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玉碎 “已經走了

自那天從英國公府回來後, 霍珣再沒有來過長秋殿,倒是薛明姝隔三差五就來陪她說話解悶。

端陽節将至,聽聞天子為了慶賀漠北大捷, 将于佳節設宴,朝臣們可攜帶家眷入宮。

薛明姝對此很是期待, “聽說還會有蹴鞠賽呢,往年在漠北的時候,我每年都能撥得頭籌, 就是不知靖安的這些小娘子厲不厲害。”

“自是沒有人比縣主厲害。”蘇慕宜笑着道,“縣主的騎射和蹴鞠,都是承恩公教的嗎?”

“不是的。”薛明姝搖頭,解釋說, “阿娘過世得又早, 爹爹他很忙,我從小就是府裏嬷嬷照看長大的。後來, 兄長來了漠北, 親自教了我騎射, 至于蹴鞠,是阿郁陪我一塊兒練出的。”

蘇慕宜不禁有些吃驚,小姑娘又道:“後來爹爹也很後悔, 他走的時候,還向我道歉呢,但其實我從沒有怪過他,真的。”

她輕輕握住薛明姝的手, 想安慰小姑娘,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相比之下,她要幸運太多, 家中和睦,父母疼愛,堂姐對她也是百般呵護。

見她面色悵然,薛明姝連忙轉移話題,“蘇娘子,你想不想出宮玩兒?”

“妾能出去嗎?”

霍珣并沒有說她可以随意出入,而且這出宮,是需要憑證的。

“兄長讓我交給你的。”薛明姝把一塊白玉腰牌放到她手裏,“兄長說,蘇娘子若是想家了,盡管回去探視,不過得記着在宮門落鑰前回來。”

難為他還能做出讓步姿态,蘇慕宜握住那塊腰牌,心中有了主意。

此後幾天,她與薛明姝乘馬車出宮,去逛了幾次西市,一路果真暢通無阻。

當然,每次都會有暗衛跟随。

随着出行的次數增多,暗衛盯得也沒有那麽緊了,她才帶薛明姝去了家中。

小姑娘嘴甜,性子靈動活潑,十分讨人喜歡,沈氏送了許多貴重伴手禮給她,有養顏用的香膏香粉,抹唇的口脂,畫眉用的遠山黛,以及鑲嵌各色西域寶石的簪子。

薛明姝高興地問:“夫人,擦了這些香膏,我以後能和蘇娘子一樣白嗎?”

沈氏眸光慈愛:“縣主天生麗質,一定可以的。”

兩人在英國公府用了晚膳,又喝了沈氏釀的梅子酒,這才回宮。

小姑娘捧着一大匣子禮物,愛不釋手,仔細清點了幾遍,忍不住感嘆:“英國公夫人真好。”

“縣主喜歡嗎?”蘇慕宜笑着道。

薛明姝點頭,猶覺不夠,又點了一下。

看得出來,小女郎是真心喜歡的,蘇慕宜又道:“等端陽宮宴,到時妾再讓母親給縣主捎上一些。”

“不成呀。”薛明姝想了想,“夫人送我這麽貴重的禮物,我卻沒有什麽可以回贈的。”

“沒關系,妾的母親也很喜歡縣主呢。”

蘇慕宜心中百感交集,她見慣了這些,不覺稀罕,可薛明姝不一樣。

忽然,小姑娘握住她的手,“蘇娘子,我們現在是好朋友了,對不對?”

“對。”

“那我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每次從長秋殿回去,兄長都要問我,今天又和蘇娘子聊了什麽。”

“啊?”

“你放心啦。”薛明姝揚眉道,“我當然不會告訴兄長,每次都瞎說的。”

蘇慕宜先是一怔,而後才笑了笑,“謝謝你。”

與此同時,她心中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她決意要走,只能利用薛明姝來打掩護,讓霍珣放松警惕,順利帶回假死藥。

馬車停在宣華門外,薛明姝直接換車回縣主府,與她在此作別。

目送薛明姝乘坐的那輛車漸漸遠去,消失在視線盡頭,蘇慕宜這才折回車上,輕輕按下機栝,瑪瑙鑲金手钏從中彈開,裏頭藏着藥丸。

一共兩粒,一紅一黑,一枚用來遮掩脈象,一枚用來閉息。

她服下了紅色的那一粒,然後,将手钏複原。

當夜,霍珣便聽說長秋殿出了事,趕過去時,蘇慕宜躺在床上,面色蒼白。

還沒等太醫令向他行禮,他厲聲質問:“是怎麽一回事?今日出宮時不都還好好的嗎?”

吓得衆人跪了一地,無人敢出聲。

蘇慕宜不忍見這些無辜之人被他苛責,勉力坐起身,輕輕拽了下他的袍袖,“陛下,是妾不好,貪嘴多喝了幾盞梅子酒,教夜風一吹,受了點涼,不礙事的。”

“好好兒的,怎麽去喝酒了?”霍珣放柔語氣,幫她把被衾往上拉了拉。

她輕聲答道:“妾的母親,新釀了梅子酒,正巧縣主來府上做客,便用來招待。”

聽說是她母親親手釀的酒,他也不好責備,“讓太醫令開副藥,先喝着。”

她本就是裝病,一聽說要喝藥,心中緊張起來,“湯藥太苦了,妾不想喝。”

“不喝藥,如何能好。”霍珣道,“多加點蜂蜜進去,就不苦了。”

蘇慕宜拗不過他,怕被瞧出破綻,只好強撐着應下。

然而,甫一聞到苦澀的湯藥味,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吐到了霍珣的衣袍上。

難以言喻的氣味彌漫在殿內,男人一下臉色鐵青。

這假死藥的後勁,未免太大了!

蘇慕宜暗道不妙,正要告罪,卻見他脫下外衫,包住那團穢物,又拿來一方素淨帕子,仔細幫她擦幹淨唇角。

“你先歇着,孤回去換身衣衫就過來。”

說完,他又吩咐宮人收拾地磚,帶着髒污衣衫離去。

沉默跪着的衆人紛紛起身行動,太醫令揩了一把冷汗,“蘇娘子,爐子上還有湯藥,臣這就給您送過來。”

蘇慕宜疲倦地點頭,湯藥送過來後,她支走宮人,不動聲色倒掉了。

秋露驚道:“小娘子……”

還未來得及相勸,霍珣便回來了,秋露只能退去外殿等候吩咐。

他貼着床沿坐下,不過刻意保持了距離,“喝過藥沒?”

“喝了。”蘇慕宜道,“明早還有朝會,陛下早些回去安置罷。”

“無妨。”霍珣颦眉,溫聲叮囑她,“以後少沾酒。”

“妾記住了。”

此後,便是良久的沉默,他看出來了,除了必要的答話,她壓根不想與他多說一個字。

霍珣再度開口,“你不喜歡孤過來探望,孤可以不來,但是自己的身子一定要多加注意。”

“陛下,妾有一事相求。”蘇慕宜擡眸,望着他的俊美無俦的面容,“妾想回家。”

“等你好起來再說。”霍珣安撫她,“孤又不會拘着你,等你恢複康健,想去哪裏都可以。”

他既然不願松口,蘇慕宜也不繼續央求了,“那可否讓妾的母親入宮?”

有她母親貼身照顧,自是最好不過,霍珣颔首,“明日就讓英國公夫人進宮,這幾日,便都歇在長秋殿罷。”

“多謝陛下恩典。”蘇慕宜道,“夜深了,陛下該回去了。”

縱然他心中多有不願,也不得不裝作施施然起身,語氣輕快,“那好,孤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安置。”

轉身正要走,卻又被她喚住,“陛下把貍奴也帶回去吧。”

“怎麽了?銜蟬奴不聽話嗎?”

蘇慕宜搖頭,解釋說:“貍奴年紀大了,妾怕把病氣渡給它。”

确實得考慮這重因素,霍珣把自顧自玩鬧的銜蟬奴抱起,“過幾日,再送到你這裏來。”

蘇慕宜沒做聲,輕輕摸了摸貍奴的腦袋,然後又摸了摸它的小耳朵和修剪得平平整整的小爪子。

許是察覺到什麽,貍奴喵嗚一聲,想竄回她懷裏,卻被霍珣按住,無奈作罷。

待他離去後,蘇慕宜重又躺下,只覺渾身虛脫乏力,是藥效開始發揮作用了。

翌日,沈氏入宮,留在長秋殿照看。

霍珣信守承諾,當真沒有再來探視,這也方便了她與母親的下一步行動。

稱病第三日,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這夜子時,蘇慕宜再次打開瑪瑙鑲金手钏的機栝,服下那粒黑色藥丸。

漸漸地,她呼吸急促起來,面上血色盡失。

太醫令率先發現異常,火速為她施金針,并讓宮人去紫宸殿通報。

看這情況,只怕是不妙了。

沈氏陪在床邊,一邊哭,一邊央求道:“陸太醫,您一定要救救阿慕,我只有這麽一個女兒,求求您……”

可憐太醫令急得火燒眉毛,還要分出心神寬慰她:“夫人,您莫要着急,蘇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撐過去的。”

沈氏流淚,緊緊握着愛女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

醫官們進進出出,整座長秋殿燈火通明。

……

聽聞消息,霍珣厲聲斥道:“狗東西,你胡說什麽!”

小內侍吓得涕泗橫流,伏地請罪,哀求道:“求陛下息怒,臣不敢妄言,是陸太醫讓臣過來的。”

一定是弄錯了!他每隔兩個時辰就會詢問長秋殿的情況,太醫署那邊一直說,蘇娘子無虞,只是受了風寒,安心靜養便好。

風寒而已,并不致命,興許是高熱還沒退,太醫署害怕擔責,才會故意誇大。

霍珣這樣想着,往長秋殿的方向疾奔而去,身後,餘泓高聲道:“陛下……”

內侍們哪裏追得上,只能任由天子衣冠不整地去了長秋殿。

他趕到只用了半刻鐘,還沒來得及停下喘口氣,便聽見內殿傳出了哀哀哭聲。

是她的母親和侍女在哭。

衆人紛紛行禮,自覺給他讓出一條道。

他嘴唇翕動,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地走到拔步床前。

蘇慕宜靜靜躺着,宛若只是睡熟。

于是,他輕輕握住那素手,“阿慕,快醒醒。”

回應他的,卻是英國公夫人沙啞破碎的嗓音,“陛下,臣婦的女兒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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