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梅雨時節,羅家表弟到長洲那時雨已經連下四五日。姚家幾個女郎被困在屋內早沒了耐心,聽聞表弟到了紛紛叫女奴打了傘去往前廳迎迎。

青隐身披輕薄鬥篷,艾葉小心的将大半傘遮在頭頂,前面領頭走着姚黃與她身邊伺候的女奴,身後漸次跟着姚青苗姚青采,姚青禾一人在最後茕茕而行。

到達前廳收了傘,幾個女孩子便站在屋檐,一邊抱怨連日來的陰雨一邊翹首以盼。

前廳一塊院子,兩邊植蒼松翠竹蘭草,中間對門的地方安放一面幾丈寬影壁,影壁上雕杏林春滿場景,那是百年醫藥世家的榮譽。

早前已經收到消息羅家表弟已經到了城門,姚三爺近來只在城中查賬問診,這時已經親自去接,是以幾個小姑娘并沒有等太久影壁外便有幾個雜亂腳步聲響起。

幾個小姑娘俱停止了交談,直面專注看着院中。

少頃,幾個身披蓑衣頭戴鐵盔的人簇擁一名撐傘男子進來,男子腿邊離着一個矮小身影,大大的鬥笠遮住整個腦袋,看不清長相。

姚三爺護着小外甥看見屋下幾個女孩子,溫笑起來。

青隐柔柔喚一聲阿爹注意力被他身邊那個小身影吸引,倒是沒看見姚三爺瞬間充滿欣喜的樣子。

自從姚清瀾出嫁後姚黃自诩姚家衆女郎長姊,此刻來了客人自然第一個上前。她上前向叔父規規矩矩行了禮,方問道:“這便是表弟了?”

姚三爺便點頭,一步跨上臺階收傘,倒是沒注意身邊小外甥生生停在了屋檐下,如珠如串的屋檐水噼裏啪啦打在鬥笠上濺起四散的水珠。一時之間,那幾個披蓑衣的高大男人亦伫立院中。

幾個女孩子原本站的挺進,鬥笠上水珠飛濺上裙擺時不由自主退後兩步,遠離了那塊地方。姚三爺一頓,忙招呼小外甥進廳,然那羅家小郎君半步不動,鬥笠也低垂了幾分。

姚三爺見狀無奈,正待蹲身好好哄哄他,身邊越過一片綠影。

“表弟快上來,外面雨大。”

青隐手裏舉着傘遮住那個小身影,因着庭院和前廳還有兩個臺階她站在高處,微微彎着腰,笑眯眯看着那頂滴水的鬥笠,伸手去蓑衣裏牽他的手。

估計是一路風雨,那只細瘦小手握進手中時一手冰涼,青隐輕輕打了個冷顫,在他要抽走時更加握緊兩分。“表弟快進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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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大姑的幼子名喚羅伯庸,此刻站在外祖母家屋檐下,小小年紀的他本能抗拒着這個陌生地方。蓑衣下衣衫有些濕,他有些着了風寒,身子冰冷。手驀然被一只更冷兩分的手握住時,他驚得差點用力去甩,耳邊便聽見一個溫溫柔柔的聲音。他這才擡頭探究的去看那個冰冷卻溫柔的人到底是誰。

那鬥笠慢慢仰起,從小小的下巴慢慢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青隐那抹笑容便僵在了嘴角。

她幾乎像隔了遙遠一個時空,喃喃喚出那個名字。

姚青苗聽見她嘀咕湊過毛茸茸的腦袋到傘下,疑惑道“妹妹在說什麽華?”

青隐立刻警醒回神,對她柔柔一笑,掩飾道。“章華,顧章華兮太息,志戀戀兮依依。只是突然想起這句屈大家的句子。”青隐說完便拉表弟進廳,姚青苗驚訝的看着妹妹,不知道妹妹何時學了那般高深句子。

羅伯庸這下沒有堅持,順着那只手的力道踏上臺階,立馬有姚家家奴上前取下身上鬥笠蓑衣。

“安兒快些回去,看你好似又不舒服了。”姚三爺見外甥進屋便立馬擔憂的去看女兒,要吩咐女奴帶回去歇着。

姚青苗最是着急妹妹情況,聞言哪還管什麽表弟,上來牽了妹妹就要親自送回去。

青隐躲開姚青苗的手,牽着羅伯庸平靜笑了笑,道:“無礙的。”這話也不知是回答了誰,或者安撫了誰,只是那新來的表郎君轉而望着姚三爺要去拜會家中長輩。

羅伯庸對幾個表姐都不熱絡,只當場禮貌一聲,又去拜見了外祖母和兩位舅母。幾個小姑娘只陪着一道去了正院便各自散了,尤其青隐是被姚老夫人命烏嬷嬷強制壓回去的。

送羅伯庸來的是大姑爺的親兵,當天用了頓飯便急匆匆走了。

溫氏是個細心周到的,管家以後按着長嫂先前的計劃給羅家表郎君安排了随侍防風女奴甘草。他住的院子就在主院隔壁,羅家郎君比青隐還小了半歲,生得濃眉大眼的,平生一股與他年紀不符的英俊,初見性子也冷冷的。

姚老夫人私下道羅伯庸當年親眼看見母親慘死,自那以後性情大變,心中有了郁結不願意說話。

羅伯庸自來到姚家每日裏都請安,無論天晴下雨,固定的時間,有時姚老夫人還未起身,他也不走只安安靜靜等。他的膳食也都在正房用,用完膳再陪着坐一會兒然後離去。青隐每次看着他一言不發離去便心疼,是以每次與他相處都盡量笑的溫柔。

今年夏天很下了幾場雨,仿佛天空被捅了個洞,大雨如注。出門用的油紙傘根本頂不住,時間一長就被雨打成破爛。因而若沒有必要的事大多不出門,老人家也在那幾日免了請安。青隐因着與祖母住同一個院子還能與祖母日日陪伴。花半日時間在羅漢床上玩兒棋,姚老夫人可是正兒八經的書香門第,要不是當年戰亂她家道中落哪裏輪得到姚家老太爺那一屆江湖郎中娶。

姚老夫人鐵了心想把孫女往才女方向帶,奈何孫女長了顆不思上進的心,那圍棋棋譜看了兩眼就死活不看了,最後還被孫女忽悠着一起玩兒起了什麽五子棋。

“老夫人,表郎君跑去求秋先生收他為徒了。奴和防風怎麽勸也勸不住。”羅伯庸的貼身侍女甘草急匆匆跑進來。

屋內祖孫倆都一驚,青隐更是直接推開窗,外面電閃雷鳴的下着瓢潑大雨,她再顧不得一切,跳下地從那侍女手中搶過傘向雨中奔去。

自那次家宴見過神醫,此後一直不曾主動去過他的藥廬。大雨滂沱,前路一片水幕,她便憑着為數不多的記憶一路跌跌撞撞向藥廬跑去。

到得藥廬門口,只見門前筆直跪着一個小身影,在風吹雨打中一動不動。藥廬的兩塊爛門板關着,防風跟着跪在旁邊聲聲懇求,不遠處翻着一把破爛的紙傘。

如此大雨之中就算如今正值夏季這樣淋着也是不行的,青隐心驟痛,幾步過去将傘放在他頭頂。

低頭看見男孩兒臉上冰冷神情,與下巴不停滴落的水珠。她想開口喚一聲那個心底的名字,可話到嘴邊生生變了。

“你當真如此堅決?”

羅伯庸沒有回答,甚至從始自終沒有擡頭看一眼。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青隐等不到他的回答,轉而便把傘遞給防風,道。“給表郎君撐着。”

六娘子在府中是阖府皆知的身嬌體弱,他哪敢接她的傘。聞言趕緊擺手,道:“那怎麽行,您自來身體不好可淋不得雨。”

“叫你拿着你便拿着,哪兒來那麽多廢話,你是想害死他嗎?”青隐氣急,直接将傘丢下。

沒了傘雨點悉數砸在身上,真疼!可心更疼,她看不得那個孩子受一丁點的苦難。

青隐沒有敲門直接推門進去,站在門口隔着雨簾可以看見那天才神醫秋易秋先生敞開了屋門煮茶,身後的木板門被随手關上,她走過去。

“來替那孩子當說客,想我收他。”秋易舉着水壺将滾燙的熱水沖進茶葉裏。

他說的篤定,連疑問都沒有,青隐沒法反駁只能問他。“如何才能答應?”

秋易似乎早料到她會問,也爽快道:“确實有個條件,而這個事情也只有你能完成。”

青隐冷冷哦了聲。“什麽事情是只有一個七歲幼童能做到的?”

他沒有說話,只擡手在另一個杯子裏倒上熱茶用下巴示意。

青隐低頭看他對面四四方方的錦墊,頓了頓還是過去跪坐好,挺直腰杆。兩人這樣一座,頓時就有點像上談判桌談判的架勢了。

衣裙上的水啪、啪、啪,有節奏的滴在青席上,披肩長發貼在脖子裏,那形容特別狼狽。

兩人就那樣坐着喝茶,聊起了無關緊要的事情。

秋易喝了口茶,笑問。“怎麽都不來與我閑聊?”

青隐垂眼,啜了口熱茶才淡淡譏諷他。“不是誰都像您這麽悠閑的。”

他無所謂一笑,卻又漫不經心的反諷。“你一個小孩子能忙什麽?吃喝玩樂?”

青隐內心吐槽他小氣鬼,看着人模狗樣一點都不大度。不過他說的很對,她确實每天都在忙着吃喝玩樂。

“啊……嚏……”

猝不及防一個噴嚏打出來,還沒等她把掩蓋真相的話說出呢,鼻子先不幹了。鼻水直接像水滴一樣滴下來,頭隐隐作痛腦袋昏沉。

“你怎麽樣?我送你回去。”秋易站起身直接跨過桌案扶住差點栽倒在地上的青隐。

青隐伸手抓住他垂落的衣袖,用力握在掌心,倔強的道。“不,你先說你的條件。”

“呵呵,小丫頭不要命了。”秋易頓了頓,臉色很不好。“條件就是……”

等他湊在耳邊說完她費力點頭算是條件達成,她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姚老夫人趕過來看見院門緊閉的藥廬,再看看外孫,什麽話也沒說,陪着外孫在藥廬門外等了差不多兩盞茶的時間,藥廬掩着的木門才打開。

秋易撐着傘看着門外七八個人微微一笑,道。“小丫頭方才暈過去了,不過就有點着涼。現下雨大就不折騰着送回去了,還請老夫人吩咐人送幹衣服過來,再派兩個侍女過來照顧吧!藥我已經開好了,也得要人煎。”

門外衆人終于放下心裏懸着的大石頭,烏嬷嬷揮手就叫艾葉趕緊回去取衣服,又吩咐蘇葉和麥冬留下去照顧,她再扶着姚老夫人回去。

“秋先生,我現在可否進去看看安兒?”老人家還是有些放不下孫女,踟躇着想進去看看。

“那恐怕不行,我不喜歡院裏人多。”秋易想也不想拒絕,旋即安撫一笑。“老夫人且放心,小小涼症對我來說根本不是病。”

姚老夫人還是放心不下,猶豫了下才說。“那就麻煩神醫了,需要什麽盡管吩咐這兩個丫頭。”

等人走遠了,秋易收了臉上笑意,擺手吩咐蘇葉和麥冬進去照顧人,而他面色嚴肅的對地上跪着羅伯庸寡淡的說。“起來吧。”

羅伯庸看他一眼,緩緩起身。跪的久了氣血不暢起身的時候小身子晃了晃,但他立馬用力掐住手心穩住,仰頭平靜的看着面前像個神仙一般的人。

秋易在心裏對羅伯庸的表現有點滿意,但面上不顯山露水語氣依舊寡淡。“想學什麽?”

羅伯庸冷冷答道。“武功。”

秋易發出一聲單笑,語氣裏帶了輕蔑。“呵,口氣不小,以後可別哭。”

“不會。”

秋易不再說話轉身,羅伯庸站在原地猶豫先回去還是跟着秋易進去,不等他想出個結果秋易先出聲了。

“還不進來,那丫頭可是為你正受罪呢。那涼症對普通人來說不算什麽,對她可也要命的很。”

羅伯庸皺緊濃眉,問道。“很嚴重?”

“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喽。”

秋易一身青色道袍,腳上特意穿了雙木屐,慢悠悠走在屋檐下發出有節奏的聲音,很能安定人心。喝茶和賞雨,他仿佛一個世外仙人從容有度的做着這些,偶爾轉身看看滿臉黑灰賣力煽火熬藥的小子。

秋易心下想着,原來小丫頭那麽久都攻克不下小冰山是因為缺了一個像自己這麽厲害的幫手。

我果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神醫啊!

青隐覺得她在做夢,表弟居然喂她喝藥!

她吞了吞口水,伸手去接碗。“我,自己來。”

羅伯庸躲開那雙伸過來的手,執意要喂。

“不不不,我還是自己喝,我不習慣別人喂”青隐再次郝然拒絕。

“你們別磨叽,趕緊治好了都給我離開,我不喜歡這麽多人在我的地盤兒。”秋易忍無可忍的看着那兩個小的推拒半響,當即皺眉咬牙了。

青隐看着下巴處一碗烏漆嘛黑的湯水,簡直惡臭難聞,偏生羅伯庸還固執的端着。她閉了閉眼,湊過嘴就喝。

在藥廬養了一天多才回去,雨停了,在花園那邊居然還有一道彩虹。

青隐興高采烈的跑出藥廬,一邊對身後的秋易說。“有彩虹要不要去看看?”

“哼,有什麽好看的,我不去你也不許去,你那破身體不适合粘太多濕氣。”秋易斜睨她,滿臉的不贊同。

“那我這就回去,你可不許再故意欺負表弟了!”

兩人都知道這裏的欺負指的什麽,秋易嗤笑一聲。“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在考驗他呢?”

青隐瞪他一眼,道。“那孩子無需考驗,他的心智一直很堅定。”

是,羅伯庸堅定的要學了本事回北方找外族鞑子報仇,他的敵人不是單槍匹馬的江湖浪子而是骁勇善戰的滋事軍隊。

青隐突然覺得她不能再這麽安逸下去,最起碼不能做個什麽也不知道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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