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湯泉 “疼……”
望見那熟悉肅冷的面容時,蘇慕宜百感交集,慶幸自己被他所救的同時,又憂心接下來該如何應付他。
“撈上來。”霍珣一臉淡漠。
“啊?”蘇慕宜有些犯難,她雖然會水性,但也不想寒冬臘月浸在冰水裏撈人。
“沒使喚你。”霍珣看了看她,吩咐身後道,“禇叡,去撈人。”
禇叡提劍走來,向她抱拳:“蘇娘子受驚了。”
說完,将佩劍放在池畔,毫不猶豫跳入池中,把昏死過去的小宮女撈上岸。
霍珣又道:“拿起劍,殺了這個宮人。”
确認他這次是在和自己說話後,蘇慕宜吓得撲通跪在雪地裏,“陛下,妾……”
“方才若沒有孤和褚叡,你早就溺死在池子裏了,眼下犯什麽心軟?”霍珣将長劍踢到她面前,“還是說,因她是霍珲的人,所以你下不去手?”
蘇慕宜捧起沉甸甸的佩劍,只覺遍體生寒,她活了兩輩子,莫要說殺人,就連雞都沒有親手宰過一只。
可是她不想讓霍珣懷疑自己對承安帝舊情難忘,強撐着起身,拔劍出鞘,指向那小宮女。
霍珣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仿佛是在質問:不敢動手?
她的确不敢,哆嗦許久,終究還是道,“陛下,妾沒有這個膽量。”
霍珣嗤笑,奪過她手中的長劍,反手刺入那宮女肋下。
劍尖滴血,落入雪地,洇開一朵朵紅梅,伴随着凄厲慘叫。
蘇慕宜喉間湧起不适,無力地跪坐在雪地裏幹嘔。
真是個小廢物,霍珣瞥她一眼,吩咐身後的褚叡:“帶下去處理掉。”
褚叡領命,扛起宮人退下。
四周重又恢複阒靜,霍珣半蹲着身,垂眸端詳她:“來玉春園做什麽?”
他從沒有這樣和顏悅色與她說過話,然而眸光卻是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溫度。
蘇慕宜忍不住戰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嫩肉,逼迫自己冷靜應對。
“妾知罪,但是妾并未擅自……”
男人修長有力的手掌倏然箝制住她的脖頸,摩挲跳動的脈搏,“若有一句假話,孤不會饒恕英國公府。”
她哪裏面對過這種狀況,盡管暗暗告誡自己要鎮定,眼淚還是不争氣地流下來,連日來積攢的委屈和憤懑一瞬爆發。
“原來時至今日,陛下還在懷疑。我算什麽?一條對霍珲忠心耿耿的狗嗎?陛下未免太高看我了,這皇位争來争去,都落在你們霍家人手裏,本就與我無關,我也不在意!”
“我的确自甘輕賤攀附于陛下,但那也只是為了保全我的家人!”
憑什麽,她獻上玉玺,協助霍珣除去宮中暗樁,他卻還要這樣對待她?
他原本就是冷血無情的暴君,怎麽可能指望他信守承諾。
是她太蠢,早點想清楚這個道理,便不必費盡心思來栗山一趟,更不會前腳剛遇到要為霍珲複仇的癡情樂伎,後腳又被他以身家性命做要挾。
有那麽一刻,她甚至在想,不如讓他殺了她,不要再過這種如履薄冰難受屈辱的日子了。
可如果她真的死了,阿娘和爹爹一定會很難過吧?他們那樣疼愛她,視她如掌上明珠。
冰涼的淚珠大顆大顆滾落到手背上,霍珣撤去力道,緩和語氣,“別哭了。”
他又沒有真把她怎麽樣?哭這麽傷心作甚?
蘇慕宜倏然恢複理智,明白自己現在還不能與他撕破臉。
“妾此次來栗山,是為了打探家中消息。”她揩去淚,盡量讓語氣平靜,“方才遇到的女子謊稱自己是陛下身邊宮人,妾愚笨,誤信了她,這才會被騙來尋芳殿,險些丢了性命。如若陛下不信,可以派褚将軍去查。”
不知為何,她做出這般以下犯上的行徑,霍珣心底卻不生氣,緩緩撤回手,“你的确笨。”
頓了片刻,又道:“孤身邊從不用女子侍奉,這也能被騙。”
蘇慕宜:“……”
“妾剛才冒犯陛下,請陛下降罪。”她微微垂眸,語帶哽咽,跪在雪地裏向他行禮,“懇求陛下不要因此遷怒英國公府,妾的家人,并不知情。”
然而他卻沒有表态,蘇慕宜不安地等待着,凍得瑟瑟發抖,驚懼之下,意識越來越模糊,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湯泉池裏,暖意融融,周圍霧氣缭繞,猶如人間仙境。
再看室內陳設,卻并非瓊華宮。
她迷茫地想,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已經變成了鬼?
“此處是尋芳殿。”男子坐在池邊,聲音低沉,打消她的困惑。
蘇慕宜想起來,尋芳殿的确也有一泓湯泉,不過池子修得小,不如瓊華宮氣派,承安帝便不常來這裏。
“妾怎麽會來尋芳殿?”
她記得當時褚叡已經離開了,總不至于,是霍珣抱她過來的?
霍珣卻沒接這話,語氣生硬地道:“右手遞過來。”
蘇慕宜依言照做,遞去手腕,她本就肌膚白皙,欺霜賽雪,如此越發顯得那圈淤青刺眼。
他揭開瓶塞,往上頭傾倒藥酒,灼痛感突如其來,蘇慕宜忙不疊收回手。
“別亂動。”霍珣肅着臉。
她乖順地把手遞回去,聲音細細輕輕的,藏着委屈,“疼……”
“忍着。”倒完藥酒,霍珣對她道,“自己揉。”
蘇慕宜一邊揉按手腕處淤青,一邊聽他問自己:“何時發現他給你下毒的?”
她知曉書中劇情,自是清楚他這對兄長恨之入骨,卻不知他究竟為何這般痛恨承安帝。
或許揭開這些謎團,她才能平安茍命活到三年後。
“是今歲盛夏發現的。”蘇慕宜從容答道,“妾的小日子無故紊亂,那會兒太醫署還是由張太醫總管,請他來長秋殿看診了好幾次,皆說并無大礙,吃幾貼藥便能恢複如初。”
“不久,太子殿下……”她意識到不妥,立時改口,“廢帝生辰,妾的母親來宮中為他祝壽,聽侍女說了這件事,不放心妾的身子,便悄悄請了宮外的婦科聖手,裝扮成仆婦模樣,随同入宮,暗中為妾把脈問診。”
都多少年了,竟然還是這等陰損的法子,霍珣鳳眸微睐,“那後來呢?”
“後來便發現,是妾平素喜愛的杏酪被人動了手腳,那位女大夫建議妾不要再碰此物。”
霍珣依稀記得,蘇氏是承安四年仲秋敕封皇後,想必那時霍珲就已經有了讓她絕嗣的心思。
她之所以被選中,無非是因為靖安的世家高門中,唯獨英國公膝下只有一個女兒,蘇氏并無嫡親手足,即便蘇家将來有謀權篡位的心思,也得等到她誕育皇嗣才能開始謀劃。
然而,霍珲絕不會讓她生下皇子。
得到想要的答案,霍珣總算說:“自己爬上來。”
蘇慕宜朝水中的石階行去,石階濕滑,加之她之前受了不小驚吓,身上沒剩多少力氣,試了幾次仍是未果,只好對霍珣道:“陛下可否傳喚一位內侍過來?”
方才鬧得不快,險些連累家人,她不想和霍珣有過多接觸。
霍珣不耐地擰眉:“真是麻煩。”
嘴上雖這麽說,卻還是伸手過去,抓住那纖細的腕子。
許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訓,這回他力道很輕。
蘇慕宜遲疑片刻,沒有選擇掙開,她手腳并用,想一鼓作氣爬上來,卻沒料到足底踩滑,身子不受控制往後傾去。
撲通一聲,湯泉池中漸起巨大水花。
她自己摔進去也就罷了,竟然把霍珣也帶下水。
霍珣起身站定,順手将她拉起,兩人渾身濕透,面面相觑。
偏巧這時,褚叡在外殿禀道:“陛下,已處理完畢,是否擺駕回瓊華宮?”
霍珣沉聲下令:“在殿外候着,沒有孤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不知為何,溫度又高了幾分,蘇慕宜嗅到一絲危險氣息。
“故意的?”他嗓音微有些啞,耳垂處泛着異樣緋紅。
蘇慕宜拼命搖頭否認,“妾當真不是有意的,方才石階……”
然而霍珣打斷她:“早知如此,孤就應該把你丢在蓮池裏凍死。”
她不敢再出聲了,怯怯地垂着眸子,等待他的磅薄怒意。
這模樣,竟有幾分像犯了錯的銜蟬奴,霍珣便是生氣也撒不出火。
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殿內只餘下湯泉注入池中的流水聲,過了會兒,卻是蘇慕宜先開口:“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妾?”
她這話讓霍珣微微一怔。
如何處置?這女子三番兩次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能活到現在,他已經很寬容。
若她真的害怕招致報複,便不應該來栗山,大典過後,宮中上下被他清洗一遍,哪裏還有殘餘的暗樁?
反倒是溫泉行宮,他登基後從未來過,并不能保證安全。
“孤也在想,要如何處置你才好?”他唇角微挑,“直接殺了,未免太過便宜你。”
聞言,蘇慕宜往湯泉裏沉了沉,恨不得将自己藏起來,就此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紫檀色女官服貼着身子,勾勒出玲珑柔美的曲線,那巴掌大的瑩白小臉上滿是驚恐,眸中盈着潋滟水澤。
恰如含露的芍藥,美麗纖弱,讓人有種想要狠狠摧折的沖動。
熱意源源不斷從泉水中渡來,須臾游走他的全身,霍珣想扯開衣襟透透氣,顧及她還在,終究沒有動作。
“別枉費心思了,孤對你沒興趣。”
離開時,他不忘撇下這句話。
蘇慕宜撫着心口,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暗自腹诽,什麽鬼?她對他更沒興趣,只有敬而遠之。
誰會喜歡一個将自己肆意戲弄于鼓掌間的人呢?
霍珣走後不久,一位年長女官入內,将她從浴池扶起,送上幹淨衣裳。
那女官面相和善,約莫四十來歲,右眼下方有一顆小痣。
蘇慕宜換好衣裳,從屏風後走出,溫言詢問:“姑姑應當如何稱呼?”
“奴姓李,從前是侍奉薛太妃的女官。若蘇娘子不介意,也可稱呼奴一聲李姑姑。”李氏笑着道,“小轎已經備好了,外頭又在下雪,蘇娘子早些回去宮置罷。”
蘇慕宜點頭,随她往外殿去了。
寒風乍起,大雪紛飛,這個夜晚注定不平靜。
霍珣回到瓊華宮才換衣裳,他自恃身體強健,偶爾吹點風還能鍛煉根骨,便沒有吩咐內侍提前準備衣物。
藥香剛點上,褚叡進殿,手裏提着在玉春苑抓到的那個小宮女。
人已經醒來了,只是臉色慘白,聲氣微弱,等待他親自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