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碧水流魄
千年前的某一天。天界,玉清聖境。
衆所周知,天界的瓊枝玉英乃是千年生根、千年生芽,待到花葉開綻,又是五千年後。
天後曾于聖境種下花樹,奈何萬年前一場神族激戰,一道突如其來的火矛将它毀了去。此後千年,瓊枝玉英再無生葉之相。直到最近,那花居然莫名其妙開了一樹,這可樂壞了天帝。故此,天帝籌辦賞花宴,召集衆神族之首上天一敘。
除卻鬼族,其餘衆人已在殿中等候,只待天帝一到,便齊齊去賞那奇花。
可惜,直到天帝現身,狐帝雲玄才發現身旁少了一人。第一次帶她上天,是想讓她開開眼界,免得成天呆在狐貍洞裏發黴。不過現在,狐帝寧可她發黴,也切莫在天界亂逛。
天帝見雲玄隐隐透出些難色,往他身側空位一看,便知一二,故走近問他:“雲老弟,聽說你帶了子顏過來,怎麽不見人?”
狐帝頓覺尴尬不已,面對天帝的問話,他不知該如何作答。若照實說,只怕子顏免不了受罰;若敷衍過去,又是欺瞞天帝。無論哪一種結果,都将令狐族顏面掃地。
豈料天帝忽然一笑:“子顏第一次上玉清聖境,覺得好奇便四處逛逛,有何不可?她只是個孩子,難道雲老弟還怕老哥我責罰于她?”
話是這麽說不錯,雲玄也肯定天帝不會對子顏做什麽,畢竟三萬載的交情,也不好逆了。只不過,人多眼雜,衆神族皆在此處,若有個萬一,也足以令人诟病。
“不怕告訴你,其實,我這邊也有人未到。”天帝的表情貌似比狐帝更為尴尬,他瞧四周無人瞅着,便低聲道,“就是那個剛升上來的司命神君,近日剛搬到淨度無央殿,忙着收拾呢。”
“就是那個會釀酒的沉夜神君?”雲玄結結實實吃了一驚,這個人,還挺有名氣。
據聞那個叫沉夜的,原本只是仙園裏釀酒的仙官,行事甚為低調,大多人不知他的實力有幾斤幾兩,直到前幾年憑一己之力斬了東海水妖,自此名動天界。
既然天帝這邊也少了人,衆神族也只好順道等着狐族帝姬。好在,沒等太久。
一個踉跄的影子從雲團上滾下來,慌慌張張地奔向大殿。羽族少君見了,不禁微微一笑。
她正是狐帝的女兒雲子顏,還好她來得及時,至少比那個司命神君早到。這樣一來,那些等着看笑話的神族也無話可說。呃……好吧,這笑話,還是看上了。
子顏走得太急,沒瞧着門檻,結果驀地一絆,整個身子便直挺挺地拍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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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沒完,遠處又飄來一團祥雲。這回來的人,步子可穩了許多。一身墨色長袍,一雙淡出星芒的琥珀色眸子,衆人一看便知是那位曾經的釀酒小仙官。
遺憾的是,他雖是步子穩,眼神卻沒注意到腳下,看着一抹白色與大殿雲石混在一道,還當是天帝仙澤磅礴。于是乎,一腳踩上去。
“啊”一聲慘叫,吓得衆神冷汗涔涔,沉夜亦是驚得退步。他低頭一瞧,便見一個長得極為好看的姑娘扶着腰,顫顫巍巍地立起身子。
“你……就是你踩我!”子顏自小被爹娘老荷花精兄長一路寵愛,被人當地板踩,還真是第一次。她才不管眼前的青年長得多麽好看,反正踩了就是踩了。
被那雙閃着清亮水色的眼睛迷了神,沉夜許久才反應過來,綻開沉靜從容的笑:“在下神君沉夜,不知姑娘……哎呀我去!”
很明顯,子顏直接揍了他一拳。
之後的事,當真是天界的噩夢。什麽賞花大會、天帝設宴,全給狐族帝姬這一拳頭給毀了。各種勸架、各種道歉,足足忙了整整一月。
這,便是帝姬子顏與神君沉夜的初見。
憶起這些不可思議的陳年舊事,沉夜不由去摸下巴,摸到一大撮毛。
望着石床上的子顏,他靜靜走過去,語氣是無謂的調侃:“你說的對,剃掉就像了。”
回想身為林大的二十幾個年頭,沉夜忍不住扶額,默默嘆着“丢人”二字,簡直不堪回首。在天界好歹也是風雅翩翩的神君,哪裏知道一下界,居然成了邋遢粗俗不近女色的大齡山賊。他需要時間接受。
照常理來說,下界的仙人是根本記不起自己的身份,沉夜也是一樣。問題就出在子顏枕着的石頭,不錯,念生石。此為羽族聖物,意為:念三生。摸了這塊石頭,連三輩子的事都記得起來,何況他才活了兩輩子。
烏陽做夢也沒想到,羽族傳說的那塊神秘靈石,居然這般不起眼,竟給他拿去當了枕頭。
也所以,子顏的元神很有可能因此複蘇。然,只是猜測罷了。
羽族的事,沉夜通過天界八卦情報網,也多少知道一些。他自然清楚烏陽這個人天生狼子野心,一心謀取他哥哥的少君之位,奈何屢戰屢敗。更在一萬年前,被子顏和狄烈合力打入永劫之地。他對二人的怨恨,由此而生,故而他抽去子顏的元神,也是為此複仇。
遺憾的是,有狄烈這麽一位羽族少君,烏陽注定毫無所得。
沉夜深思烏陽的做法,直覺他不會将子顏的元神藏于章峨,畢竟他不相信狄烈死了,而狄烈的确還活着。這般推斷下來,子顏元神處于何處,得去問那個人了。
往洞外望一眼,仍無狄烈歸來的蹤跡,想必是烏陽早有準備。可是,元神離體的仙身卻不能長此保存,若仙身閑置太久,元神将無法重回體內。烏陽的目的,确是殘忍。
“看來,只能去那裏了。”沉夜緩緩将她抱起,側臉貼在她鬓邊,低聲道,“你還真是麻煩,離了我,就這麽不濟?呵呵,我也沒多少時間了。幫你,當是最後一次吧。”
懷裏的人沒有回應,這正是沉夜想要的結果。三百年前,他曾暗中找過子顏,然而無意在天閣翻得仙籍,此後種種,即如傳聞那般。
沉夜屏息凝神,揚手即召來一團火雲,與子顏踏了便去。
南行姑射之山,沉夜所尋,是藏于山底的碧水洞。
看似與青丘全無瓜葛的一處地方,卻埋了狐族最大的秘密。當初子顏道出此事,沉夜素來穩定的雙手,竟然也吃驚地打翻酒甕。
當年狐族帝後淺音身故,狐帝因過于悲痛,而用一條尾巴的價錢,與姑射山神做了一筆交易。交易的內容,即是出借碧水洞,沉放淺音的遺體。然而事實卻是,狐帝施展禁術,強行留住妻子殘餘的元神,将其重塑為流魄之體。
成為流魄的帝後淺音,從此只能存在碧水洞中,雖有意識、能夠說話,甚至殘存神力,但終究是飄蕩的魂魄罷了。沒有人說得清,這是活着、還是死了,連狐帝自己也不知此行是對、是錯。然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一家五口還能時常相見。
沉夜帶子顏仙身前來此處,便是要借助淺音和碧水洞的仙澤,用以保存子顏的身體,直至尋回她的元神。
步入碧水洞,一切還是千年前的模樣。沒有花草、沒有飛鳥、沒有蟲鳴、沒有塵埃,有的只是岩洞中央的一灣寒水,和穿過石縫的細長光束。零星波光,是碧水洞的全部景致。
“是我。”沉夜抱着子顏,走向洞中那團漂浮的碧色水霧。
“沉夜?”碧色水霧化出人形,正是帝後淺音。她一眼看出肉身之中隐藏的沉夜,亦看出子顏失卻元神:“這是怎麽回事?”
沉夜将烏陽意圖重蹈覆轍之事,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并說明此行來意。
淺音默默點頭,嘆息不止:“這件事,只能有你去辦了。沉夜,那件事,你告訴她了嗎?”
三百年前,沉夜曾前來告知仙籍之事,所以某些隐情,淺音是知道的。她見沉夜笑而不語,當即猜出大半:“你們倆還真是一個性子。一個讓蒼玉關了三百年而不悟,另一個竟是情願下界。你可知,你這一番下界,有可能回不去了。”
沉夜苦笑一下,又是雲淡風輕:“哪怕有一成把握,這三百年,我也不會對她不聞不問。”
“若你真是不聞不問,又豈會帶她前來此處?”淺音臨到沉夜面前,接過子顏,“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從一而終,我還能守多久,你是否想過?”
“無須去想。”此時的沉夜早已刮去身為林大的胡須,換上一身水藍長袍,頗有幾分仙骨。這張下界的臉,長得倒也不壞,笑起來竟有點書卷氣,難以想象這張臉曾屬于一個山賊。
“好,子顏的身體就放在這裏,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雲玄。”淺音望着他淡然無波的眼睛,暗暗道了句,你心覺無憾才好。
沉夜點了點頭:“時間緊迫,我先去了。告辭。”
步子剛挪出半步,他停下來,沉吟片刻,伸手過去,摘下子顏腕上的無音鈴,藏入懷中。
淺音一愣:“你連這個也不願給她留下?”
看着她貌似沉睡的臉,沉夜遲疑着,繼而搖頭:“借用而已。用完了,自會還她。”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換了新腦機,文差點找不到……後來才記起來,貌似可以搜索文件……被自己給蠢哭了~
〖注:又南三百八十裏,曰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山海經·東山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