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松山作證(十一)
黃寧和王光玮趕到臘勐街醫院時,陳永思已經在去保山醫院的路上。鑒于天快黑了,黃寧同王光玮商量了下,便由黃寧在這裏直接給王光玮動手術。
深處多層縫合後,黃寧給王光玮打了消炎針,又叫李文德給弄來三碗幹飯和幾個土豆,催促他趕緊吃,吃完還要吃藥。王光玮也不客氣,端起飯碗大口吃起來,一邊笑着說:“黃醫生,你的技術果然比美國醫生高,快,還不疼,發畢還真沒吹牛皮。”
黃寧笑着說了聲謝謝,端着碗吃飯。李文德一邊大口吃一邊說道:“那自然,寧心姐號稱黃快刀,連美國佬都佩服的很,還講的一口呱呱叫的英語,上次把我們這的美國醫生說的一愣一愣,滿醫院地追着寧心姐問寧心姐是哪裏人。”
黃寧笑着敲了下李文德碗邊:“餓了一天了,飯還不能填你嘴巴啊,話那麽多,魏德曼只是問我哪裏學的的,哪有問我什麽哪裏人?”
李文德愣着嘴笑道:“反正我聽不懂你們講叽叽咕咕的洋文,不過他後來偷偷問過我們你是哪裏人,還問過我們你結婚沒?”
王光玮插嘴道:“那你們怎麽回答的?”
“我說寧心姐早結婚了,到這是來找丈夫的。你猜他怎麽說?”
“怎麽說怎麽說?”王光玮催着問,這麽好的八卦他怎麽也得八清楚了,否則回去怎麽跟弟兄們吹牛,呵呵趙發畢還不知道吧。
李文德轉過身對王光玮手舞足蹈的講:“哎,你沒在現場,那美國佬感動的哭了,說寧心姐是孟姜女啊,跑去跟寧心姐說只要寧心姐願意,他就帶寧心姐回美國。”
“那然後呢,後來呢?”
李文德看了眼黃寧,見她也不生氣,便扒了一大口飯含糊的說道:“後來啊,寧心姐煩了,有一次直接把手裏的手術刀擲到了美國佬身後的牆上,說我丈夫的槍比我的刀要快,你哪天槍法跟我丈夫一樣了,我就跟你回美國。反正就這意思,我也是別人說給我聽的,我又聽不懂洋文。”
王光玮想起何少卿,到底是黃寧的刀快還是軍座的槍快他不敢确定,不過他可以确定他們軍長鐵定是個妻管嚴,便大笑起來,笑得傷口也有點疼。
黃寧看着一邊大笑一邊哎呦叫疼的王光玮,也沒說什麽,一個團打了幾個晚上只剩下二十來號人,已經夠苦了,就讓他們多點歡笑吧。
黃寧收拾掉碗筷,叫上李文德去病區查房,現在在臘勐街的基本都是輕傷員,黃寧也不太吃力。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嘈雜聲,黃寧和李文德走到外面,劉貞燮隊長上來同黃寧說道:“寧心,這個病人還得你來處理,是個女人,說叫樸永心,似乎流産了。”
黃寧皺了皺眉,這十裏八鄉的人早就跑光了,居然還有個懷孕的老百姓留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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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寧走過去,借着昏暗的光線看到一個滿臉絕望的二三十歲的女子,細細的四肢套在看不出顏色的寬大衫裙裏,一個肚子高高挺起,應該有五六個月了,但是兩條細腿上長長的血跡卻在提醒黃寧,黃寧心跳了一下,難道孩子已經死在腹中?
來不及細想,黃寧便趕緊同劉貞燮他們扶她進了臨時手術室,黃寧正要檢查的時候,那個女子卻嚎啕大哭起來,怎麽都不讓黃寧檢查下身。
黃寧只得同她解釋:“樸永心,我必須伸手指進去幫你看一下,你不要緊張好嗎?”
那女子卻始終不肯,黃寧不得不耐着性子同她解釋她現在狀況很危險。
那女子哭了一會,才抽泣的說道:“那,那只讓你檢查,好不好,我不要那個男的?”
黃寧回頭看了眼李文德,看李文德也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才想起這個時候男女大防還是存在,便趕緊叫李文德出去。
黃寧檢查後,對那女子說道:“可能孩子已經死了,我得立刻将他取出來,你別緊張,配合我好不好?”
“好好,死了好,死了好。”
黃寧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麽,只趕緊出去做準備,因為那個女子的排斥,黃寧不得不一個人手腳不停的完成她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一個打胎手術。
手術後,那女子還是不停的哀哭,黃寧也無法,将她送到病區,安慰了幾句。
黃寧走到外面,問李文德:“小李,這女子哪裏來的,怎麽這麽奇怪?”
李文德是已經打聽清楚了,擠了擠嘴,才嘟哝出一句話:“聽陪她來的馬倌李正早說是鬼子的女人,朝鮮的。”
“慰安婦?”黃寧張了張嘴,從嘴裏冒出這個詞。
“慰安婦?什麽意思?什麽是慰安婦?”
黃寧更愣怔了,看着李文德,問道:“你們不知道慰安婦的事情?”
後來黃寧看到報紙上刊登的美國記者拍攝的慰安婦照片,才知道日本人的這一罪行正是從松山這裏為世人所了解。但誰也不知道,日本人到底在中國還犯下了多少罪行沒有被揭露。
忙了一天,黃寧才有喘氣休息的時間,她打來一桶水,窩在自己住的那個木棚裏悄悄擦了下身子,又洗了洗頭發,頓時覺得身子輕了許多,躺在幹草垛上想着這場仗快打完了吧,她和何少卿是不是可以回家了,一邊想一邊迷糊的睡着了。而此刻,何少卿還在做最後肅清松山餘敵的作戰計劃
來松山兩個月有餘,在這十幾平方公裏的地方埋葬了他無數的弟兄,這裏的每一個彈坑每一條戰壕每一寸焦土都染上了他部署的鮮血,兩個月前他手下還有三個師九個團,而現在除了在龍陵打仗的榮一師的兩個團和駐守怒江東岸的244團,其他都已經七零八落,245,246,307,308團現在充其量只是個連,榮三團過怒江時有三千餘人,而現在只有二百來號人,榮二團的三營六百多個人只剩下18個,最慘烈的 309團原本有兩千餘人,103師師長熊绶春剛哭着給他報告說目前只找到20幾個,其他的不是死就是傷。
何少卿挂上電話,手不停的顫抖,可即便如此,重慶和長官部還是不停的下限期命令,甚至下達槍斃血戰前線的将士電令,難道那些個活生生的生命真的只是捷報上一個冷冰冰的數字,連名字都不曾在這世上存在過嗎?
托體同山阿,松山作證,歷史會記住這些無名英雄。
第二天,天還沒亮,黃寧便被陳副官叫醒,要黃寧趕快去子高地指揮所,黃寧心驚肉跳,一路追問到底怎麽了,陳副官卻說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軍座走路不穩。黃寧想起陳副官說的摔傷事情,心想,難道他一直隐忍裝着?
黃寧急匆匆走進陳少卿的睡覺的地方,只見何少卿坐在狹窄的行軍床上,黃寧順手關上門,問道:“到底傷了哪裏,你趕緊把衣服脫了讓我檢查下。”
何少卿卻微笑着說道:“沒事,寧寧,陳副官誇大其詞罷了,我休息會就好。”
黃寧瞪了他一眼,也不理他,直接上去解皮帶。
何少卿無法,只好湊到黃寧耳邊嘀咕了下,黃寧臉色煞白,低聲恨恨的罵了一句:“你不要命了?趕緊脫褲子。”
何少卿尴尬的坐在床沿上,看黃寧仔細的盯着他的大腿根,突然伸手按壓。何少卿忍不住嘶了一聲。
“很疼?”
“不疼。”
“諱疾忌醫,說實話,疼不疼?”
“疼。”
“是不是從幾天前摔下來開始疼的?”
“是。”何少卿看黃寧臉上黑的能下雨,只能賠笑:“我沒想到這麽嚴重,再說這地方也不好找醫生檢查。”
“我就在山上,你不會去找我啊?你知不知道當時有軟組織挫傷,現在裏面化膿了?你瘋了啊,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現在有發燒,這事情多嚴重?你不要命啊,你想要我當寡婦啊,你不要命了也得想想你這命是誰的?你以為是你自己的,是我的,你不要命了問過我同意沒啊!我為什麽扔下穎穎和言言跟你來這,不就是怕你不要命的打嗎?你不要命的時候想過我沒有?你要出事了誰護着我?”黃寧罵着罵着不禁哭了起來。
何少卿第一次被黃寧罵,一開始被罵的有點不知所措,待看見黃寧哭了,只會伸手去擦黃寧的臉:“莫哭,寧寧,莫哭了,等會外面的人都聽到了。”
黃寧忍住哭意,給何少卿輕輕的穿上褲子,站起來,盯着何少卿:“你得現在就跟我去臘勐街,我要立刻給你動手術。”
“寧寧,戰鬥還沒結束,還要肅清餘敵---”
黃寧搖搖頭,堅定的說道:“我不管,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需要卧床休息。”
“寧寧,最後幾天了,應該明天天亮就知道結果了。”
黃寧還是堅定的搖搖頭:“何少卿,你一定要跟我走,你不走,我直接給你們衛司令打電話,衛司令做不了主,我給美國顧問打電話,美國顧問要是敢攔着你,我給蔣夫人打電話,你信不信?”
“寧寧,這事哪裏能說出去?”
黃寧氣結,又恨又心疼的捶了下他的胸口:“你現在知道這事說不出去了?何少卿,你到底還要不要跟我生兒子了?”
何少卿沉默了會,才嘆口氣:“好,都依你。不過你得給我時間,我還得交接事情。”
“好,一個上午,沒得商量,你要拖延時間,我就自己出去幫你肅清鬼子。”
下午,何少卿坐在吉普車穿過怒江時,回頭望了一眼遠處的松山,此時松山上傳來的槍聲已經逐漸稀疏,一輪紅得刺眼的夕陽正緩慢的墜向靜水深流的怒江上游,墜下沉默無言的高黎貢山。血一般的餘晖灑向怒江兩岸的崇山峻嶺,塗抹在彈坑累累遍地焦土的松山上。何少卿握緊了坐在身邊的黃寧的手。
晚上,黃寧用從臘勐街醫院帶來的藥物器械,在保山的一座民居裏獨自操刀給何少卿動了個小手術。
五天後,黃寧陪着走路還有點不穩的何少卿回到了松山軍指揮所,何少卿看着正在清理現場的部署,昨天他已經致電軍委會,要求表彰第八軍參謀長梁筱齋,82師副師長王景淵,103師師長熊绶春。
從7月1日他來到松山,到9月7日大圍攻,歷時69天,他和第八軍15975名将士前後發動九次攻擊,終于全殲日軍奪下松山,打通滇緬公路,迎來抗日戰場的第一場“玉碎”戰.但是就是這十餘平方公裏的土地,傷亡了他6074個兄弟,其中3145名英雄永遠留在松山大垭口的公墓地裏,再也無法跟着他一起跨過怒江征戰南北了.
他是一個勝利者,但也是失敗者.
臨走時,別人帶走了或多或少的戰利品,唯獨何少卿讓黃寧包了一袋子土輕車簡從跨過了怒江.
島寇荼毒,痛及滇西。誰無血氣,忍棄邊陲。桓桓将士,不顧艱危。十蕩十決,甘死如饴。瘗忠有圹,名勒豐碑。懔懔大義,昭示來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