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軟木的鞋底頗高,原以為裙擺垂地當是無法走路,不曾想跽上木屐後剛剛好,落腳不至于踩到裙角。

她雖穿過許多樣式改良後的漢服,但像這樣身着及地褶裙腳踏木屐的裝束實在第一遭,故而每次擡腳和落地都感覺自己會摔倒,走起來便小心翼翼的要倒不倒,滑稽得很。

秦隐從卧室走出來,木屐踏在實木地板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音,好不容易挪到門口正要問艾葉換一雙履鞋,耳邊聽見一個溫和男聲。

“安兒……”

東廂屋廊下立着褚色深衣的男子,青刺胡渣覆蓋半張臉,但眼神溫和。見女兒面對自己只是疑惑的站在門裏,他微一笑,自責道:“阿爹忘了,你方久病初愈可能不記得阿爹。”

原是這個身子的親父。

秦隐怔然,不知該以何種态度面對。

“阿爹真是對不住我們安兒,生病時阿爹都不在身邊。”他見女兒不動便自顧自跨進屋走到秦隐身邊,彎腰擡手拂了拂她的發頂。“不過,阿爹這次從北方給你帶了好東西。”他滿面風塵,褚色深衣下擺還有一塊一塊的灰跡,黑色皂靴也是髒污不堪。但他絲毫沒有感覺不适,變戲法般突然手捧毛茸茸的一團湊到她眼前。

秦隐瞪大了眼盯着那巴掌大的小東西蜷縮在那雙大手裏,小心擡起手戳了戳,惹得小東西尖尖的耳朵抖了抖。

“喜歡嗎?”姚三爺将小東西往前送了送。“送你的。”

送她的?秦隐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樣的禮物,一只活生生雪白白的小狐貍。

姚三爺雙手捧着小白狐,喚下奴過來接手。“把個小東西弄去洗撥幹淨再抱到小娘子跟前來。”

身後立馬有女奴上前接過手将小白狐抱下去,秦隐盯着女奴将小白狐抱走,直到看不見才仰頭對男子小聲道:“謝謝阿爹。”

姚三爺從見到女兒那一刻便緊張提着的心,聽見這一聲阿爹驀然百感交集伸手将女兒摟進懷裏,又哭又笑道:“安兒,再叫一聲阿爹。阿爹真是不敢相信我們安兒終于痊愈了。”

秦隐趴在男子懷裏,這懷抱寬厚,鼻尖兒嗅到一股汗臭,但她并不厭惡,心裏反而漲鼓的難受。她終于受他情緒感染伸出細弱雙臂抱他脖子,一疊聲換了兩聲阿爹。

姚三爺抱着女兒又哭又笑了好一陣才放開,想起自己還儀容不整,再看女兒這一身齊整的裝束便急忙道:“阿爹真是太高興了,安兒不會嫌棄阿爹沒有沐浴更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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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隐搖搖頭,姚三爺再次被女兒偎貼的熱淚盈眶,但他到底記得自己邋遢的樣子便囑咐兩句回去梳洗了。

艾葉上前将主人被摟皺的衣裙撫平,這才小心護着跨門檻。

等送走便宜爹秦隐想起換鞋的事,便與艾葉說道,其結果自然是沒換成。

原來東啓國建國以後崇尚魏晉風度,貴族都喜穿木屐彰顯風度。穿木屐不适宜大步快跑,這樣穿的人走路便是緩慢從容,再加上這時代寬衣博帶的衣服款式,當真便如飄飄然的仙人一般。

“六妹身體大好了?”

姚家庶出二房的四娘子姚青禾站在廊道裏笑得很不自然。

“是啊,謝謝四阿姊關心。”秦隐一只腳跨在門外,聞言扶着門框點點頭。對這個據說前幾年不冷不熱近日來得頗勤快的四娘子她表現了足夠的親和。

看她快步走過來從艾葉手中輕松接過自己手腕,一只小手不着痕跡的又去摸脈。

對此,真的好無奈,只能讓她摸着。只盼着這小姑娘不要喪心病狂的跑去給自己喝的藥裏加東西就行。

姚青禾摸了會兒還是覺得沒什麽特別的地方也就放開了,只是還是注意着照顧這個自小體弱的六妹。

都是六七歲的年紀,一個卻是早産還先天有疾,所以秦隐這身子明明只比雙胎的青禾小幾個月,個子卻小上許多。

“你五阿姊聽說晚上你也去家宴,這會兒已經在來正房路上了。”姚青禾将人牽出屋停下腳步,道。“我嫌她太吵,沒個清靜,就先來看看你。”

知道這小姑娘是嫌自個兒妹妹太聒噪讓她沒法專心摸手腕特意不等的,秦隐理解的點點頭。“五阿姊的确有點話多,聽多了也還好。”

眼看姚青禾眼神變得怪異,秦隐也知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喜歡五阿姊的話痨的,此刻聽自己這樣說難免噎了噎,見她勉強生硬的轉了話題,也樂得順着她。

“六妹今日看着格外好看。”她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她的穿着,并未多細看,誇得也未見多用心。

出于禮尚往來,秦隐也笑眯眯回她一句。“四阿姊也是極漂亮的。”

姚青禾不是個擅長與姊妹間寒暄的人,多數時候她面對一堆醫書都比面對家中姊妹自如些。

姚青禾将就着她走得生疏的步伐,時而擡手幫扶,兩人一同跨過正屋的門坎,正屋裏祖母不在,一十來歲小姑娘溫溫柔柔的和祖母身邊另一個大丫頭麥冬說話。

這個姑娘秦隐認識,正院剛解除封閉這姑娘就來探望了一回,雖說就見過一面,但此女氣質獨特,讓人見之難忘。

是大房的庶女姚青采,行三。她母親是個良家女子,這些年一直跟着姚大爺在任上。

見着兩人相攜進來,姚青采已經幾步過來,道:“祖母在小佛堂,估計一會兒才來。”她眼含心疼,柔聲細語。“六妹妹看起來是大好了。”她伸出手想去摸秦隐的臉,不成想被避開。她也不在意,只當她不與她親近,便繼續道:“身子好了就好,這還有些逗印等些日子才能消,我最近特意去采了些今年的新桃花做了桃顏膏。妹妹若是不嫌棄,我稍後便給妹妹送些去。”

自然是不嫌棄的,那桃顏膏清香宜人,還有美白潤膚的功效。府上今年還沒去統一采購,所以這幾日艾葉給她用着的還是去年做的。況且她也不想再拂了小姑娘的好意,叫那雙桃花目裏染上失落,是以歡喜的點點頭。“怎會嫌棄,感激阿姊還來不及。”

姚青采見這次沒有被拒絕似乎放下心來,語氣也輕快幾分轉而與姚青禾說話。“四妹妹與五妹妹那裏可也要一份?”

姚青禾自來不喜歡這三姊四處示好的性子,聞言也只是冷淡搖頭。

幾人各自找椅子坐下,便有女奴盛蜂蜜水上來。

“三姊在說送什麽給阿姊呢?有什麽好玩兒的可別給阿姊,阿娘都言她是個書呆子,最是不懂咱們這些人的樂趣。你別給她了,給我和六妹妹玩玩兒。”

一個歡快的身影仿若一只蹁跹的蝴蝶,踏着夕陽最後一點餘晖蹦跳進來。

是姚青苗。她一來自然而然的就把秦隐拖下椅子抱在懷裏,嘴裏一疊聲說。“六妹妹想阿姊沒有,不管你有沒有想,阿姊可是很想你呢。就像昨日女夫子教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

秦隐被她熊抱在懷,感覺頭頂小下巴轉了一圈,耳朵裏聽見這‘抑揚頓挫’的一句。呆了呆,心道這句話原來還能這樣用嗎?

秦隐懵逼的去看另外兩人,毫不意外的從小姑娘頸窩裏看見另外兩人臉上龜裂的表情,方放心的拍拍早上才見過的小姑娘。“自然是想你的。”

看見雙胞胎妹妹抱着人不撒手,大概是看不慣那張一模一樣的臉上時常露出的傻氣,姚青禾似乎忍無可忍沒好氣的提醒道。“你不是早上才見過六妹。”

姚青禾終于撒開了手,扭頭與姚青禾說話。“阿姊不懂,我就這一個妹妹自然稀罕些,哪像阿姊幸福,有兩個妹妹。”

所以,她這是感情泛濫無處安放濃濃的寵妹之情,打算讓秦隐溺斃在她寬闊的懷裏嗎?

用力的推開小姑娘,秦隐想好好坐着,可人是推開了那雙熊抱的魔爪卻再次伸了過來。

姚青苗雙手捏着妹妹沒幾兩肉的小臉蛋兒,笑眯眯的樣子。“阿姊這才發現妹妹今日好好打扮了,變得更可愛了,我姚青苗的妹妹果然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妹妹。”

“五丫頭說得在理,咱們安兒可不就是最漂亮的小娘子。”祖母這時在烏嬷嬷的攙扶下從後堂出來,看着屋裏幾個鮮活的孫女臉上笑開了花。

“給祖母請安。”

老人家舍不得愛孫屈着身子,自己還沒坐下呢,就趕緊招手把人喚過去。“快過來,讓祖母好好看看。”

秦隐頗羞恥的紅着小臉蛋兒,扭捏的走過去,小聲解釋。“只是把頭發梳了上去。”

因着額頭也長了幾顆水痘,所以那齊齊的劉海被梳上去紮着,所以額間那紅色的梅花花钿也就明顯了些。

顯然老人家可不管這些,只調笑起來。“瞧瞧,咱們安兒還不好意思了。”

“小娘子臉皮薄,可經不起老夫人逗。”烏嬷嬷垂手立在一邊,在小主人走近時微屈身,很快就直起身。

“等妹妹逗印消了會更加好看。”姚青苗自發湊上前,順手将妹妹抱上祖母的塌椅挨着,又拖了盤糕點在旁邊。

屋裏人見怪不怪,只秦隐有些不自在被個同歲的小姑娘抱。再次覺得二房的兩個姐姐都是奇葩,一個做夢都想當神醫,一個貌似話唠,實則頗有霸道總裁風的小姑娘。

老人家卻看着姚青苗的動作滿意的點點頭,拿了青色透亮的軟糕分給幾個小輩,而後開始詢問烏嬷嬷家宴準備情況。

“大夫人帶着二娘子在前廳布置,二夫人在廚下幫忙。少頃,就該過來請您了。”

秦隐一邊小口吃着手裏的點心,見祖母點頭吩咐沉香叫人去前院等着二爺和三爺,務必不能誤了家宴。等這些安排好,幾個小輩正好吃完手中糕點,姚青苗倒了清水親手端着喂秦隐。

秦隐深深覺得長期這樣下去怕是得成一頭豬!

“婆母,宴席已備好,弟妹在廚下看一眼最後的湯。”于氏帶着一個姑娘進來,打斷一屋子老少的其樂融融,恭恭敬敬的問道。“您看現下是否可以過去了?”

可以看得出老人家心情很好,聞言笑着點頭站起來。“合該如此,可不能讓神醫等咱們。”

秦隐內心翻騰的聽着神醫倆字,真是避都避不開。上午一番旁敲側擊,毫無收獲讓她有些喪氣,甚至生出遠離此人的想法。又想起沉香那時出現在藥廬,當時以為是祖母使喚來尋自己,原來竟是去請神醫參宴。

秦隐在出神中又享受了一把被小姑娘抱下羅漢床的待遇,心不在焉的被祖母牽住往前廳去。

踏出門檻感覺有風吹過,老人家突然停住步子吩咐艾葉去取一件鬥篷。

秦隐看着艾葉小跑離去,這時候院中剛點了燈,天上只一種墨藍,地上橘黃的燈火一片通明。秦隐恍惚眨眨眼,擡頭看見身邊老人,心裏一片溫暖,她大概明白了自己為什麽舍不得離去!

她是想陪着這個老人,想讓她高興,歡喜。

所以,此後她便是她的安兒,是她家的姚青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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