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共食 “過來用膳
霍珣面色沉靜如水,薄唇緊抿,他的心疾暫時得到控制,沒有見蘇氏的必要。
“回去罷。”他淡淡道,“孤還有許多奏疏要批閱。”
直到掌燈時分,殿外挂起琉璃宮燈,霍珣擱下紫毫,喚了個小黃門進來:“貍奴呢?今日怎沒有見它出來?”
這只貍奴他養了十來年,年歲漸高,但貪玩的脾性始終如一,平日常在紫宸殿竄上竄下。
小黃門戰戰兢兢地道:“回禀陛下,貍奴今日下午開始有些食欲不振……”
話還沒說話,就被天子打斷:“把它抱來給孤瞧瞧。”
貍奴趴在軟墊上打盹,小黃門輕手輕腳将它抱出來,給霍珣送去。
很快,它睜開鴛鴦瞳望着霍珣,喵喵叫了兩聲,然後無精打采窩在主人懷裏。
霍珣揉了揉它的耳朵,聲音很低:“是不是連你也要撇下我了?”
它不會說話,偶爾掃一下尾巴,以示回應。
霍珣沉默了會兒,心中生出不安,厲聲對那小黃門道:“傳太醫令。”
太醫令提着藥箱,幾乎一路小跑趕來,他在宮中行醫幾十年,可從沒給貓狗看過病。
這次,腦袋是真的拴在褲腰帶上了。
霍珣面色不虞,冷冷注視着為貍奴看診的太醫令。
年逾半百的太醫令暗自捏了把汗,硬着頭皮禀道:“臣不擅長此道,初步推斷,陛下的貍奴應是受寒着涼,需要吃幾貼藥。”
霍珣道:“你去準備湯藥,若是無效,孤必定治你欺君之君。”
太醫令欲哭無淚,行禮告退。
不久後,湯藥送過來,如何喂藥便又成了問題。
貍奴并不配合,掙紮得厲害,加之霍珣左臂的傷還沒好,暫且使不上勁,而內侍們壓根不敢靠近,折騰好一番,終是無果。
眼看陛下的視線掃過來,太醫令頭皮發麻,出了個馊主意:“不如,臣去請蘇娘子過來?”
天子一怒便會殺人,蘇娘子溫柔小意,定能安撫好他。
霍珣掀起眼皮:“允。”
比起每日照看它的內侍,銜蟬奴的确更喜歡和蘇氏親近。
有天夜裏內侍忘記給籠子上鎖,貍奴逃走,後來在那女子懷中發現的。
太醫令如聞大赦,足下生風,恨不得飛去長秋殿傳話。
長秋殿,一燈如豆,內殿昏暗沉寂。
忽然,蘇慕宜自青紗帳中坐起,擔心自己聽岔什麽,便重複一遍:“陛下這個時辰傳召我?”
秋露點頭道:“小娘子,是陸太醫親自來請的,說事情緊急,請小娘子快些趕過去。”
蘇慕宜睡意全無,不敢讓霍珣久等,倉促收拾好儀容,随太醫令同去紫宸殿。
一路上,太醫令連聲向她道歉:“蘇娘子,實在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才只好請您過來……”
進到內殿,天子孤身坐在陰影裏,膝上抱着一只貍花貓。
這模樣有些詭異,又有些落寞。
蘇慕宜上前行禮,霍珣輕撫貍奴的背脊,擡眸看她一眼:“孤手臂受了箭傷,不便給貍奴喂藥,你來喂。”
其實也可以喚個近侍過來喂,不過她來之後,心疾似乎便又緩和了些。
然而此刻,蘇慕宜只有一個念頭,完了,要是治不好霍珣的貓,她是不是就得和太醫令一起被拉出去處死?
“妾知曉了。”蘇慕宜輕聲應道。
比起動辄翻臉的霍珣,他這只貍花貓可要讨喜多了。
“妾可以摸一摸貍奴嗎?”蘇慕宜用金子打的小湯匙舀起一勺湯藥,半蹲在他身前,小聲詢問。
霍珣颔首,那意思便是同意了。
得到準許後,她伸手輕揉貍花貓的腦袋,看着它瞳孔張大的鴛鴦眼:“怎麽不舒服呀?生病了嗎?”
語氣溫柔,像是在和小孩子說話。
貍花貓蹭她的掌心,喵嗚一聲,趁此機會,蘇慕宜将湯藥灌入它口中。
苦澀藥汁順着喉嚨滑進去,貍花貓第一反應是拼命掙紮,奈何被霍珣死死制住,無法動彈。
“快點。”霍珣催促道。
蘇慕宜便也顧不得其他,很快一小碗湯藥全灌了下去。
貍花貓委屈地垂着腦袋,蘇慕宜便又喂它喝了一點清水。
許是不放心它的病,霍珣仍将貍奴攬在懷裏,不過換了個讓它舒服點兒的姿勢。
蘇慕宜起身,等待他接下來的吩咐。
果不其然,他說:“你留在這裏,明天清早喂食之前,先再喂一頓藥。”
敢情是将她當成禦用女官來使喚了。
蘇慕宜道了個萬福,自覺退至外殿值守,免得在霍珣眼前晃來晃去,又要無端惹怒他。
霍珣卻将貍奴交到她手裏。俊美無俦的面容掠過一絲異色:“孤還有事。”
什麽情況?蘇慕宜未免吃了一驚。
霍珣匆忙進到內殿,行到雕花屏風後,脫下半邊衣裳,露出受傷的左臂,包紮傷口的布條上滲出血跡。
銜蟬奴雖然老了,體型和力氣都比尋常貍奴要大,方才它掙紮得厲害,若不是他及時制住,只怕蘇氏的臉上要被撓出幾道血痕。
這個壞脾氣的小東西。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忍痛給傷口換藥,穿好衣裳,正猶豫要不要出去把銜蟬奴帶回來,卻聽見那女子很輕很輕的笑聲。
從屏風的镂空圖案望去,隔着輕紗,依稀可以望見她在用麈尾逗弄銜蟬奴。
那是他的貓,而她是霍珲留下的女人。
霍珣雙手握拳垂于身側,終究緩緩松開,罷了,随她去,至少目前還沒發現她有任何異動。
況且今夜他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覺。
翌日,褚叡大清早入宮,稱病在家休養六七日,他要是再裝下去,新帝就當治他的罪了。
然而進入紫宸殿,望見那熟悉的身影時,褚叡登時呆若木雞。
蘇慕宜剛給貍奴喂完藥,懷裏抱着貓,與他寒暄:“褚将軍回來了,病好了些麽?”
“有勞蘇娘子挂念,已經好了許多。”褚叡道。
蘇慕宜說:“陛下起身盥洗過了,尚未去宣政殿,褚将軍快些進去吧。”
褚叡向她抱拳,疾步往裏行去。
屏風後,一抹玄色衣袂半隐半現,霍珣漠然道:“你好像很喜歡和她搭話?”
“臣知錯。”褚叡險些吓出冷汗,他才挨了五十軍棍,倘若陛下一個不高興,又要罰他,那可真真吃不消。
好在霍珣很快話鋒一轉,又道:“嚴郁到哪裏了?”
“現在兖州驿館,約莫還有十來日便能入京。”褚叡道,“嚴郁傳信,說薛小姐一切安好,請陛下不必憂心。”
和嚴郁一起來的,還有他舅父的遺孤,現如今被封為嘉寧縣主的薛家小姐。
原本說好等今天一早就放她回去,霍珣卻又臨時變卦,讓她繼續留在紫宸殿照看貍奴。
貍花貓爪子鋒利,嬉鬧間,一不留神便将蘇慕宜的衣袖勾破,她輕拍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指甲這麽鋒銳,該剪一剪啦。”
說着,抱起貍奴尋到小黃門,讨來剪子和鈍刀,幫它把指甲削短磨平。
散朝後,回到宮中,正巧趕上用午膳的時辰。
餘泓知曉蘇娘子被他留下,于是自作主張讓尚食局準備好兩人份送來。
食案上,各色菜品一字陳列開,霍珣執起銀箸,便聽見蘇慕宜咽了下口水。
她也不想,但是真的太餓了,霍珣匆忙用過早膳便去上朝,也沒吩咐近侍給她留下點吃的。
霍珣唇角微挑,挾起一片焖好的筍:“想吃?”
君子不為五鬥米折腰,她很有骨氣地搖頭否認,然後看着霍珣将那鮮脆的筍片送入口中,接着又挾起一片撒了香料的炙羊肉……
如此幾回,蘇慕宜終于忍不住輕聲道:“陛下,妾想回長秋殿。”
“回長秋殿作甚?”霍珣擱下玉箸,拾起巾帕揩了揩唇角,“貍奴還沒好,你得留在紫宸殿。”
“妾……妾的身子不太舒服。”蘇慕宜臨時想出一個借口。
“孤問過太醫令。”霍珣意味深長看她一眼,“這兩日長秋殿沒有再宣召醫官,你的身子早就好了。”
謊言被他徑自拆穿,蘇慕宜有些害怕,眉眼輕垂,怯怯地立在原地。
又開始扮可憐模樣了。
霍珣收回視線,語氣一冷:“過來用膳。”
蘇慕宜擡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霍珣不耐地擰着眉:“孤不喜歡一句話說上兩遍。”
按照宮中禮數,以她現在的身份,不可和新帝同案共食,這是大不敬。
霍珣卻催促道:“難不成,要孤親自請你?”
“妾不敢。”
帶着三分困惑,七分惶恐,蘇慕宜順從地坐在他對面,挾菜時悄悄用餘光打量他,發現他并沒有流露不悅之色,這才漸漸安下心。
她一邊吃着,一邊心想,尚食局的手藝不如以前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換了批人的緣故。
霍珣忽然說:“英國公三番兩次央求孤,希望孤放過你。”
好端端的,怎麽和她說起這事兒。
蘇慕宜第一反應便是為自家老父親告罪求情,卻被霍珣堵回來:“孤登臨大寶已有大半月,是時候處理先帝留下的宮妃了,不知蘇娘子意下如何?”
按照大燕祖制,前任皇帝駕崩後,宮中無子的妃嫔必須前往雲栖寺修行。
可她身份特殊,不知霍珣是否會這樣處置。
“當初交出玉玺時,妾曾對陛下說過,一切聽從陛下安排。”蘇慕宜道,“那夜如此,現在亦如此。”
嘴上雖這麽說,心中卻想,快點兒把她打發走,攆出宮去。
這回答倒是意料之外,霍珣笑道:“甚好,皇嫂柔嘉溫婉,貌美昳麗,孤正想留皇嫂在宮中多住一段時日。”
蘇慕宜檀口微啓,一臉不可置信,他何時變得這般陰陽怪氣,會惡心人了?
見她吃癟,不知為何心情忽然就好了幾分,霍珣收斂笑意,起身往外走去:“若是不吃了,就讓餘泓撤下。”
蘇慕宜讪讪地放下碗。
一想到還要和這位暴君朝夕相處,她便沒了胃口。
接下來兩天,她都待在紫宸殿照看貍奴。
大抵湯藥開始起效,貍奴恢複了往日的精神,重又在大殿裏上蹿下跳,看得宮人們心驚膽戰,生怕它打碎貴重珍玩。
捱到第三天,蘇慕宜終于向霍珣提起回長秋殿的請求:“貍奴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妾長居紫宸殿,為陛下帶來諸多不便,實在惶恐。”
一番話說的得水不漏,仿佛處處為他着想。
霍珣瞥她一眼,冷笑道:“是麽?孤并不這樣覺得。”
的确,她留在紫宸殿,除了給貍奴當鏟屎官,時不時還得幫霍珣做事,渾然成了他的貼身使女。
就沒見過這麽欺負人的。
蘇慕宜道了個萬福:“可是陛下,妾已經好幾天沒有沐浴了。”
她微微仰頭,眸中倒映出幽幽燭火,誠懇地道:“妾害怕身有異味,觸怒陛下。”
話音剛落,一股似有若無的鹹腥味飄過來,霍珣忙掩住口鼻,神情嫌惡:“出去。”
蘇慕宜轉身,從容退去殿外,向褚叡說明緣由,請他幫忙安排一頂小轎送自己回長秋殿。
坐上小轎後,她摸出藏在袖中的小魚幹。霍珣這人不按套路出牌,可他有個怪癖,便是聞不得異味。
她偷偷将貍奴吃剩的小魚幹揣在袖子裏,料想他必定不會委屈自己的鼻子,強行留下她。
這夜之後,霍珣再沒有召見她。
天氣越來越冷,蘇慕宜和秋露一起縫制過冬的衣物。
尚衣局今年送來的冬衣明顯比以往要差很多,緞面裏夾着薄薄一層毛皮,根本無法抵禦靖安的寒冬。
好在秋露精于女工,把往年的衣裳改一改,便能拿來繼續穿。
兩人做着針線活,秋露悄聲與她說:“小娘子,奴聽羽林衛郎将說,英國公被派去寧州了。”
聞言,蘇慕宜一怔,險些被繡花針紮到手指頭。
“何時的事?”
“奴也不清楚。”秋露搖頭,“那位郎将與旁人閑談時不小心說漏嘴,意識到以後,很快便住了口,許是陛下有過吩咐,不得洩露給小娘子。”
蘇慕宜心中悵然,關于寧州水患,書中略微提到幾筆。
此事一出,霍珣震怒,下令斬殺主政的寧州刺史,并派使臣前去督造河堤工事。
孫越生前極受承安帝寵信,對其忠心耿耿,死後仍有帳下幕僚謀劃為先帝複仇,多次刺殺新帝使臣。
她父親此行委實兇險萬分。
正擔憂着,殿外傳來争執聲。
“紫宸殿我都能進?為何這裏不能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