的臉,卻不知不覺地朝他的方向走了過去。她的腳步有些顫抖,卻一直堅定得沒有絲毫猶豫。
走到一半,她猛然停下了腳步。
幻覺,一定是幻覺。一定是剛才不經意地想到了某個人,才會如此可笑地把陌生人看成是他。
那個人遠遠地看了雪容一眼,他頭頂的霓虹燈由暗轉亮,一道淡淡的藍光籠罩在他的身上,漸漸映照出那曾經無比熟悉的面容。
雪容忽然覺得全身都在慌亂地冒着冷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木然地愣在原地。
那個人低回頭去,平靜地看着鮮血沿着指尖滑落,一滴滴地砸落在碎了一地的玻璃碴上。
雪容被鮮紅色的血液驚醒,本能般地奔過去,飛快地解下自己裙子上的腰帶,緊緊地繞在他手臂那條又長又深的傷口上。
裙帶繞到最後,雪容想打個結固定一下,可手卻一直在抖,她連着試了好多次,都沒能成功。
受傷的人倒渾然不覺得痛似的,探出另一只手抓住雪容的手腕,低低地叫了一聲:“容容。”
他的聲音有些啞,可那熟悉親昵的語氣卻從沒變過。
容容。
現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會這樣叫她。
雪容不敢擡頭,兩只手還是死死地握着他在流血的小臂。黏稠的液體從薄薄的裙帶裏滲出來,她仿佛能感覺到他身體裏的溫暖,在一點點地往外流逝。
“去醫院吧?這麽深的傷口……”她也不知道是在跟他說還是在跟自己說,只是低着頭喃喃地念叨了一聲。
他仿佛沒有聽見她說什麽,只是輕輕地擡起了她的下巴。
她全身都僵住了,連血流似乎都慢了下來,只有一雙眼睛,在他的臉上反反複複地流連。
隔着茫茫的雨霧,她終于看清了他。那雙劍眉,那微抿的嘴唇,還有左眼角那一道淺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疤痕。
站在面前的,确實是她曾經心心念念的陳洛鈞。
她用兩年的時間,幻想再見到他時,自己應該如何表現的淡定冷靜,應該如何地微笑着說“好久不見”,可她沒想到的是,再見他時竟然是這樣一個尴尬的情景,而她自己竟然死死地盯着他,一秒鐘都挪不開眼,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陳洛鈞也仔仔細細地端詳着她,他的眼睛,似乎比身後的霓虹燈還要亮,看得她覺得臉上每一寸皮膚都要在他的目光下燃燒起來。
不知看了多久,他才恍然地嘆了嘆氣。
雪容只覺得嗓子發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剛要說什麽,卻聽見身後的酒吧門開了。
“雪容?”孟良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一下子把雪容拉回了現實。
她慌忙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孟良程走過來,奇怪地看了看站在這兒的兩個人問:“怎麽了?”
陳洛鈞先反應過來說:“沒什麽。”
孟良程看看他,又看看雪容問:“你認識他?”
“不認識。”雪容看着腳下,慌忙搖了搖頭。
“我剛才不小心打翻了東西,劃破了點皮。”陳洛鈞平靜地看着雪容說,“這位小姐是來幫忙的。”
他特別強調了“這位小姐”四個字。
“哦,那嚴不嚴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縫個針什麽的?”孟良程關切地問。
陳洛鈞把目光從雪容臉上收回來,看了他一眼。
孟良程正伸出手攬住雪容的腰,似乎怕她摔倒似的,摟得很緊。
“不用了,我進去包紮一下就好。”說着,陳洛鈞從孟良程和雪容的身邊繞了過去,徑自推開後門走了進去。
木門撞上鐵質的門框,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雪容你不要緊吧?手上都是血,快去洗洗。”孟良程皺着眉頭拉着雪容往回走。
雪容一直沒有說話,手卻一直在抖。
後來她是怎麽回的家,雪容自己一點也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自己的手曾經染滿他的血,那帶着體溫的鮮血似乎在她手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記,連着好幾天,都讓她的手帶着強烈的灼燒感。
一個星期以後,她才勉強忘記了那感覺,回“et”去拿那條裙帶。
酒吧裏沒有客人,只有兩個工作人員在打掃衛生。雪容朝站在吧臺裏那個看似老板的男人走過去。
還沒走到,老板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喲,又一個來找陳洛鈞的啊?紅人啊。”
他左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從耳後一直延伸到嘴角,細細的,那晚燈光昏暗沒看出來,現在卻着實有些吓人。
沒等雪容反應,老板就往後面努了努嘴:“他在儲藏室呢。直走到底,左轉。”說完,他便一直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雪容。
雪容被他看得有點發毛,只好飛快地往吧臺後面逃去。
儲藏室是個半地下室,雪容剛準備下臺階,就聽見裏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洛鈞,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都兩年了,誰還記得當年那部舞劇?誰還記得你?”
“我不需要誰記得我。”陳洛鈞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淡然,接着便是啤酒瓶互相碰撞的叮咚聲。
“可你是演員啊,沒人記得你,沒人知道你,又怎麽能紅呢?”那個女人的聲音嬌滴滴的,很着急又不敢發火的樣子。
“我不需要紅。”這次陳洛鈞的回答更加簡短,“麻煩你不要再****的心。”
“洛鈞……”她似乎都快哭了,“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是我現在只是單純地想為你好,你怎麽老是不領情呢?”
“我領不起你的情。”
那個女聲頓了頓,終于按捺不住冷了語氣:“就算你不在乎紅不紅,可是你總要賺錢養活自己吧?”
短暫的幾秒鐘沉默以後,儲藏室的門便被拉開了,陳洛鈞走了出來,一邊上臺階,一邊丢了一句:“我還不至于養活不了自己。”
他走上臺階,一眼看見了站在角落裏的雪容。她正飛快地低下頭去,束手無措地絞着自己的衣角,好像一個偷東西被逮了現行的小偷。
“我……我來拿裙帶……”雪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的腳說,“裙子不是我的……”
明明在家想好了臺詞,甚至想好了說每一句話的語氣和動作,看到他卻全不知上哪兒去了。
陳洛鈞看看她,語氣平淡地說:“在樓上。”說着,他便自說自話地往酒吧更深處走去。
雪容木木地跟着他上了一段逼仄的木樓梯,來到酒吧二層的閣樓。
這個閣樓很矮,剛好擦到雪容的頭頂,面積也很小,大概只有幾個平方米,沒有床、沒有衣櫥,靠牆的一邊地上鋪着一張床墊,床頭堆了幾摞書和一臺筆記本電腦,床尾則是一只不大的行李箱和一只矮櫃。地板很幹淨,床也鋪得很整齊。雖然有些簡陋,但很整潔。
陳洛鈞從矮櫃的第一個抽屜裏拿出那根淡黃色的裙帶,遞給雪容。
因為屋頂矮,他一直低着頭,似乎離她特別近。
雪容伸長胳膊接過他手裏的裙帶,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靠在了牆邊。
閣樓裏有些昏暗,夕陽斜斜地從陽臺門裏照進來,把地板染成了明亮的深黃色。
陳洛鈞走近了一步,雪容已經避無可避,只好側過頭去,眯起眼睛看着他床頭的那一堆書。
壓在其中一摞書上的,是一個歪七八扭的陶瓷杯子。
那是她當年心血來潮參加學校的陶藝社做的。她手工很差,連做了三四次,才做出這麽一個還能勉強叫做杯子的玩意兒,卻獻寶似的送給他,還逼他一定要用這個喝水,走到哪兒都得帶着。
“那個男孩子是你男朋友?”陳洛鈞又往前走了一步。
雪容只能把背貼在牆上,弱弱地點了點頭。
“他對你好嗎?”他又問。
雪容又點了點頭。
陳洛鈞也點點頭說:“那就好。”說完,他不知為什麽笑了笑,退後兩步,坐在了牆角的床墊上。
雪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鼓起勇氣問:“你呢?最近好嗎?”
他四下看了看,拍了拍身下的床墊說:“挺好的啊。”
“那……你現在住在這兒?”
“嗯。”他點點頭,“這裏冬暖夏涼,交通又方便。”
“那原來你那套房子……”雪容話說到一半,便被他打斷了。
“不住了。”說完,他也沒有接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低頭看着地板,不自覺地把手緊緊握成拳,又緩緩地松開。
“我……我還有事,先走了。”雪容丢下一句話,飛快地就往樓下奔去。
短短的幾步路已經讓她筋疲力盡,雪容走到酒吧外面,一屁股坐在了路邊的花壇上。
酒吧老板跟出來,在她身邊坐下,笑着說:“你真人比照片好看啊。”
雪容愣了愣,接着尴尬地笑笑。
“不過我還是想不通啊,陳洛鈞怎麽會好小蘿莉這一口呢?剛才來找他的那個人你看到了吧?蘇雅啊,大明星啊,你知道吧?”
雪容木然地點點頭。
蘇雅,陳洛鈞的師妹,當年的搭檔,緋聞女友,如今的一線明星,紅到連雪容在國外的兩年都常常聽到她的新聞。
她當年出國,就是因為陳洛鈞跟蘇雅走得太近,又從來不給她一個解釋。
酒吧老板還在說着:“蘇雅追他追得可緊了。隔三差五就上我們這兒來。動不動就給他介紹這個電影那個電視劇什麽的。我怎麽沒這麽好運氣呢?”
“那個……”雪容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問,“陳洛鈞他現在……在你這裏……”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該用什麽詞。
“哦,他在我這兒幫忙。平時就住在這兒,也方便。我叫安迪,是他以前的同學。”安迪主動接過話去。
“那……那他除了在酒吧工作以外,還做點什麽……”雪容問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不是在讀表演系研究生嘛,有時候能接到點話劇的活兒。大部分時候就陪我看店呗。”安迪輕描淡寫地說。
“那……跳舞呢?”
“早就不跳了啊。”安迪摸摸自己側臉上的傷疤,“我嘛,是上不了舞臺了。他嘛,也不知道為什麽,就不跳了。”
雪容沉默了。
當年她出國時,正是陳洛鈞剛剛一炮而紅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從此踏上了一片光明的星途,可不過短短兩年的時間,他怎麽會一下子就變成了住在酒吧裏,偶爾接點話劇,窮困潦倒的小演員了?
安迪仿佛沒看見她的迷茫,還是笑吟吟地說:“我一直催着洛鈞讓我見見能讓他對着蘇雅都不動心的丫頭,今天終于讓我見着了。可還是不明白,他怎麽對你就念念不忘,對蘇雅卻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
雪容騰地站了起來:“我得回家了。”
“回家幹嗎啊?”安迪錯愕地看着她,“這不才剛來嗎?”
“我還有事,真的得走了。”雪容拔腿就走。
安迪只好在她身後喊:“有空來玩啊!”
這條酒吧街雪容很少來,一時辨不清方向,只是漫無目的地飛快地朝街一端的盡頭走去。剛才在閣樓裏就已經汗流浃背,這會兒被夕陽曬着,只覺得渾身都要燒起來似的。
不知走了多久,她終于走累了,于是上了看見的第一輛公交車,漠然地望着窗外的街景。
兩年沒有回來,A城變化很大,多了不少雪容以前從沒見過的高架橋。
公交車在一個小區門口停下,司機師傅回頭喊:“姑娘,終點站到了。海棠花園。”
海棠花園。這個名字像是撕開了記憶的一角,鋪天蓋地的傷感洶湧而來。
雪容下了車,走進小區,機械地繞到最深處的一棟小高層邊。
有兩個人從她面前走過,一個人大概是房屋中介,正在滔滔不絕地跟身邊那個人介紹這裏的房子:“這個小區幾年前剛建好,現在的房價已經是剛開始的三倍啦,附近又有不少寫字樓,特別容易租出去,租金也高……”
那兩個人漸漸走遠了,雪容站在樓下,仰頭看着那米色的大樓。
“1,2,3……10,不對不對,1,2,3……11,12……”她數了好幾遍,才終于找到十二樓的一個陽臺。
夏日的陽光太過刺眼,灼得她眼睛生疼。
她揉了揉眼睛,坐在路邊的花壇上,擡頭還是盯着那個陽臺。
那裏不知道現在是什麽人在住,陽臺上不像原來那樣種着花花草草,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這套房子,是陳洛鈞在雪容上大一那年買的。
那年她剛離開家到A城來,亢奮得不得了,一到周末就拖着陳洛鈞帶她出去玩,經常一瘋就是一整天。可是每到晚上要回學校,就又舍不得跟他分開,只要一上車,便開始郁悶地撅嘴。
她還記得在這邊過的第一個生日。那天晴空萬裏,陳洛鈞陪她去郊外爬山,累了一天,回學校的路上,她靠在他的肩上就睡着了。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學校了。
“你送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我的生日禮物都沒有了。”雪容不肯回去,拽着他的衣袖耍賴。
他被她鬧得頭有點疼,微微皺了皺眉:“那怎麽辦?”
“不知道。你重新買給我?”
“來不及了,寝室門就要關了。”
“關門就關門,我不回去了。”
“那怎麽行?聽話,快回去。”
雪容回頭看看寝室樓,老大不情願地嘟着嘴,眼眶都紅了。
“不許哭啊。每次都哭,我以後可不敢帶你出去了。”他威脅她,威脅完了,又哄兩句,“乖,快回去吧,下周末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
雪容吸吸鼻子,努力忍住眼淚,沖他揮手說“拜拜”,一步三回頭地往樓裏走。走到一半,腳步又停了下來,回頭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擡手揮了揮,示意她快點進去,她便又乖乖地低頭往裏走,兩個肩膀垮下來,一副委屈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就覺得心軟成一團,高聲叫住了她:“容容!”
她轉身先是錯愕了一下,接着幾乎是飛奔着回到他的面前,一下子撞進他的懷裏,低頭死死地抱住他的腰。
“真的不想回去?”他問。
她拼命地點頭。
“那你肯不肯跟我走?”他繃起臉來,一副神秘的樣子。
雪容一秒也沒有猶豫,立刻把自己的手塞到他的手心裏。
他不說話,帶着她轉身就走。一路上他都笑得很意味深長,雪容不明就裏,但也一路跟着傻笑。
他們又乘了很久的車到這裏,海棠花園。
他拿着鑰匙打開十二樓那套公寓的房門時,雪容簡直驚呆了。
房子不大,一室一廳,也沒有裝修過,連廚房洗手間都是水泥牆,所有的家具只有卧室裏的一張床和客廳裏的一張沙發。
他站在徒有四壁的屋子中間,微微地笑着,說話聲似乎帶着不真實的回響:“喜不喜歡?”
雪容一直在震驚之中,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很殺風景地問:“你的房子?你哪兒來的錢買房子?你爸給你買的?”
他搖搖頭,很認真地回答說:“我這幾年演出攢下來的錢,又找別人借了一點付的首付,貸了三十年款。所以沒錢裝修了。”
雪容張着嘴巴,在小公寓裏轉了一圈,回來垂頭喪氣地說:“剛才晚飯吃得好貴……其實我可以不吃那個提拉米蘇的……”
陳洛鈞顯然沒有想到她的思維跳躍到這個地步,坐在沙發上擡着頭看她一臉苦相,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兩人呆呆地對視了一會兒,雪容忽然笑起來:“洛鈞哥哥,你真好。”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笑容明媚燦爛,眼睛裏仿佛流轉着寶石一般的光彩。
陳洛鈞拽住她的胳膊,輕輕一帶,她便跌坐在他的腿上。
幾乎是毫不猶豫,他低頭吻了下來。
雪容吓了一跳,眼睛驀地睜得老大,下意識地往後仰。
陳洛鈞果斷地托住她的後腦勺,含糊地命令道:“閉眼。”
雪容乖乖阖上眼睛那一剎那,覺得其他的感官猛然放大了無數倍。
她其實幻想過無數次,可直到這時,才意識到他的唇比她想象中還要軟,還要濕、還要熱,而他的心跳竟然會這麽快,呼吸會變這麽慌張,手心會這麽燙……
生平第一次,她覺得身體裏所有的血液都湧到頭上,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只覺得神志越來越模糊。
她一直試圖要忘掉那時的感覺,可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勞。
雪容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滾燙滾燙的,似乎還留着他當年的氣息和溫度。
天邊的一抹微雲漸漸遮住了橙黃色的夕陽,小區裏的路燈一瞬間全部亮了起來。
雪容的手機在包裏響了半天,她才反應過來。
孟良程在電話那頭很開心地問:“雪容,我這個周末不用加班了,我們去爬山吧。”
“哦,好啊。”她順從地點點頭。
“那明天早上我來接你?”
“哦,好。”
“我爸媽也一塊兒去,沒問題吧?”
“好啊。”雪容根本沒聽進去他在說什麽,只是機械地又點點頭。
直到挂了電話,她才反應過來剛才孟良程跟她說了什麽。
明天要跟他和他父母一塊兒去爬山?
她忽然有點緊張起來。
孟良程的媽媽是他們大學教務處老師,雪容大一就開始在教務處幫忙,跟她很熟。可他爸爸雪容從來沒見過,只知道是個什麽局長,連孟良程都怕他怕得要命。
明天是不是應該要穿得正式點?可是要爬山的話,怎麽正式得起來呢……
天很快黑了下來,夜幕籠起了整個視野,她則漸漸被拖回了理智的世界。
她還有個現實裏的男朋友,還有現實的日子要過,而這個現實的世界早已經沒有陳洛鈞這個人的存在——從兩年前她踏上出國的飛機那一刻起,她就親手把他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天氣很好,只是比前兩天更熱了。
雪容接到孟良程的電話一下樓,就看見他媽媽程冰笑眯眯地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沖她招手:“雪容,吃早飯了嗎?”說着,她遞過來一個保溫飯盒,裏面裝的是皮蛋瘦肉粥,不冷不熱,溫度剛剛好。
“謝謝程老師。”雪容接過飯盒捧在手裏,有點忐忑地問,“程老師,叔叔他……”
“他啊,單位有事,沒來。”程冰揮揮手說,“才不想帶他來呢,就我們三個多好。”
雪容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媽硬把我爸關在家裏呢。”孟良程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怕他把你吓着。嘿嘿。”
雪容捧着粥坐進車裏,心裏沉甸甸的。
“雪容,你工作找到了嗎?”程冰側過身來面對着雪容問。
“正在找,去了幾家公司面試,還在等消息呢。”
“要不你考我們學校的研究生吧。像你跟良程這樣大三就被送去英國做交換生的學生,學校都想留住呢。想學什麽專業?我幫你找個導師?”程冰很熱心地問。
“我……”雪容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想盡快找份工作,有點收入。”
“嗨,這你擔心什麽啊?賺錢的事有男人呢。”程冰拍了拍正在開車的孟良程,“他還敢把你餓着?”
“不是的,我總要自食其力……”雪容慌忙解釋。
孟良程搭腔說:“媽你可真是的,人家什麽時候說要去讀研究生了,找個開心輕松點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嘛,您別瞎操心行嗎。”
“行行行。”程冰笑着轉回去,“雪容想工作就工作嘛,我只不過随便問問。”坐了一會兒,她又轉回頭來,“想考公務員嗎?我回頭去問問我們家老孟……”
“媽!”孟良程忙裏偷閑騰出右手把程冰拽回去,“你們家小孟你都不管,就別管小孟媳婦了,行嗎?”
雪容臉都紅了,低下頭去老老實實地吃粥。
“你一個男孩子要我管什麽?雪容可不一樣,小姑娘家家的,當然得多操點心了。我不管還有誰管……”
說到這兒,程冰停了下來,透過後視鏡看了看雪容的臉色,見她沒什麽尴尬的神情,才放下心來。
雪容一口一口強裝鎮定地吃着溫熱的皮蛋瘦肉粥,可心裏早就亂成一團了。
她不能對他們的好視而不見,更不能辜負他們。
即便她這幾個晚上夜夜夢見的都是另外一個人。
她每次醒來都久久無法入睡,內疚和悔恨不住地煎熬着她的良心。
郊外的新月山一向是熱門旅游景點,一到周末就人山人海,可能是因為最近一段時間天氣太熱,想到山裏來呼吸新鮮空氣的人愈發多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受心情的影響,雪容爬得很慢,沒走多久就氣喘籲籲了。
“小姐,這麽快就投降了啊?”孟良程嘲笑她,“要不要我背你上山?”
雪容沖他擺擺手:“讓我休息一下就好。”
說着,她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
遮天蔽日的樹蔭擋住了強烈的陽光,山裏并不太熱,孟良程站在她旁邊,一會兒遞張紙巾給她,一會兒遞瓶水給她,又不知從哪兒摸出把折扇,呼呼地在她耳邊扇風:“小姐,小生我伺候得還可以吧?”
雪容終于撲哧一聲笑出來:“很好很好。”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摸出兩個硬幣,“賞你的,拿去喝酒吧。”
孟良程歡天喜地地接過硬幣塞在褲子口袋裏。
程冰從他倆身邊走過,揮了揮手跟孟良程說:“水喝完了,去買兩瓶。”
“是,太後。”孟良程乖乖地就去了。
“雪容。你爸爸最近有消息嗎?”程冰在雪容旁邊坐下,輕描淡寫地問。
“沒有。”雪容搖搖頭。“他還是不肯跟我聯系。”
程冰拍拍她的肩膀:“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給他點時間,畢竟他以前是檢察長,現在……”
程冰沒有說下去,雪容卻自嘲地接話道:“是階下囚嘛。可我知道他是無辜的。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也知道。”
她聲音很小,語氣卻有種執拗的堅定。
“嗯。”程冰又拍拍她,“只可惜實在是沒辦法……你別擔心,他也只是一時不知道怎麽面對你。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想通的。你有什麽事記得來找我。小孟他們男人,好多事情理解不了。”說着,她握住了雪容的手。
雪容也緊緊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其實好多次她都幻想,如果自己有一個這樣善解人意的媽媽該多好。
孟良程剛買完水回來,程冰就站起來拍拍屁股說:“你們倆缺乏鍛煉,速度太慢,我可不等你們,先上去了。”說着,她便健步如飛地往山上走。
“哎,我媽可真厲害啊。比我們倆身體好多了。”孟良程捶着大腿說,“我都走不動了。”
他一邊說,一邊四處張望了一下,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拽雪容的胳膊:“咦雪容你看,那邊有條小溪,咱們別上去了,就去那兒玩會,等我媽下來吧。”
雪容點點頭。
她跟孟良程繞到山後的小溪邊,找了棵大樹腳下坐着。孟良程攬過她的肩膀,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跟她靠在一起。
周圍很靜,只有潺潺的流水聲和樹上知了一陣陣的蟬噪聲。
她想起在英國讀書的日子,那邊的冬天總是濕答答的,孟良程每天等她下課,陪她走回家,一路給她撐傘。往往是等她到了家,他的外套都濕了一半。可第二天他還是會等她,兩個人還是只撐一把傘,也不說什麽,就這麽靜靜地一路走回家。
想到那些日子,她便覺得心頭仿佛有些什麽在微微地湧動。
那淡淡的溫情就像眼前這條小溪,清澈幹淨,雖不洶湧,卻延綿不絕,一直汩汩地流動着。
這樣很好。很安心,很寧靜。沒有激情,也沒有傷害。
雪容把頭倚在孟良程的肩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雪容。”孟良程叫她。
“嗯?”雪容閉着眼睛答了一聲。
孟良程猶豫了一下。他的右手插在褲袋裏,緊緊地捏着個方方的小盒子。天鵝絨的盒子上已經沾滿了他的汗水。
“沒什麽。你睡覺的樣子挺呆的。”他把手從口袋裏抽出來,彈了下她的額頭說。
“呆,我最呆了。哪有你孟大少爺精明能幹。”雪容也不反抗,只是換了個姿勢繼續靠在他的肩頭。
午夜過後,et裏只剩下兩桌客人了。安迪沒什麽事做,拿着兩瓶啤酒上了閣樓。
陳洛鈞正在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閉着眼睛默默似乎在養神,聽見安迪上樓的腳步聲也沒有睜眼。
安迪走過去,看了眼他扔在地上的劇本說:“明天首演?”
他點點頭。
“有票請我看嗎?”
陳洛鈞從枕頭下面摸出一沓票遞給他:“有的是。”
“先鋒小劇場?”安迪拿着票在燈下端詳了半天,“能有多少觀衆?”
“比演員多就行。”陳洛鈞又恢複到原來冥想的狀态,習慣性地擡手,曲起手指揉了揉眉骨。
“那賺不了什麽錢吧?”
“不虧就行。”
“我說你也真本事啊,又要還房貸又要付學費,還要生活,蘇雅給你介紹那麽多電視劇你不演,一門心思演這種不賺錢的小劇場話劇。”
“我這不是沒餓死呢嗎?”
“那是有我這個重義輕利的好老板養活你好不好?”
“多謝老板擡愛。”陳洛鈞站起來,拍了拍安迪的肩膀,走到陽臺上,低頭點着了一根煙,卻沒有抽,只是低頭看着輕煙緩緩地上升,盤旋,消失。
安迪在他背後問:“明天請你家小妹妹去看戲了嗎?”
他苦笑一下,搖了搖頭。
安迪沒再說什麽,只是拿着票下了樓。
剛回到吧臺裏,他就碰見了孟良程。
“麻煩你給我一瓶啤酒。”孟良程笑着跟他說,“是不是快打烊了?”
安迪給他開了瓶酒說:“沒呢。還有一會兒。”
“哦。”孟良程低頭喝了半瓶酒,又不經意地問,“我上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