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1)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年天刀流固是如日中天,南北兩國也有英雄崛起。北國雷澤元帥,南朝北天關戰将丁珂平等人,均堪為江聽潮勁敵。雷澤是北國人心目中的第一英雄,擁者如雲,久有吞并南朝之心,多次攻打南朝第一要塞北天關。此人武功兵法都是當世罕見,若非北天關丁珂平,這座南朝第一雄關只怕已經失守。天刀流就借着南北多次交鋒的機會,倒賣大量馬匹、武器之類物資,從中取利,一步步發展起來。秋沁好經常看到江聽潮在書房中沉吟,凝視牆上的山河地理圖。他有個習慣,每開一個分舵,就在圖上貼一個紅标,圖上紅色逐漸越展越開。天刀流壯大之餘,重心逐漸北移。江聽潮和北帝建立相當交誼,世人心中天刀流成了個北國大幫。這讓秋沁好很是不安。南朝皇帝更是常派金碧妃子來信問候,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過。秋沁好擔心在南朝京城為質的老父長姐,又怕江聽潮見信疑忌,處境尴尬兇險。懼禍之下,索性自請代巡各地分舵,江聽潮允了。

秋沁好帶了幾個精悍刀客随行,足跡所至,自此天南海北、塞上江南。她斷事明白,所到處每人都對這位溫雅嬌弱的主母頗為佩服。秋沁好吃過苦頭,已經學乖,言語中必定挂着“主公”二字,凡事不敢自專。江聽潮逐漸給秋沁好交辦一些任務,諸如鐵器馬匹交易等,後來又加了生絲茶葉。她自幼随父經商,于此道頗有天份,苦心經營年餘,收益頗豐,衆人對她越發敬重。日子一久,秋沁好俨然已是天刀流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要人物,掌握着天刀流中財權。但她心中有數,無論飛得再高,她只是江聽潮手裏的一頭鷹,為主人獵取想要的東西。

但無論如何,能逐步走入天刀流的核心,她心頭總算松一口氣:“也許,位置高一點,就不那麽容易被丢棄吧。姐姐美麗絕倫,可惜以色事人,十年見棄。我掌握實權,做事勤力,聽潮就算不喜歡我,慢慢會離不開我。”

這日和南方大賈談妥一筆茶葉生意,秋沁好回程之際,路過南北交鋒的戰場遺跡,卻有些觸目驚心了。為了安全計,對這一帶她向來繞道而行。這次想趕時間抄了近路,沒想到觸目一片慘景。她看着遍地白骨,城牆上的隐約刀痕,想象着歷年來的血戰,心裏茫然:“聽潮說最重英雄,可英雄是什麽呢?難道就只是殺人如麻?”她想到江聽潮要謀奪江山,只怕這樣血洗沙場的情形不知道要發生多少次,不覺心寒起來。

一路北上,甚是荒涼。當真是路有白骨、野無人煙。橫七豎八的屍體中,有的已經半朽,也有的只是微微腐爛,分明死去不久。秋沁好看得打了個寒戰,一問之下,才知道這是近年南北多次交戰,老百姓大量逃亡的結果。面對空蕩蕩的城池、半枯的樹木,她不覺苦笑,心想:“異日天刀流橫掃天下之時,只怕還要這樣來幾次。”心裏卻越來越茫然,實不知江聽潮的江山之夢,會給南北兩國帶來怎樣的結局。

這些年她随江聽潮做事,雖盡忠職守,也不無殘忍之舉。她經營商鋪所得,是不是都換了糧草鐵器,用于戰争和叛亂?她的手雖白皙美麗,是不是也沾滿看不見的鮮血?她越想越驚,拼命要自己不能胡思亂想:“不管如何,我總是要跟随主公的。哪一朝開國,不是這樣血流成河?我也太少見多怪了。主公若作皇帝,自然是明君,大治天下。”

正自躊躇,秋沁好忽然看到不遠處斷裂的城牆下有什麽物事在蠕動,她心頭一動,總有些疑心那是個人影,遲疑着走了過去。随從驚道:“主母……”想阻攔又不敢,只好扶着她慢慢翻過前方的斷壁殘垣。到了一看,卻是個斷了一足的肮髒漢子,半邊身子被斷牆壓住,尚自掙紮着想爬起來。這人裸露在外的皮膚血糊糊的,也不知道受了什麽傷,蒼蠅飛來飛去,他也無心去趕,只是木然掙紮扭曲着,黝黑的身子一動就滾落一些蛆蟲。看到秋沁好,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亮,嘶聲道:“救俺——”

秋沁好一看之下,險些嘔吐,趕緊一揮手示意随從:“來,把他救出來。”幾個随從覺得惡心,本待不肯,可秋沁好威嚴已入人心,衆人不敢違令,只好勉強上去搬動土石。那斷牆甚厚,急切間不能搬動,一搖晃反而讓那漢子痛得呲牙咧嘴。秋沁好看他痛苦之狀,走到他身邊,彎下身子柔聲道:“你莫急,一定能救的。”那漢子勉強笑着點頭,醜陋扭曲的臉上竟是一派感激之色,哆嗦道:“你……真好,你是仙女,一定是!”

秋沁好苦笑。自從入了天刀流,她固然怕江聽潮,別人也怕這位威嚴果斷的主母,什麽好得像仙女,那才是不敢想的笑話了。衆人搬動土石之際,秋沁好見那漢子痛得幾乎昏死,故意拿話引他注意力:“這位大哥,你怎麽被壓到這裏啦?”那漢子勉強道:“俺……年景不好,打仗又太厲害,不能活人啦。俺們一村的都逃難,到這裏正遇到又打仗……大夥兒死的死逃的逃,就俺被鐵炮轟掉的大牆壓住,不死不活——”他說得斷斷續續,額際汗水涔涔,看上去随時可能斷氣。

一個随從聞言笑道:“算你運氣,遇到咱們天刀流。主母慈悲,救你性命。”眼中卻現出輕蔑之色。秋沁好本不想洩漏身份,聞言一皺眉,也沒說什麽。那漢子一愣,喃喃道:“天刀流……天刀流……”看着秋沁好,遲疑道:“你是……天刀流主母?”随從笑道:“看到咱家主母,還不參拜?”忽然想起那漢子被壓在土石下,原沒法行禮,于是幹笑一聲。

那漢子遲疑着,渾濁的眼睛直愣愣看了秋沁好半天,忽然嘶叫一聲,狠狠一口咬落!秋沁好和他站得很近,不防他忽然狂性大發,被咬住小腿,痛得尖叫一聲!她掙紮着想逃開,那漢子猛然伸出那只唯一自由的手臂,狠狠扣住她,卻絲毫沒有松口!

幾個随從大驚,飛快撲上來,痛擊那漢子!電光火石間,格刺刺幾聲銳響,那漢子被打得爆了一只眼睛,頭顱裂開,身子塌下半截,只剩下半口氣,無力繼續,總算松開秋沁好,獨目兀自狠狠瞪着她,神情仇恨之極!

這下衆人雖搶下秋沁好,她的小腿卻已被咬得鮮血長流。護衛失誤造成天刀主母受傷,這是何等可怕之事!衆随從心驚膽戰之下,連忙跪下請罪:“是屬下們護衛不周——”秋沁好勉強站定,忍住痛,一揮手道:“不幹你們事。”看那漢子血肉模糊之狀,微微打了個寒戰,咬牙道:“我好心救你,你為何如此?”

那漢子已是要死不活,勉強道:“世人都說,不是天刀流撥弄……哪會打這麽多仗……天刀流……恨……”話未說完,已經斷氣。秋沁好一陣恍惚。她原知道這些年江聽潮勢焰橫跨南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以便從中取事,可他在她心中,向來是無人能及的英雄。再沒想到,老百姓一聽天刀流之名,竟是如此仇恨!這些年,他和她到底聯手做了什麽……

她瞪着那漢子不成人形的屍體,心頭神思動蕩,小腿的傷口痛得越發難當。迷迷糊糊中,腳下一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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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争鋒

待得醒來時,秋沁好看到一只男子的臂膀。她怔怔擡起眼睛,原來是在奔走的馬車上,江聽潮一直抱着她。她茫然一下,心頭百感交集,忽然淚如泉湧,濕了他的衣袖。江聽潮素來冷峻的臉上現出一絲溫柔,嘆息道:“你好生睡一睡。莫要想得太多。”旁邊錦兒插口道:“是啊,主母,主公聽了此事,怕你受不了,特意趕來接你。這些天主公一直照顧你。不過,要這麽一直哭,讓主公怎麽放心得下?”

秋沁好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我……馬上就不哭了。主公放心做事就好。”勉強抹幹眼淚,露出一個笑容。她畢竟是個倔強的女子,再是心儀江聽潮,也不想靠病弱來換取他一夕垂憐。她就算不能得到愛情,也不需要他的憐憫。江聽潮點點頭,眼中隐約有絲贊賞之意,低聲道:“那你好生靜養,我還有事須得南下。”秋沁好知道他是要親自查看南朝情況,好從中取事,當下幽幽一笑:“主公,近日我看了南北交鋒的戰場遺跡,心頭很是不安。主公呀,我們要一統江山,勢必功成萬骨枯。那人做的事,或者是上天對我的懲戒吧!”她說到這裏,心亂如麻,斷斷續續笑了起來:“報應我有什麽?可主公是大英雄……魔王……他們竟然這樣看你……”

錦兒聞言大驚,忙道:“主母,你、你怎麽說這樣的話?”冷汗流了下來。想按住秋沁好的嘴,卻又不敢。江聽潮眉頭一皺,沒有開口,眼中神情複雜之極。他微微垂目,凝視馬車上的天刀流标志,神情竟有些厭惡。秋沁好覺得,也許,來回南北多次,他對民生凋蔽的情形并非毫無感覺吧?

忽然,江聽潮擡起頭,恢複了平靜,沉聲道:“丫頭……你該歇歇了。”放下她的身子,吩咐衆人好生把秋沁好護送回天刀流靜養,帶着錦兒,匆匆南下而去。

秋沁好再是心頭混亂,明知江聽潮這次南行兇險,如何放心得下?身子稍好,忍不住喬裝改扮,挑了最好的馬,帶着兩個親随偷偷跟下去。如此連趕數日,漸漸追上江聽潮行蹤。眼看着江聽潮一襲素衣的身影就在前方,秋沁好忽然模糊了視線,一陣哽咽,竟不能言語!

江聽潮聽到身後異動,霍然回頭,喝道:“誰?”一下子看到秋沁好,他一揚眉,沉默了,眼中萬千星輝閃爍。秋沁好遲疑一下,縱馬沖了上去,叫道:“主公!”心急之下,險些跌下馬來。

江聽潮一把扶住她,緩緩道:“你為何來了。”秋沁好知道這次違令而出,已犯大忌,卻難以自己,低聲道:“我……擔心主公,只想來看看——”趙風虎随行江聽潮,低聲道:“主公,要不要屬下派人送夫人回去?”江聽潮沉默一會,道:“既然來了,就一起南下。”秋沁好松一口氣,心頭悲喜交集,竟是癡了。

如此走得兩日,已過高峻險惡的北天關地界,進入大片淺丘。江聽潮一路默默查看山河地理,卻甚少開口。這日走到半路,他忽然勒馬,沉聲道:“朋友跟蹤我等數日,有何見教?”這句話雖說得平和,卻中氣綿綿密密,遠遠傳了出去,就如萬壑郁雷,沉沉炸開,引得木葉激飛、塵土四揚!

秋沁好毫無武功,抵受不住,險些掉下馬來!卻被江聽潮一手攬回,護在懷中。她從未見他神情如此凝重,不禁心下一凜!江聽潮向來俊逸儒雅,這一面無表情,就有些說不出的深沉冷酷之感,似乎是遇到了平生罕見的勁敵!天刀流随行徒衆見狀,知道不對,一聲刀響之下,齊刷刷亮出兵器!這是趙風虎用心訓練的天刀起手勢,講究一個快準狠,衆刀齊出之下,果然氣勢如龍!

卻聽一人悠然道:“好一個天刀之主。”勢若龍吟虎嘯。這人話音初起,尚在半裏之外,每說一字就近得一分,來勢好不迅疾,如一道青色電光飛來,卻是個臉帶青銅面具的青衣客,身形挺拔修長,整個人散發出無堅不摧的淩厲劍氣。秋沁好心頭一凜,知道這人只怕極難對付。天刀流随從雖訓練有素,看到來人聲勢,也微見騷動,顯然心中震驚!

江聽潮卻是神色不動,緩緩道:“我敬閣下是個人物,不想派人刺探你的身份。如果方便,就請閣下見告!”那人拱手一禮,緩緩道:“在下姓名不足挂齒。特意來此,請天刀主人打道回府,不做南下之想。南朝雖好,不是閣下放馬之地!”他口氣雖淡,一字字斬釘截鐵般吐出,說到“南朝雖好,不是閣下放馬之地!”時候,更見峻厲,只激得群山呼應,當真有如金鐵轟響,威勢駭人!頓時天刀流徒衆群情聳動!

江聽潮眼中陡然閃過一溜火星:“我若不應戰,未免天下恥笑天刀流無人。我們不妨放手一搏,如閣下能勝過我的天刀,江聽潮自當從命。”秋沁好心下又急又愁,她深知江聽潮武功超凡絕倫,卻也知道他常年抱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遇到這威凜異常的南朝怪客,只怕大有兇險!

那人朗然一笑,拱手道:“好,能和天刀主人對陣,實為平生幸事。”江聽潮仰天一笑,跳下馬,喝道:“天刀門下,全部後退十丈,留出地方!”衆人轟然響應,喝退坐騎,刷刷刷雪亮刀光一過,砍倒大量樹木,迅速拖開,再整齊後撤,場地一下子空曠起來!

一閃手間,青衣人已長劍在手,傲然獨立,氣勢如龍,劍光在殘陽下閃耀生輝。江聽潮長身玉立,神情沉凝。秋沁好看着,忽然想起當年絕嶺之戰。也是這樣殺氣升騰的野外,崩雲裂日般的強勁對手。唯一的不同,只是江聽潮自己。天刀威震天下,英雄卻已漸沉疾消磨。他能不能度過今日之戰?

她緊咬牙關,一聲不響,免得令他分心,心裏卻急跳如鼓!

野地裏天風蕭殺如刀!日色微黯,青衣人忽然一聲呼喝,手腕一揚,陡然出劍,剎那間萬點星光閃動,竟分不出劍勢!這一招大江奔流,果然淩厲風發!

江聽潮微哼一聲,手中竟然劈出一道淩厲絕倫的強猛刀氣,從天而降!剎那間,風柱旋轉,所過之處土石崩捶,草木齑粉!刀氣還未砍到,剛猛之力已經搶先迫出!

青衣人見他刀勢如此威猛,知道不能硬接,側身急避,順勢反挑一劍!“轟!”這一劍所及,正正迎上刀氣,勁力交加之下,忽然傳出一聲大震!江聽潮招數急變,架開劍勢,一股刀氣星馳電閃般劈出。青衣人又是一劍,正正迎上刀氣,勁力交加之下,有如雷霆咆哮!

江聽潮的刀氣純粹發自手上,變幻不測,防範起來加倍困難。而且圓轉如意、遠近無不籠罩,刀勢如雷霆震怒,是以有天刀之說。這兩聲交擊發出的金鐵狂鳴,快得幾乎是同時傳出,江聽潮出手之快,簡直難以想象,青衣人要不是應變靈活,早就做了他刀下亡魂!天刀流随從見他迫得青衣人連退數步,都歡呼起來!秋沁好卻已額角見汗,她對江聽潮熟悉之極,看到他面色白得透明,自然知道他已拼出全力,就算不傷,事後也會大病!

電光石火間,二人已互拆數招!秋沁好暗暗驚心,知道江聽潮遇到了平生罕見的高手!想不到南朝還有這等人物!卻見江聽潮深吸一口氣,縱身再上!二人再對一招,依然不見高下。

青衣人一輪快劍之下,內力損耗極巨,頭上冒出騰騰熱氣。天刀流中人看得心喜,都道主人快要取勝了。秋沁好見江聽潮面若寒冰,心頭卻越來越害怕,知道他也拼到了緊要關頭!

激鬥中,青衣人沉聲喝道:“好身手!再吃我一劍!”劍勢一起,居然連人帶劍,快若一道驚虹,飛速殺向江聽潮!江聽潮一聲清嘯,堪堪待青衣人逼近,忽然身子如紙人般仰天平平躺倒。青衣人不料他忽出怪招,劍勢已老,收招不及!江聽潮無聲無息一刀橫劈,取他雙足,這一招竟是快若星馳電閃!青衣人百忙中劍勢一改,劈在一顆樹樁上,劍雖卡住,人卻棄劍借力直沖,躲過一劫!江聽潮如何肯舍,飛縱而起,手上白氣隐然,無形無色的天刀,到他手中似成實質!一刀之下,大有驚神斬鬼之威!

不料青衣人一個跟鬥,身形一折,居然貼着江聽潮的刀氣平平直飛出去。江聽潮低喝:“躲得好!”忽然變招,改劈為削。青衣人半空中餘勢已盡,眼看就是開膛破肚的橫禍,天刀流中人一下子喝彩如雷!采聲未竭,青衣人忽然出掌,手中青朦朦劍氣一閃,頓時一聲金鐵厲響!他一借力,堪堪挪開數尺,正好避過這一刀,嗤地一聲輕響,卻是青衣人一副衣擺被江聽潮削落。

青衣人掠到一邊站定,雙目現出驚愕贊嘆之色,緩緩道:“天刀主人果然好武功,我輸了!”這話一說,天刀流衆人全都歡呼起來!不料江聽潮一擺手,沉聲道:“閣下起初分明故意隐藏真實武功,你若早出絕學,江某不敢妄言勝負。丁将軍武功神妙,江某佩服。”這話出口,衆人都大吃一驚,這才知道這青衣怪客就是威震北天關的南朝戰神丁珂平!秋沁好心下一動:想是丁珂平不得朝廷命令,自行潛出北天關對付江聽潮。戰将私離是大違軍紀之事,也極易被北國所趁,所以他行蹤如此隐晦。

青衣人眼色一動,苦笑道:“天刀主人,這樣還是瞞不過你。丁某佩服。”江聽潮眼中鬥然氣勢大盛,一如冷電青鋒,注視丁珂平良久,忽然仰天大笑:“好!果然是你!聽說雷澤也拿你無計可施,我和你一戰,倒也值得!”

丁珂平沉聲道:“本想今日殺你,姓丁的還是自視過高了!既然不能勝你,說不得,今日咱們還得握手言和。”江聽潮聞言,哈哈一笑:“丁兄倒也爽快!”——這丁珂平不是笨人,自然知道天刀流就算查看南朝山河,也不會立刻舉兵,對南朝威脅最大的還是雷澤。他若送命,更無人對付雷澤。不能殺江聽潮,就只好言和。

秋沁好聞言,微松口氣,這次發現全身都在發抖,忍不住滑倒在地——丁珂平果然更擔心雷澤的威脅。她心頭茫然,不知是喜是愁:天刀流苦心籌劃多年,畢竟處在南朝北國的夾縫中,諸多艱難。江聽潮雄才大氣,只是這些年越發病損,也不知後來如何。

一番交手下來,二人各自佩服對方武功,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江聽潮道:“北天關有你駐守,看來江某要有所圖謀,确也不容易,不過此番南下,能認得閣下這般人物,也算收獲不小。”

丁珂平哈哈一笑:“這次能有幸結識天刀主人,堪稱平生幸事!只可惜你我身處敵國,否則倒真盼着有你做朋友!”

江聽潮揚眉大笑,欣然道:“身處敵國又何妨?咱們就算各有打算,戰陣之上自然不能容情,但私下交情卻另當別論。我江聽潮交朋友,只圖個高興,沒這麽多計較!”

秋沁好還是第一次看到江聽潮如此飛揚倜傥的模樣,心頭驚奇迷惑。這等英雄相惜之意,對深沉冷漠的江聽潮而言實在罕見。不料他笑容一斂:“不過,據說雷澤就要再次掌兵,他一定會攻打南朝。丁兄弟,你就要有得忙了。我很看得起你,但願下次你還有命和我對戰。”

丁珂平拱手道:“受教了。”大步而去。江聽潮含笑相送,過一會,眼看丁珂平已去得遠了,他忽然面色微變,側過頭若無其事用袖子抹過嘴角。秋沁好看到袖角多了一道赤紅,知道他力戰丁珂平,激得病勢更重!這一場龍争虎鬥,果然勝負難言!她大驚之下,就想上去扶他,卻被他淡淡拂開。秋沁好知道這時說破會動搖人心,咬牙不語。

江聽潮面沉如水,忽然低聲喝令左清風:“你負責送主母回去。”秋沁好一驚,本想懇求留下,卻被江聽潮森厲的眼神逼退!塞上日色蒼寒,照得他的臉也是淡如雪意,似乎就要融入蒼茫天地之間。

秋沁好心頭一緊,不詳之感更重!就這樣一步一回頭,走出很遠,看到江聽潮和随行天刀流刀客,還靜靜策馬立在遠方,身影已是渺渺茫茫。她的眼睛越發刺痛,只能仰看天空,把那種刺心的感覺壓回去。

長路迢迢,中心搖搖。行行複行行,縱馬過處,回頭已山遙水遠,無可着跡。左清風忽然道:“主母不要過慮,南朝高手頗多,此次主公行蹤洩漏,争鬥難免。他想是怕主母同行危險,所以要你返回。這是愛護之意。”秋沁好不言,眼前卻已模糊一片!

數月後江聽潮自南朝歸來,變得沉默了許多。天刀流中傳言,他此去連會丁珂平、林清遠諸位高手,不分勝負。在江南又遇到文姓父子拼死相抗,力阻天刀南下。姓文的甚至說:“你天刀流縱殺天下之人,卻不能得天下之心!”秋沁好聽人說了這句,知道定然狠狠刺痛江聽潮了。

歸來之時,江聽潮就輕嘆道:“天刀本為順天應時之刀,北國雷澤不死、南朝豪傑輩出,氣數未盡。我畢生所謀,只怕終究不成。”他性情沉默剛硬,甚少對屬下說出心事。屬衆聽了,大是惶然。他說了這話,就嘔了一口血。衆人大驚,這才知道,天刀主人此言,頗有英雄遲暮之感。

江聽潮回到天刀流總壇,仍是常在書房處置幫務。秋沁好經常看到他對着山河地理圖出神,知道他心頭大有蕭條之意,也不敢多說。有時聽到他隐隐嘆息,居然吟的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不禁駭然。江聽潮正當少壯英發之年,會有此感嘆,只怕他強練武功、命不久長,竟是真的。秋沁好聽過那日他嘔血之事,心下凄涼,也不知眼前光景,還能多久維持。

但江聽潮畢竟沒有就此沉寂,月餘以來,天刀流中頻頻調動人手,厲兵秣馬。秋沁好看在眼中,就知道是不祥之兆。猜測江聽潮是擔心天不假年,想盡快發動奪國之事,以免至死無功。她心頭悲苦,偷偷哭了幾次,在人前還是笑意溫婉。這番心思,她連左清風也不能告訴了。現在江聽潮常住書房,那張山河地理圖,不知道被他看過多少次。秋沁好看過他在上面用玉尺比劃行軍路線,但神情之中,總有些蒼茫之感。

這日,她端了杯參茶到書房,卻見磨墨的童兒已換了個人,樣貌清秀可喜。她有些驚奇,随口道:“你是新來的?”童兒點頭道:“是啊,我叫小柱子。”秋沁好嗯了一聲,心頭納悶,江聽潮向來小心,不肯用生人,這裏冒出個新來的童子,倒也奇怪,笑問:“你從哪裏來的呀?”小柱子有點害羞,低頭道:“我是主人在路上撿的。那天我賣身葬母,都要餓死了,沒人買我。還好主人收下我啦!”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江聽潮聽到二人對話,卻只是一笑,沒有開口。秋沁好聽得一愣,沒料到江聽潮會有此好心。她一直覺得他是個冷酷的人。想了一下,要小柱子出去收拾一點東西,這才遲疑道:“主公,你不是不用新人麽?這個孩子,雖然看着老實,也要小心一些才好。”

江聽潮正在批閱幫務,聞言緩緩擡頭道:“當年我也有賣身葬母之日。”秋沁好一愣,大出意料,“啊”了一聲。再沒想到英姿傲世的江聽潮,居然有過這麽凄慘的童年。她忽然明白他為什麽不惜短命也要強練武功,那種身處最底層的際遇,只怕比地上的塵土還受人輕蔑。

他出神一會,悠悠道:“那時我就想,天下本是我家的,我卻要受這種屈辱……”忽然凝視秋沁好,問:“你明白麽?”秋沁好點點頭。低聲道:“主公,無論你做什麽,我總是跟着你。我只是不放心——”江聽潮微微一笑,拍拍她肩頭:“沒事。”秋沁好不好多說,緩緩退下,還是有些不安。

半個月後,事實證明秋沁好是對的。小柱子是敵人派來的小刺客。

秋沁好聞訊匆匆趕向到書房,正好看到刀氣一閃,有如天際一道凄厲無匹的電光擊落!一聲尖銳的慘呼之下,血花飛灑,半截人體砰然飛出,一下子砸落外庭,鮮血腦漿塗得滿地血紅雪白。連秋沁好的素衣也被染上一道鮮明的血色!那人身軀不全,半個破裂的頭顱上卻兀自雙目圓睜,血污中依稀可辯是小柱子!

秋沁好心驚肉跳,叫道:“主公……”卻聽裏面傳出江聽潮冷淡的聲音:“你先回去,換過衣服吧。”他雖竭力平靜,秋沁好侍奉他多年,自然聽出了其中激烈的情緒變化。天刀主人地位尊貴,這些年幾乎不親自出手,這次居然出刀殺死童子,已是難以想象之事!

等秋沁好再來時,只看到地上尚未沖洗幹淨的一些血跡,山河地理圖上卻多了一些燒灼的印子,以及一道刺目的血痕,飛濺畫角,宣示一個少年生命的夭折。據說,小柱子不敢下手殺江聽潮,卻打算燒掉山河地理圖。結果,他被天刀之下,一刀兩段。

她顧不上多想,只挂着江聽潮會不會有事。問明所在,匆匆趕去。江聽潮正在後院演武場練武,場中塵土飛揚,刀氣彌漫,寒意大作。秋沁好忽然心慌起來,覺得他像要就此消失似的。她不得近身,一邊打哆嗦,一邊竭力叫道:“主公!”竟是微帶哭音。江聽潮停下來,黃塵飛揚中,秋沁好慢慢看清楚他清瘦的身影,心頭一喜,随即一酸,踉跄着奔了過去。

江聽潮定定看了她一會,慢慢苦笑了:“你是對的。”口氣雖淡漠,秋沁好卻知道,他心頭定是波瀾動蕩。天刀主人原是不肯信人的,他願意幫小柱子,結果卻是幫到一個刺客,滋味可想而知。她當下道:“派小柱子來的人,對主公的童年,想必清楚得很。這可不難查。”他嘴角笑意隐約:“不用查了,是南朝皇帝。他對我的身世自然清楚。”秋沁好看不出來他的心意,不敢胡亂應答,岔開話:“那小刺客其實笨得很,燒圖做什麽。”江聽潮淡淡道:“也許,他不願意下手了,只好燒圖。”他定定看着自己的手,悠悠道:“可我還是殺了他。”蒼白的臉忽然微微抽搐了一下,秋沁好甚至覺得看到他臉上有種接近痛苦的情緒閃過。

她勉強道:“主公,你除掉這個奸細,也是好事。”江聽潮若有所思,微笑道:“你猜不猜得到我審訊他的時候,他說什麽?”秋沁好自然想不到,江聽潮悠悠道:“他那日偷聽到我對你說,天下本該是我家的。他回去想了很久,覺得不對。他說,他從來不認得我,好好的放牛耕田,本來日子快活得很,就是我們這幫英雄好漢,一個個都說天下是自家的,害得他們不得安寧。否則他怎麽會被家裏賣身,落到做刺客。”他忽然大笑起來,笑聲朗朗,震動了空茫的場地,外面落下幾片枯葉。

他一邊笑一邊說:“原來我做的一切,只是害得鄉野村夫都不得安寧?那我算什麽?”秋沁好一愣,想起當日被人咬住時那漢子仇恨的眼光,打了個寒戰,勉強笑道:“那人……自然是胡說八道。主公是帝王之後,鳳子龍孫,領有四海……正是理所當然。”這話多少有些違心了,說得不甚果斷,她心頭也是顫了顫。江聽潮似乎聽而不聞,沉思一會,恢複淡定,要她退下,他還要呆在這裏再想一點事情。

她跌跌撞撞退下,正遇到左清風,總算不曾跌倒。左清風看着她臉上淚水,忽然嘆息:“主母,今日之事,是天刀殘照之象啊。主母有何打算?”秋沁好一愣,不願作答,匆匆而去。

她一邊走一邊流淚,心頭卻明白,是該有所打算了。真有那一日,天刀流中,也有她多年心血,絕不容他人插手。何況,身為天刀流主母,難免結下一些恩怨。一旦失去天刀庇護,她只怕屍骨難存。所以,她須得做好接手天刀流的準備。可是,那就意味着江聽潮的隕滅……如果可以,她願意放棄這個至大的權位誘惑,換取他的性命。如果可以……

秋沁好睡到中夜,迷迷糊糊醒來,隐約聽到低沉的嘆息。那是江聽潮的聲音。她皺皺眉,心想:“他怎麽又半夜起來了?”悄然披衣而起,走出去。她不用想,也知道江聽潮應該在書房。果然,書房的門開着,漏出一片黯黃的光暈,地上拖着一道長長的人影。秋沁好心頭一動,忽然覺得,這年餘時間,江聽潮似乎消瘦了很多。她心裏不覺悶了起來。

江聽潮手把銅燈,正在靜靜打量牆上的山河地理圖。他神情頗為專注,眼神古怪,有些渴望的氣色,又似乎帶着厭惡。秋沁好楞一下,她知道江聽潮心頭對這天下志在必得,這個山河地理圖,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但像今天這樣的神情,還是第一回。

她想:“難道他還在想着那天的事情?”随即搖頭,否定自己的想法。江聽潮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沒人可以改變他的意志。那個來自南朝的小刺客,對他而言,也就是一只螞蟻吧?死了也沒什麽了不起。何況,燒掉山河地理圖,實在是個很蠢的辦法。天下在江聽潮心中,圖也在他心中,燒了一張,自然可以再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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