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九審·白夜(二)
引:
泉裏鄉只有一個小學。
這座小學只有一間夏天炙熱,冬天鑽風的破平房。
全校所有年級,五十三個學生,七到十五歲的孩子全部都擠在這一間教室。學校僅有一位校長和一位女老師,是唯二兩個教授學生們知識的教師。
雖然破舊,雖然寒酸,但這卻是附近十個山頭裏的唯一一座學校。
每天天還沒亮,四處村裏的孩子們爬數個小時的山路過來上學。坐在歪歪倒倒的椅子上,摸着翻爛了的課本,一雙雙大眼睛帶着對未來的無限期盼與渴望緊緊盯着小黑板。
讀書是他們唯一的希望,讀書是他們唯一的出路,要是不想繼續待在山裏一輩子,只有讀書讀出個名堂來!
陳秋菊一直知道,想要不像爹媽一樣一直在山裏過苦日子,她就只能讀書,只有讀書!她比別的孩子還要用功,每天幫家裏砍完豬草,都還要坐在燈下再做兩個小時的書。早上起來,做好夠全家吃的馍馍,便背着布包去學校,比其他人都還要早半個多小時。
讀完小學,陳秋菊一共不知道在山路上摔了多少個跟頭,流了多少血,吃了多少泥。春風夏雨秋霜冬雪,都沒有阻住她的腳步。
多累,多苦,但從不流淚。她知道書上說男孩們是不能輕易流淚的,但是她要做的比男孩們還要更好,她也不能流!她死死地咬牙讀書,心裏點着一把火,要沖出這個小山村,到外頭的城市去。
然而小學畢業的那天,陳秋菊卻哭了,哭的大聲,哭的滿臉鼻涕,哭的臉皺在一團,哭的——傷心欲絕。
校長告訴她,附近已經在沒有初中了,要想讀書就只能到鎮上去。可是家裏哪有錢讓她去鎮上上學呢?爹媽會為她一個女娃兒費那麽多錢嗎?
小小的女孩兒,仿佛一下子看到自己的翅膀被斬斷,只能永遠永遠地待在這個小山溝溝。種田放牛養豬,過一輩子面朝黃土背向青天的苦日子。
那一刻,在陳秋菊幼嫩的心裏,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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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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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有了些歲月,推開的時候發出了不小的聲響,屋子裏的人全部都看過來。
老于對着一屋子的視線,尴尬地笑笑。
“我、我是來看鐘老的。”
屋內一共有五個人,三男兩女,全都是年輕人。
“你也是來看爺爺的?”其中最年輕的一個姑娘,看起來不過才十七八歲,說話帶着濃濃的鄉音。
她好奇地看向老于道:“你也是爺爺贊助的學生?”
對着那些或防備或懷疑的眼神,老于連忙解釋道:“不、不是,但是我和鐘老之前認識,他幫過我很多忙。所以今天我特地來祭奠他老人家。”
老于感受着屋內的氣氛,格外沉重,似乎在他進來之前,這幫人正在讨論什麽嚴肅的話題。
“小鈴,去為客人倒一杯水來吧。”一個看起來稍長一些的女孩說話,摸着那個小女孩的頭道:“我們再聊一會,倒完水後你先出去透口氣吧。”
“恩。”小鈴小心翼翼地點着頭,看着其他幾人。“那你們幾個可不能再吵架了,爺爺知道了要生氣的。”
“你不用擔心。”年長一些的女孩對她笑了下,“我們不吵架。”
小鈴用懷疑地眼神看過在場幾人,得到他們一致的以無辜的眼神做出的回應後,才倒了一杯水給老于,然後離開。
在這個小女孩離開後,老于覺得這個房間內本就冰冷的氣氛更加僵硬了。他想要不是現在有自己這個外人在,看在場這幾人的表情,都快要直接吵起來了。
“你好。”意識到不能将老于冷落在一旁,有人先開口。“你之前說是爺爺的舊交,是以前的朋友嗎?”
“不,其實是鄰居。”老于随口扯道。
“鄰居?”那年輕男子狐疑地打量着他,“看你的穿着不像啊。”
老于穿的工工整整,人模人樣的,而鐘餘義直到死前還是住在破棚屋裏,這兩人怎麽看也扯不到鄰居的關系上去。
“是以前的老鄰居。”老于連忙補漏,“我之前貧困潦倒的時候,鐘老幫了我很多忙。現在稍微混得能糊口飯吃了,我自然要來悼念一下這位老鄰居,感激鐘老當年的相助。”
“老鄰居?我看不會是外面什麽狗仔記者混進來的吧?”有人涼涼地說出這句話,頓時讓老于心裏驚了一把。
“叢嵘,你為什麽都要從黑心眼裏看人?哪随便來個人你都懷疑!”先前和老于說話的那個小夥子氣氛地罵過去,“你把人都想得那麽龌龊,有什麽好處?”
“不是我想的龌龊,是你太天真,徐明宇。”叢嵘冷笑道,“在外面上了這麽多年學,你還以為人人都像村裏來的鄉巴佬那麽好欺負?那些人心裏會想什麽,沒有誰比你我更清楚。”
“不說別的是,單說今天這件事,是誰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沒有人說,這些人怎麽都會知道追悼會是在這家殡儀館舉行。”叢嵘冷冷道:“別叫外面那群看熱鬧的人,平白擾了鐘爺爺的清淨。”
“是……是我不小心說漏嘴了又怎麽樣?我又不是故意對報社透露消息賣錢的。”徐明宇臉色漲紅,“而且那些人都是敬佩爺爺才來的,也沒什麽不好。”
“你說不是為了錢,我就得信你?”叢飛冷笑,“別把其他人都當白癡。”
“你——!”
“別吵了!”一聲大喝,打斷兩個年輕人的争執。
連老于都被這中氣十足的聲音驚到了,不由轉頭看過去。
“在爺爺葬禮的這天,你們非要吵翻天,不給爺爺一個清靜?是想他老人家在下面也不能安心,還替你們操心麽!”開口的是最先讓小鈴出去的那個女孩。她雖然是個女兒家,但似乎在這幾個人中頗有地位。一出聲就鎮住了兩個想要吵架的年輕人。
叢嵘臉色一僵,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秋、秋姐。”徐明宇有些心虛。“我不是……”
“別說了。”秋姐有些疲憊地揉着眉心,“今天的破事已經夠多了,我們應該想着怎麽将爺爺的追悼會和葬禮順順利利地辦下來。不要自己人先打起來。”
“順利?”叢嵘道:“都有人寄那種威脅信過來了,還能順利嗎?”
威脅信?!
老于的一顆八卦之心瞬間就熊熊燃燒起來!果然,這一次偷渡進來是個正确的選擇,這不,大消息這麽快就來了。究竟是什麽威脅信,寫給誰的呢?給鐘餘義,為什麽?還有,好像這幾個鐘餘義贊助的孩子,之間的關系也并不是很合模,這個也可以挖掘啊。
老于不在乎事情曝光出去後,會給這些學生和已經去世的鐘餘義帶來怎樣的影響,他只希望消息越勁爆越好,才可以賣更多的錢。
秋姐沉下臉色,“那封信的事情……”
老于豎起耳朵聽着,他此刻很慶幸,這群人似乎讨論得都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快,快,快,趕快爆猛料吧。
“吱呀。”
熟悉的推門聲,有人在此刻走了進來,打斷談話。
“時間已經到了。”進來的是殡儀館的工作人員,“追悼會現場也布置好了,你們準備開始嗎?”
正是那個帶老于進來的小員工,他怎麽恰好抓在這個時機進來了呢?老于此時對這個“傻傻可愛”的員工,是又愛又恨。怎麽偏偏選在這個時間過來打擾呢!老于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看向對方。
王晨若無所覺,他只是望着屋內這一圈人,淡淡道:“鐘餘義先生的遺體,需要現在請到追悼會場麽?”
“不,不用勞煩你們了,我們可以自己來。”秋姐對他道:“麻煩小王先生你過來通知了。”
“哦,不麻煩。”王晨對她點了點頭,看着屋內糾結成一片的人,已經他們散發出來的各種情緒。又在心底輕笑一聲,暗暗道。不僅不麻煩,還很歡迎。
“還有一件事情。”王晨又道,“剛剛有人又送來一個包裹,因為沒有标明收信人,我們館裏就擅自打開看了。後來才發現是寄給你們的,不好意思。”
包裹?
所有人心裏敏感地一跳,幾乎同聲問。
“寄得是什麽?”
“我想可能是寄錯了吧。”王晨一副猶疑的表情道:“也許他們是想寄給酒店,你們有誰是在酒店工作的嗎?”
所有人疑惑地彼此看看,齊齊搖頭。
“究竟寄的什麽?”老于忍不住開口追問。他這一問,所有人都狐疑地望向他。這個人這麽殷勤幹什麽?
“沒什麽,就是一只被拔了毛的雞。”王晨搖了搖頭,“那人下手不幹淨,雞毛都沒清幹淨,還留下很多血,怪惡心的。這樣哪家酒店會收他的貨?”
血雞,死雞!匿名包裹!這可是了不得的威脅啊。老于苦笑,這一根筋的小員工竟然把這間威脅事件說的那麽家常。喂,人家是故意寄血淋淋的死雞來威脅,才不是送酒店,還毛沒拔幹淨呢!
在場幾個人的臉色更黑了,秋姐僵着臉對王晨道:“麻煩你了,小王先生,那個包裹還留着沒?我們想看一看。”
“包裹留着,不過我把雞給洗幹淨了。”王晨淡淡道,無視衆人驚疑的表情。“不然不好下菜,廚房說要用那只雞給你們做午飯,免費的,不過也分我們一半可以嗎?”
衆人哭笑不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那……那還有什麽其他東西留下來了嗎?”
“留着幹嘛?扔了啊,就扔在後邊垃圾堆那。”
所有人沒聽完,就一溜煙地齊齊跑了出去。王晨看他們走遠,看着也跟在秋姐他們身後跑過去的老于,突然勾了勾嘴角,大聲喊道:“喂,那位記者先生!你祭奠完鐘餘義先生了沒,想幹什麽動作快點啊,我可是破例放你進來的啊!”
還沒跑遠的老于一個踉跄,摔了一跤,接着跌倒在轉角就不見蹤影了。
不過王晨可以估計到,那幾個鐘餘義贊助的學生肯定也聽到了他剛才的那句話。老鄰居,記者?究竟哪個才是真的身份,老于,你自己苦逼地對他們解釋去吧。
一個人站在小院內,王晨心情不錯。
“今天天氣不錯啊。”
劉濤不知什麽時候鑽了出來,陰陰地看了王晨一眼。“我倒覺得很冷,這鬼地方陰氣森森的。還有老大,你好像越來越壞了,不要管家大人學些不好的東西嘛。”
“有嗎?”王晨側目看他,“我看威廉倒是對你挺好的,把你養的那麽‘肥’,很好下口啊。”
劉濤哆嗦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胳膊,可憐兮兮地望向他。
王晨輕笑,“放心吧,我最近暫時不想吃那些東西。”那些東西,他們都知道指的是什麽。
這下反而是劉濤奇怪。“不吃了?老大,為什麽?”
“因為有些事情,我要去慢慢想明白。”王晨轉身,看向屋裏那蓋的嚴嚴實實的棺材,鐘餘義就躺在裏面。
“我想要明白,睡着的人類和站着的人類,究竟哪個才更好。”
“老大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聽不懂就算了。”
末引:
陳秋菊接到信的那一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誰會這麽好心?
為什麽會白白地給不認識的自己寄錢,供自己讀書?
校長感嘆着拍了拍她,“秋菊啊,別想那麽多了。你不知道現在外面一些有錢人,就喜歡做這種好事。他們錢多着呢,你就拿去用吧。以後讀書讀出來了,也算是給那些人漲面子了。”
陳秋菊當時只是愣愣地點着頭,腦海裏想着那個需要“漲面子”的有錢人,究竟是誰呢?她以後每次收到錢時,都會在心裏想一下那個“有錢人”的模樣。
直到很多年以後,她才第一次見到那個“有錢人”——只是一個年近九旬,生活貧苦的老人而已。
他有一雙粗糙髒污的手,有一個彎彎的背脊。這雙手,每年為了她的學費,在髒臭的垃圾堆裏日日夜夜翻找着。這彎下的背脊,每年為了更多孩子的學費,一天一天重複彎腰撿拾着。
後來,陳秋菊喊他,爺爺。
爺爺。
世上最親的親人。
作者有話要說:很多人問我這一審白夜是什麽意思,其實我好想像王晨那樣說一句——“聽不懂就算了。”
哈哈,不敢,不敢。
其實白夜,引申它學術上的意義,指的是永不陷入黑暗的夜晚。具體涵義可度娘~
在将夜未夜時,始終留着的那份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