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2)

默地埋頭吃陳洛鈞夾到她碗裏的菜。只是害羞歸害羞,她還是覺得跟一大家人一起吃飯,比她一個人跟保姆吃飯要好得多。

好像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個完完整整的家,一個讓她時刻覺得安全,可以放肆地大笑大哭,永遠不會忽然變得空曠的家。

她曾經以為陳洛鈞會給她這樣一個家,直到她一次又一次被出去巡演的他留在海棠花園的房子裏,蜷在沙發上看電視裏播他跟別人的緋聞,一遍遍地打他手機,聽那個“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的聲音,直到倦極睡去。

她知道孟良程會給她這樣一個家,可她不曾意識到,她一直以來想要的那個家裏,已經處處都布滿了陳洛鈞的烙印。

夢裏她好像穿着婚紗,爸爸正把她交到新郎的手上,媽媽則坐在一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而她則滿心歡喜的握住了新郎的手,心頭小鹿亂撞,幸福得有些眩暈。

她醒來時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眼前似乎還飄浮着剛才粉紅色的夢境。只是她最終還是清醒地明白過來,夢就是夢,是永遠不會發生在她身上的美好。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心緊緊地關上,假裝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七情六欲,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

從奶奶開刀到出院,雪容陪孟良程去過幾次醫院。戒指的事情沒有人再提過,孟良程好像不知道這件事似的,對她也跟平時沒有區別。只有她自己,每見到奶奶一次,就會覺得自己的負罪感又增加幾分。

聽說公司要在C城開設一個辦事處,要派幾個員工過去時,雪容覺得這是老天拯救她的大好機會,第一個去找領導填了申請書。

“我跟你說,逃避不是辦法。”林曉琪對她這種一遇到麻煩就要逃跑的做法非常不屑,“當年陳洛鈞跟人家鬧點緋聞,你就不肯面對他,跑到英國去,結果呢?事情還不是越來越麻煩?”

“這回不一樣……”雪容無力地辯解。

“有什麽不一樣的?不就是孟良程的奶奶給了你一個傳家寶戒指嗎?要不你就收下,嫁給他好好過日子,要不你就上門負荊請罪,說你不願意跟他在一起,要跟他分手,把戒指還回去,有什麽難的?”

雪容不說話了。她也知道林曉琪說的才是真正的解決辦法,只是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如此愛憎分明,幹脆利落。

收到領導短信說她已經被選中派去C城時,雪容正在孟良程的車裏,準備去參加自己翻譯的那本書的簽售會。去年接到這本書稿時,她還在英國,正好是寫完論文等畢業那段比較閑的日子,當時做夢也沒想到,這本書的原作竟然會在年底的時候得了一個英國還算出名的文學獎,連帶着中文譯本也跟着紅了起來。出版商安排了作者齊諾來中國辦簽售,把雪容也拖住了,一起搞了個讀者見面會。

“什麽事?”孟良程問雪容,“是不是簽售會有什麽變化?”

“不是。”雪容搖搖頭,有些猶豫地說,“是我們領導的短信,說還是要派我去C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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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孟良程提過可能要被公司派去C城的事情,只是沒提是她自己申請要去的。

孟良程微皺了一下眉頭,直到車子等紅燈停下來時才問:“确定了?”

“嗯。”雪容不敢看他,“其他同事好多都資格比我老,領導勸了也不肯去。”

孟良程沒有再問什麽,只是默默地把車開到了地方,停在路邊。

“你進去吧,我就不去了。”他一反常态地态度有些冷漠,“忽然想起來有點事要去辦。待會兒結束了我來接你。”

“好。”雪容什麽也沒問,“你開車當心。”

整個簽售會上,雪容都狐假虎威地坐在臺上,一邊聽主持人介紹齊諾和他的小說,一邊神游地想着自己要去C城的事情。

“拜托,你再走神的話,全場就沒人在聽了啊。”齊諾忽然湊到她腦袋邊上說。

雪容回過神來,被他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盯得直發毛。

“我有點緊張,怎麽辦?”齊諾繼續小聲問她。

“你緊張什麽啊?不是都開過好多次簽售會了嗎?我才緊張好不好,坐在這兒都沒人知道我是誰。”

“我跟你在一起激動得緊張。”齊諾極其認真地盯着她說。

雪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以前她跟齊諾只是發郵件交流過,純粹是工作上的關系,這次他來了中國,雪容才發現他是她見過最奇怪最有意思的人——比她只大一點點,已經在念博士,主修天文學,以一本愛情小說進入文壇,整天嘻嘻哈哈不着調,靠着金發碧眼的好相貌,唬得出版公司的一群姑娘圍着他團團轉。

齊諾被她瞪得不敢再說話,只好沖着臺下保持着英俊潇灑的笑容。

一番折騰以後,讀者們開始排着隊走到臺上找齊諾簽名。

雪容其實只是個無關緊要的譯者,坐在齊諾身邊的主要任務是幫他翻譯那些讀者的贊美之詞,只有那麽一兩個好心的讀者偶爾也會找她簽個名。

她一直低着頭看齊諾一本本地簽過來,直到有人忽然跳過了齊諾,徑直把書放在她的面前,才有些錯愕地擡起了頭。

不知道為什麽,她第一眼竟然沒有認出陳洛鈞來。

其實他除了戴了頂鴨舌帽以外,跟平時沒有任何區別,面色平靜地把手裏的那本書推到雪容面前,好像就是個最普通的讀者來要簽名一樣。

雪容看着他手裏的書愣了一會兒,才草草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手有些抖,寫出來的字幾乎不像是自己的。

他合上書,轉身要走的時候,雪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哎”。

那一聲叫得很輕,連她自己都沒有聽清,陳洛鈞卻停下了腳步,重新低下頭來看着她。

他身後的讀者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一下,雪容忽然就後悔起來,自己不應該這麽不合時宜地叫住他,于是只好趕快搖了搖頭。

他很配合地走了,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裏,仿佛這個小小的插曲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

簽售進行了半小時便結束了,雪容幫着工作人員收拾好了東西,便跟齊諾和出版編輯坐電梯下樓,準備晚上一起吃飯去。臨走時,她發了條短信給孟良程:“不好意思,晚上被編輯他們拖住一起吃飯了,你不用來接我了,我結束以後會自己打車回去。”

他只回了一個“好”字。

“時間還早,我們先去喝杯咖啡好不好?”齊諾低下頭湊在雪容耳邊問。

這個人似乎對身體接觸情有獨鐘,一說話就貼上來要摟雪容的肩膀。

雪容推開他的手臂:“早點去吃飯吧,你肚子不餓嗎?”

“那吃完飯你陪我去喝咖啡好不好?”齊諾退而求其次地繼續糾纏她。

“再說吧。”雪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剛才看見陳洛鈞時的恍惚重新又回到了她的心頭。

她不知道他怎麽會聽說自己有簽售會,怎麽會在這麽久沒跟她聯系之後又忽然跑到這兒來,而她總覺得他有些不一樣了,卻說不出來到底是哪兒不一樣了。

從書店所在的商場大樓出來時,雪容一直在苦苦思索這個問題,連齊諾一路上跟她說了什麽都沒仔細聽。

拐彎的時候,她一眼就看見了站在角落裏的陳洛鈞。

他似乎在等她,見到她和其他人走過來時,不由得往外走了一步。

雪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遠遠地跟他對望着。

“怎麽了?”齊諾也跟着停下來問她。

有那麽兩秒,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齊諾在跟她說話。她的全部身心,都在掙紮要不要朝遠處那個身影走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陳洛鈞似乎又瘦了。每次見他,她總覺得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再瘦下去了,可下次再見,他還是能成功地超乎她的想象,再瘦下去一些。薄薄的襯衫被風一吹,裹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修長而單薄的輪廓,湮沒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

上次他那麽堅決地否認了跟蘇雅的關系以後,着實讓那些娛樂新聞興奮了一陣,可蘇雅本人一直沒有任何回應,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陳洛鈞則又一次消失在了公衆的視線裏,似乎他的存在,只是個花邊新聞的材料而已,沒有人真正在乎他本人。

雪容終于心頭一動,對齊諾說:“你們先過去,我去買點東西,等會兒就來。”

“我陪你去嘛。”齊諾嬉皮笑臉地說,“你要買什麽?”

“不用。你跟露比他們先走。”大概是她的神色太過認真,齊諾沒好意思再死纏爛打下去,乖乖地跟着編輯先走了。

看着他們走遠了,雪容才一步一挨地走到陳洛鈞站着的角落那兒。

他等她過來了,便又往角落裏站了站,輕聲問:“你剛才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她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麽會叫住他,可看着他帶着探尋意味的目光,卻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識地胡亂客套道:“那個……今天謝謝你來捧場。”

他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那淡淡的笑容裏帶着一絲倦意,她恍惚了一下,不禁又往他身前走了一步,見他一手緊緊捏着自己那本書,修長的指尖剛好蓋在封面自己的名字上,心跳愈發得混亂起來。

她挪不開視線,只想要握住那只手,前所未有地想,想到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好把手塞到口袋裏,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忽然間,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她一下子被驚到了,慌亂地從口袋裏摸出手機。

電話那頭是她領導,來跟她确認去C城的事,要幫她準備外派的合同。

三言兩語說完挂了電話以後,雪容有些尴尬地擡頭看了看陳洛鈞說:“我們公司要在C城開一個辦事處,我就被派過去了。”

他拿着書的手指緊了緊,醞釀了一下聲音才問道:“要去多久?”

“暫時是半年。也有可能會再延長。”雪容一邊覺得自己跟他說這個有點自作多情,一邊又很期待他有什麽反應,很小心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而他只是平靜地“哦”了一聲,點了點頭,便沒有接話下去,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着不知名的遠處。

雪容有那麽一絲失望地轉頭看了眼遠處的齊諾他們,小聲說了句:“他們還在等我……”

他收回目光,對她點點頭說:“那你快去吧。”

接着,他沖她客套地笑了笑。

“嗯。”她點點頭,接着便匆匆走了,直到在天橋上追上齊諾,才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

陳洛鈞已經不在剛才那個角落裏了。

整個晚上她的胸口仿佛都被黏稠的油墨糊住似的,又沉又悶,說什麽做什麽都完全不在狀态。

“剛才那個是你男朋友嗎?”齊諾憋到吃甜點時才小心翼翼地問,“你們吵架了?”

“沒有。他不是我男朋友。”雪容搖搖頭。

“那……我可以追你嗎?”齊諾眼巴巴地看着她,像一只等着主人收養的小動物。

雪容看了看他,終于忍不住笑了:“拜托,你明天就要回英國了。”

“我可以給你寫信啊。”他神色很正經,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然後呢?”

“然後我畢業了以後可以來中國啊,或者你也可以去英國啊。”他理所當然地說。

雪容沒打算跟他就這個根本不可能的問題糾纏下去,苦笑了一下說:“你放過我吧。”

“不要。”他犟起來,“我就要追你。”

雪容不知該說什麽好,皺着眉頭呆呆地看着他。

齊諾憋了半天,撲哧一聲笑出來:“我逗你玩的,你看你緊張的。”

雪容簡直拿他沒辦法,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專心吃她那碗紅豆湯去了

晚上跟齊諾告別的時候,他認真地說:“我會給你寫信的。”

雪容無力地笑笑說:“好啊,你別再逗我就行了,我可承受不起。”

“你皺眉頭的樣子太好玩了,我忍不住。”齊諾開心地揉揉她的腦袋,沖她笑着說。

她看着他神采飛揚的眼睛和眼裏滿足的笑意,想沖他也笑一下,眼前卻忽然出現了陳洛鈞的眼睛。

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她為什麽覺得他不一樣了。

他的眼神。

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滿了陌生,帶着無可奈何的距離感,她從來沒見過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就好像她對他來說,只是一段塵封了很久的記憶,是一個并不熟悉的路人,連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帶着奇怪的客套和禮貌。

齊諾意識到她的失神,有些好奇地歪頭看着她。

“我回去了。晚安。”她擡手揮了揮,強裝鎮定地轉身走了。

半夜裏,她剛睡下,便忽然被手機鈴聲吵醒了。

孟良程在電話那頭,聲音低沉得幾乎像是換了個人。

“雪容,如果我說不想讓你去C城,你還會去嗎?”他問得極其認真。

“我……”雪容遲疑了很久,“我們領導恐怕……”

“不要管你們領導,大不了辭掉這份工作,換一份。再大不了我養你。”他的聲音愈發執着起來,“我就想知道,如果我不讓你去,你還會去嗎?”

她這回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只手無意識地絞緊了枕套。

孟良程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說:“你放心吧,我不會攔着你,不讓你走的,你去了C城,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說着,他先挂斷了電話。

手機屏幕暗下去那一剎那,孟良程忽然覺得疲乏入骨,剛才那段對話已經耗盡他所有心神。

下午簽售會結束的時候,他看見了雪容跟陳洛鈞。她擡頭看着他,用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雖然已經竭力克制,卻仍然難掩那眼神中的期待,交織着患得患失的惆悵,像個單純而真誠的孩子那樣。

他一直以來所盼望的,不過就是她用這樣的眼神看他一眼。只是那一刻他驀然明白,那是永遠都不會發生的了。

接下來的一周雪容為了要去C城的事情忙得團團轉,連江海潮找她去家裏吃飯她都沒空,只是在電話裏彙報了她要去C城的事情。他問了她很多問題,什麽公司有沒有給安排住的地方,有沒有探親假,去了那邊具體要做什麽工作,問得她情不自禁地嘆氣抱怨道“海潮哥哥你怎麽這麽啰唆”,才終于罷休,又問清楚了她出發的航班時間,叮囑了半天。

挂電話前,他說:“容容,不管你是因為什麽原因要走,我都希望你還是早點回來,那邊不是你的家。”

她一下子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本來堅定無比地要逃離的決心頓時動搖起來。

想到上一次逃去英國,結果就再也沒有見到爸爸,她更加深深懷疑起自己的決定來。

“容容?”江海潮見她一直不說話,有些不放心地喊。

“海潮哥哥。”她有些哽咽地叫了一聲,又笑着說,“萬一我去了沒兩天就逃回來,可都怪你。”

挂了這個電話以後,那片刻的動搖似乎在雪容心裏紮下了根,讓她在A城的最後兩天過得無比恍惚。

臨行前的晚上,她終于忍不住,收拾好行李便出門亂逛了。

起初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是漫無目的地在初春的涼風裏四處游蕩,直到進了地鐵站,又在自己最熟悉的一站下了列車,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離開。

海棠花園是個很熱鬧的小區,車來車往的。

她和陳洛鈞曾經的家暗着燈,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換了主人。

她在樓下徘徊了很久,直到孟良程每晚的例行短信響起來,才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看着孟良程發來的“晚安”,回他說:良程,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我去了那邊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你放心。

發完短信,她關了機,又一次擡頭看了看那個陽臺。

就上去看一眼,她偷偷地跟自己說,看一眼就走。

電梯停在十二樓開了門的時候,她卻忽然沒了走出去的勇氣。

她怕自己只要看見那個曾經的家,就再也舍不得邁開腳步。

猶豫了兩秒,她閉上眼睛,按下了關門鍵。

銀色的電梯門緩緩滑上時,她似乎隐約聽到有人在喊“容容”。

幻覺,一定是幻覺。她站在開始下沉的電梯裏想。

電梯門外又響起了一聲“容容”,這次她沒有聽見。

在這一聲“容容”裏,夾着陳洛鈞重重的敲門聲。

他趴在自己家的門上,沒拿鑰匙開門,只是一個勁地重重砸門,一邊砸,一邊整個人慢慢地往下滑。

“哎……你站穩點。”安迪從背後撈住他,“鑰匙呢?你鑰匙呢?”

他恍若未聞,只是打算要把門鑿通似的,一邊毫無節奏地敲着門,一邊喃喃地叫着“容容”、“容容”。

那低啞的聲音一聲聲地暗沉下去,到最後,已經變成了滿是悲涼的嗚咽。

安迪實在是架不住他,只能由他滑下去。他跪到了地上,用頭抵着門,失望地念了一句:“容容,你為什麽不在?”

“你家小妞去C城啦。不是你自個說的嘛。”安迪蹲在他旁邊,伸手去他的口袋裏找鑰匙。

他琢磨了兩秒,呵呵一笑說:“對啊,她不要我了。”

“喝傻了吧你。”安迪找到了鑰匙,一邊站起來開門一邊說,“她早就不要你了,跟別人過得樂呵着呢。你還以為她在家等你啊。”他把陳洛鈞費力地從地上拖起來,拉近房間裏,重重地扔在床上,打開旁邊的衣櫥,找了條被子胡亂蓋在他身上。

陳洛鈞閉着眼睛,不耐煩地掀開了壓到他身上的棉被。

“你想死啊。不蓋被子睡,明天早上就下不了床了。我管不了你了啊,還得回酒吧幹活去呢。”安迪一邊罵,一邊又把被子丢回到他身上。

他這回沒有反抗,只是抱着被子漸漸蜷成了一團。

安迪想了想,從他口袋裏找出手機,走到陽臺上,翻出通訊錄,找到“容容”,按下了撥號鍵。

她關機了。

安迪無可奈何地又走回去,把手機放在陳洛鈞的床頭,推推他說:“我走了啊。你一個人沒事吧?”

他沒有回答。

安迪嘆嘆氣,鎖上門走了。

第二天早上陳洛鈞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電話那頭是他的經紀人田雲,她本來就很少跟他聯系,最近幾乎更是把他完全忘記了。

他甩了甩頭,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才接起了電話,發覺自己的嗓子完全啞了,一出聲就痛。

“那個,洛鈞啊。”她的聲音有點懶洋洋的,“你上次去面試的那個音樂劇啊,導演最後還是挑了別人。”

他頭有些疼,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卻并沒有覺得意外,低低地“哦”了一聲。

“最近話劇團在排兩部新劇,我會幫你看看有沒有合适的角色的。”田雲依舊懶懶地說,“回頭要是有角色你可就別挑了,知道嗎?”

“好,謝謝。”陳洛鈞答應完,苦笑了一下。他什麽時候挑過角色?連最不出名的工作室找他去小劇場的話劇跑龍套他都肯去,還有什麽角色他會不肯演?

“還有啊,我有個朋友準備導一部小成本電影,你要不要看看?”她不經意地問,像是根本沒抱希望似的。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作答。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拍電影,就愛上舞臺,好不容易上次《逐鹿》的劇本您老人家看上眼了吧,又發生了出車禍這種倒黴事。”

陳洛鈞依舊沒有出聲。

“我先替你看看本子吧,萬一真的好的話你可別老拒絕我,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因為喜歡上舞臺就在這一棵樹上吊死,這麽多大好的機會你都錯過了,我看你過幾年怎麽後悔吧。”

他沒打算說什麽,沉默地聽着田雲的教誨。

田雲說了兩句,還是嘆了嘆氣,無可奈何地說:“算了,我也說不動你,你有機會上臺就給我好好演,知道嗎?”

陳洛鈞答應着挂掉了電話,拽過被子的一角蓋在臉上,擋住了刺目的陽光。

他有些想不起自己昨晚做過些什麽了,只記得敲門敲得很累,卻一直沒有人來給他開門。

那些有人整天纏着他,跟在他身後叫“阿洛”的日子,似乎清晰得就在昨天,卻又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缥缈得遙不可及。

他緩緩地坐起來靠在床頭,從口袋裏掏出錢包,在最裏面的夾層找到那張泛黃的膠布,又一次地看着“阿洛加油”那四個字愣了很久。

那四個字還是雪容小時候寫的,一筆一畫,帶着稚氣的認真。

他一直覺得她像是長在自己身邊的一棵小樹,他的任務就是替她遮風擋雨。可她卻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漸漸地長成了一棵茁壯的大樹,而他自己,則在日複一日地枯萎衰敗下去。

就像那天簽售會上,她在臺上那樣成熟又大方地笑着,他一時間都分不清自己應該欣慰還是惘然。看着排在他前面那個小姑娘面紅耳赤地抓着她的手說“你翻譯得真好,以後一定要多出幾本書,我一定每本都買”時,他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她已經蛻變成了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走着一條跟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路。他看着她,卻看不到當年那個天真嬌俏的小女孩,只能看到一個從容淡然而又陌生的影子。

窗外陽光明媚,又是燦爛溫暖的一天,他卻下床拉起了窗簾,轉身回到昏暗的房間。

雪容到C城後接到的第一個電話,還是孟良程的。

“那邊天氣如何?”他問。

“挺好的,就是比A城熱一點。”

“公司安排你們住在哪兒?”

“就在辦事處旁邊的酒店式公寓,條件還不錯。房間有點小,不過有單獨的廚房和衛生間。”

“離超市什麽的近嗎?”

“嗯,還好。走路五分鐘吧。”

他又問了很多生活上的瑣碎小事,幾乎确認了每一個細節,才安心地挂了電話。

雪容其實從來沒有真正一個人生活過,從打掃房間吸塵拖地,到添置牙膏香皂,整整忙了兩天才算安頓了下來。而第一天上班開始,漫天的工作就洶湧而至,她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C城的辦事處剛選好址,跟雪容一起過去的只有一個她的領導,各種打雜跑腿的活自然就落在了她的頭上,搞得她常常上午去跟包工頭算裝修時的賬目,下午就要去跟贊助單位談合作,晚上再陪各類人等吃飯,再加上齊諾的第二本小說已經寫完了,她又接下了翻譯的任務,每天幾乎連睡眠時間都難以保證。

跟爸爸寫信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抱怨了一下自己的勞動強度,卻又不無自豪地說,看來你女兒還真是很重要很能幹的啊。

爸爸在回信裏表揚她工作認真,又勸她不要太辛苦,最後卻悵然地寫道:“如今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爸爸幫不上你的忙,只求不成為你的負擔。”

雪容看着信,想到小時候爸爸不止一次地說過,要讓雪容過一輩子衣食無憂的生活,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永遠不用為錢財低聲下氣、委曲求全,不禁有些悵然。

這樣的日子,她怎麽說也過了二十年,應該可以知足了。現在的她,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讓自己的每一分鐘都忙忙碌碌的,才能給她一點小小的安全感,仿佛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避風的小角落。

況且她雖然辛苦,但是看着辦事處的事情一點點地走上正軌,反而也有些樂在其中。

雪容換了個C城的新號碼,知道的人很少,每天除了工作上的電話以外,跟她聯系的幾乎只有孟良程一個人。

他極有耐心地噓寒問暖,問她工作如何,有沒有按時吃飯,是否适應那邊的天氣。有時雪容忙起來要過好幾個小時才能回他的短信,他也從來沒有抱怨過。

孟良程的生日是初夏的時候,那天她跟領導去郊外的大學城談一個項目,回到城裏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

她回到家裏,打電話給孟良程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都沒給你買禮物……”

“沒關系。”他那頭好像在開派對,人聲鼎沸的,笑得也很歡樂,“明年再補嘛。”

“你今天怎麽過的?”

不知道為什麽,他像是支吾了一下:“哦,單位同事硬要我請客。吃完飯又要唱歌,到現在還走不掉呢。”

“是嗎。”她笑笑說,“那你豈不是大出血了。”

“就是啊,虧了虧了。”

“你先玩吧。晚上回去當心點。”她見他好像脫不開身,說話也不是很方便的樣子,便沒打算再說下去,“生日快樂。”

“雪容。”他卻叫住她,“那個……我有事要跟你說。”

“什麽事啊?這麽認真?”她有些驚訝。

他躊躇了一下,語氣認真地說:“謝謝你記得我的生日。”

雪容一怔:“跟我這麽客氣幹嗎?”

他終于笑了笑:“我大概喝多了。”

“那待會兒可別自己開車了。”

“是,遵命。到家給你發短信。”

那晚後來孟良程并沒有聯系她,雪容也沒放在心上。

林曉琪給她打電話聊天的時候問道:“孟良程跟你最近怎麽樣?”

“就那樣啊。每天發發短信,偶爾打打電話什麽的。”

“哦。他沒說要去看你嗎?”

“沒有啊,他工作也忙,況且來了我也沒什麽時間陪他。”

“哦。”林曉琪很快轉移了話題,“對了,我昨天在路上碰到陳洛鈞了。”

“是嗎?你怎麽會碰到他的?”雪容故作輕松地問。

“我逛街,正好碰到他跟那個酒吧老板在路邊發廣告傳單,貌似他們那個酒吧重新開業了。”林曉琪漫不經心地說。

雪容捏緊了手裏的電話:“那他看起來……怎麽樣?”

“就那樣啊。”

“那他們的酒吧生意好嗎?”

“我怎麽知道呀,我又沒去。”林曉琪依舊懶洋洋地說,“哎我說,這些問題你問我幹嗎?直接問他不就結了。”

雪容嘆了嘆氣:“我問他他也不會說的。”

林曉琪琢磨了一下:“倒也是。混得不好自然不想讓你知道。”

雪容沉默了一下。

“昨天我收到一個很大的箱子,給你的,英國寄來的。是那個小帥哥齊諾哦。”林曉琪壞笑道,“不知道裏面是什麽好東西,是不是他把自己打包給你寄來了?”

“你幫我拆開看看吧。”雪容無力地說。

“等等。”林曉琪走開了一會兒,回來說,“是一箱子詞典和書啊什麽的。這孩子是不是書呆子啊,給你寄這些東西,重得要死。”

雪容啞然失笑,上次她不過是無意中提了一句公司有很多原版書和詞典,她恨不得搬點回家,結果齊諾就不遠萬裏地給她寄了過來。

“誰知道呢,他的确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雪容有點無奈地說。

閑扯了一會兒,挂電話前林曉琪忽然語氣認真地說:“那個,我有個事要跟你說。”

“什麽?”雪容還很少聽到林曉琪這麽正經。

她像是猶豫了一下,又忽然撲哧一笑說:“我衣櫥裏東西塞不下了,就堆了幾件過季的衣服到你櫥裏。”

“你随便堆呗,我以為什麽大事呢,吓我一跳。”雪容也笑笑說。

打完這個電話以後好幾天,雪容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以外,幾乎都沒有跟人說過話。

沒有了那些感情上的牽絆,她忽然覺得前所未有地放松起來,再也不會随時随地地心猿意馬起來。

辦事處的事情越來越多,每天幾乎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時候,連日的體力精力雙重透支下,雪容終于病倒了。

她發燒燒到了将近四十度,還是領導陪她去醫院吊水,再送她回家,把她安頓好,叮囑她休息兩天,有事就打電話,又在電飯煲裏煮了一鍋粥才走。

孟良程晚上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嗓子啞得幾乎都說不出話來。

“去醫院了嗎?你一個人人怎麽辦?我去陪你吧。”他有些着急地說。

“不用不用。”她一邊說一邊咳,“這麽大老遠的,你還要上班。我一個人反而能好好休息。睡兩天就沒事了。”

“你确定一個人沒問題?”他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追問道。

“沒事。我們領導就住我樓上,不行的話我就打電話給她。你放心吧。”雪容安慰他道。

孟良程這才罷休,叮囑了半天,才挂了電話。

雪容挂了電話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再次被手機鈴聲吵醒。

看到屏幕上閃着陳洛鈞的號碼時,她吓了一大跳。

這個C城的號碼知道的人很少,她愣了半天也沒反應過來他是怎麽搞到這個號碼的。

接起來時,他劈頭就問:“容容?你怎麽了?”

雖然有些莫名,但她還是不争氣地頓時就哽咽了。

“容容?”見她沒有回應,他試探着又叫了一聲。

那溫柔而熟悉的聲音讓她心顫,她轉過頭去,把臉埋在枕頭裏,久久說不出話來。

陳洛鈞也不再叫她,話筒裏只是傳來有些嘈雜的聲音,似乎有很多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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