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更 一記耳光落下
轉眼到了二月底, 貍奴的病仍然沒有好轉。
霍珣事事親力親為,給它喂藥喂食,安撫梳毛, 從不假他人之手。
小家夥一日日消瘦下去,抱在手裏, 明顯感覺到份量輕了許多。
宮外請來的獸醫委婉告訴他,貍奴如今年歲,相當于将近耄耋的老者, 如果這次沒能撐過去,便當真兇險了。
原以為天子會因此大怒,霍珣卻沒什麽也沒說,輕輕抱着懷裏的貍奴, 眸中流露出罕見的脆弱。
它把那顆藤球叼回了小窩裏, 每晚睡覺,都要緊緊靠着小藤球。
他知道, 在最後時刻, 它想再見一見蘇慕宜, 那個女子,曾經溫柔耐心地幫它磨平小爪子,給它梳毛, 陪它嬉鬧玩耍。
翌日,薛明姝照例過來探望,貍奴無精打采,懶洋洋伏在小女郎膝上曬太陽。
銜蟬奴是她看着長大的, 薛明姝對它的疼愛并不比霍珣少,想了許久,她終究還是說:“兄長, 午後可否陪我出宮踏青?”
“明姝,你想好要去哪裏,就告訴褚叡,讓他給你安排,孤最近騰不出時間。”他重重咳嗽幾聲,又道,“況且,孤現在這身體,不宜出行。”
“我要去雲栖寺看千瓣碧桃。”
霍珣嗤笑一聲,起身往殿內走去,撂下句:“讓褚叡送你去。”
“陛下!”薛明姝喚住他,“可是銜蟬奴等不下去了……”
“它已經十三歲了,病得這麽重,它等不了多久的。”小女郎哭着說,“陛下,您就讓銜蟬奴再見見蘇娘子,哪怕一面,一面也行。”
又過了很久,薛明姝才等來答複。
他垂眸看着左手處猙獰的傷疤,低聲答了一個字,“好。”
玉辂車駛離宮城,往京郊而去。
大半個時辰過後,馬車停下,近侍禀道:“陛下,縣主,雲栖寺到了。”
薛明姝收回心神,勉力笑了一笑:“兄長,聽說雲栖寺的千瓣碧桃都長在山腰,我先帶浮翠去賞花了,稍後再與兄長會合。”
說完,小女郎徑自登下馬車,攜侍女和兩個随行護衛,往山腰去了。
貍奴還在昏睡,霍珣害怕驚動它,繼續靜坐,直到小家夥打了個哈欠醒來,親昵地蹭他掌心。
“走罷。”他說,“帶你去見那個人。”
屋內,蘇慕宜正和母親說着話,忽然闖進來一位比丘尼,雙掌合十,“蘇娘子,陛下過來了。”
聽聞此言,母女兩人俱是一驚,沈氏憤怒地起身,要去攆人,“他還有什麽臉過來!”
怕母親沖撞天子,蘇慕宜忙拉住她,“阿娘,您莫要沖動,先回避一下,別擔心,女兒不會有事的。”
好說歹說,總算把沈氏勸去內室暫避,蘇慕宜還沒來得及出門接駕,霍珣就抱着貍奴走進來了。
和從前一樣,她躬身行禮,眉眼低斂。
卻是霍珣先開口:“銜蟬奴病了,這次,病的很嚴重。”
他懷裏的貍奴看起來病恹恹的,鴛鴦瞳中沒有半點神采。
小家夥同樣望見了她,高興地喵嗚,聲音孱弱,不似從前精神頭十足。
霍珣遞來貍奴,蘇慕宜下意識接過,掂了一下分量,小家夥瘦的很厲害,抱在手裏輕飄飄的。
倘若不是有一身蓬松毛發,只怕現在早就病脫相了。
蘇慕宜關切地問:“貍奴近來可有在服藥?陛下找了獸醫為它看診嗎?”
“找了,它年歲已高,就怕這次撐不過去。”霍珣凝睇她的面容,緩緩開口。
“宣德十八年,流放漠北途中,孤在雪地裏撿到它。那會兒它剛出生不久,被人遺棄了,連眼睛都還沒睜開。孤喂它羊奶,把它養活了,從巴掌大的一團養到到如今,已有整整十三個年頭。”
“被病痛折磨這麽久,它也很累了。”說到這裏,霍珣唇邊浮上苦笑,“除了孤,它最親近的便是明姝和你,明姝每天都陪着它,唯有你……”
蘇慕宜心中酸楚,輕拍那溫軟的小身子,“陛下,貍奴定能好轉起來的,從今天起,妾會日日燒香祝禱,請求菩薩保佑貍奴平平安安。”
她能為小家夥做的,也只有這些。
“不必,孤平生從不信鬼神之說。”霍珣從她懷裏抱過貍奴,“銜蟬奴,該回宮了。”
貍奴自是不願走,奈何沒有力氣掙開,輕輕地叫喚了兩聲,以示抗議。
霍珣故意放慢步子,耐心地等待着。
直至他離開寮房,身後那人仍是一言不發。
廊下,山風拂來,他用小毯子包住貍奴,交給負責照看的內侍,“送它回馬車上,莫要受寒。”
小內侍抱着貍奴退下。
霍珣兀自立在廊下,失神良久,最後,他還是走回房中。
蘇慕宜沒想到他竟會去而複返,吓了一跳,“陛下可是落下什麽東西了?”
好端端的,為何突然又回來?
靜默了會兒,霍珣才道:“過去的事,孤向你道歉。”
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不禁令她驚訝,蘇慕宜搖頭,“妾并未放在心裏,陛下無需介懷。”
“是麽?”霍珣盯着她的眸子,想從中找出一絲波瀾。
然而她目光平靜,也是,她壓根就不稀罕他這個人,自然也不會在意他的道歉。
這時,內室傳來窸窣動靜,霍珣欲言又止,到底轉身離去。
蘇慕宜總算松了口氣,去內室找母親,“阿娘,我就說了吧,不會有事的。”
那天他不惜自傷左手,毀去她留下的牙印,便是要與她斷得幹幹淨淨。
如果不是貍奴突然重病,霍珣定不會再來找她。
可憐的小家夥,希望它能快點好起來。
第二天,蘇慕宜撞見小內侍抱着貍奴,在另一座小院曬太陽,不免吃了一驚。
小內侍向她行禮,而後溫言解釋道:“蘇娘子,山中空氣清新,陛下想讓貍奴在這裏休養。”
雲栖寺依山而建,靈氣充沛,是個療養勝地。
蘇慕宜叮囑他:“中貴人記得看好它,莫要跑丢了。”
既然貍奴在這裏,那麽霍珣還會再來的,她不安地想,希望母親能盡快找到假死藥,好讓她順利從雲栖寺脫身。
一天雨夜,她回房休息,望見貍奴躺在羅漢床上,歡快地打滾。
遠處,支摘窗開了道縫。
蘇慕宜心中騰起不好的預感,連忙抱起它,“怎麽到處亂跑,快回去罷,莫讓山裏野獸叼走了。”
甫轉身,門口立着一個身量高大的男人。
霍珣收了傘,從她手中接過貍奴,抱去給內侍照看,然後又折回來。
“那天,你母親在屋裏,所以有些話,孤還沒有說完。”
他步步逼近,直到她退無可退,撐着身後的桌案。
蘇慕宜覺察到危險氣息,想開口喊人,轉念又想,周圍肯定早讓他清得幹幹淨淨了。
霍珣盯着她的眸子,“睡了孤,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這樣近的距離,令她感到害怕,蘇慕宜問他:“妾究竟要怎麽做,陛下才會滿意?”
欠他的,她想還回去,是他非得攔着。
“銜蟬奴一向與你親近,孤想讓你回宮陪着它。”
“這不可能!”蘇慕宜說,“妾既已離開,就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霍珣蹙眉,“孤會給你名分,貴妃如何?”
以她目前身份,不可能當他的皇後,但也絕不至于委屈她。
“看來是妾一直沒能解釋清楚。”蘇慕再度與他挑明,“妾的心裏,并無陛下。暮蘭山那夜,已鑄成大錯,不可再繼續錯下去。”
霍珣捂住心口,緩了好一陣,才順過氣,“孤脾氣不好,你別總說這些。”
這些天,他已經憋到快要內傷了,如果不是銜蟬奴一天天好轉,他只怕要氣炸肺。
她說的每個字,都能精準下刀子,不紮傷他,決不罷休。
蘇慕宜福了福身,“陛下請回罷。”
霍珣握住她的指尖,想挽留,卻說不出口。
這小半輩子,他就沒對誰低過頭。
當年宣德帝惱怒他燒毀生母棺椁,将他貶去漠北,英國公勸他向君父服個軟,可他沒有。後來,他踩着累累白骨活下來,宣德帝下令召他回京,他自然也不會回。
這樣的人,不能指望他能說出什麽低聲下氣的話。
霍珣雖握着她的手,但沒用太大力氣,是以蘇慕宜輕易就掙脫了,轉身往外行去。
既然他不肯走,那麽她走便是,把這間屋子讓給他。
她着急離開,一不留神被門檻絆倒,霍珣收回心神,忙追過來拉她,兩人齊齊摔倒在地磚上。
好在有他當肉墊,她沒有真的傷到。
屋外,雨聲淅淅瀝瀝,仿佛又回到暮蘭山那個夜裏。
鬼使神差地,他擡頭啄吻了下那嬌嫩唇瓣,盡量放柔聲音,試圖與她緩和,“別生氣了,孤以後……”
驀地,一記耳光落下,指甲勾破眼尾肌膚,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霍珣只覺左臉火辣辣地疼,嘴裏嘗出一絲鐵鏽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