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慎園。
園內一棟一層小屋,一眼活水池塘橫穿而過,靠近園子門口那一片長滿雜草的空地。
青隐以鍛煉身體為由,親自拔草鋤地。
羅伯庸從師父處得知她連日勞作,此後固執的每日練完劍都去幫忙。
青隐那兩日回到東廂一雙手又髒又糙,還有一些被枯枝殘葉劃到的細小傷口,把艾葉等侍女擔心的不行,說什麽也不讓主子再親自動手做這些,再加之有姚老夫人念叨,她再拗不過,只能妥協等種花苗時再親手種。
她的花園自然是種一些她喜歡的花草,不需要多名貴稀有的品種,一定要四時好景搭配得宜。好花不常見,為了尋一些好花她便時常親自去往花市尋找。
東啓朝受魏晉南北影響,花鳥已經步入中上流社會,由此發展出許多藝術享受和藝術創作境界。到了東啓時花文化便得到了充分的發展,現正處于鼎盛發展時期。
為了逢迎貴族的需求,民間便多出一種全新的職業,花農,花藝工人。
慢慢地在一條芬芳的花市裏挑了些石竹,虞美人,百合,山茶,茉莉,鳶尾等等。很多否管是不是開花适不适合在春季種的,一看到整天街兩邊擺了各種花,青隐便急切的想把那個荒涼的院子變得熱鬧,早忘了自己的初衷。可喜可賀的是淘到了幾株稀有的蘭花,雖然價格頗貴還是買了下來。
剛開始姚老夫人知道孫女學種花,還說大家閨秀不當去當花農,人家家裏女郎都學插花,就姚家不同。那時她回答說,要是哪日自己窮了還能去種花賣花,惹得老人家好笑。
慎園外有一段圍牆,需要種一些爬牆或者垂吊的花草,可以爬滿整片牆。在市場裏來回挑了許久,最終決定在牆角種上茑蘿。
茑為女蘿,施于松柏。
植茑蘿于牆根處,每隔幾丈遠一株,到七月的時候大概就能收獲一牆的紅色小花。
等青隐的花園初具規模的時候,她的八歲生辰到了。
姚青隐生于三月初三,恰逢上巳節。
上巳節在《論語》中是這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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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所以,在那天除了吃長壽面收一大堆禮物外,還可與家中兄弟姊妹一起出城踏春。
青隐想起前世,記憶裏唯一有的兩次春游,最期待的就是春游時能去買兩根冰棍,甜絲絲涼幽幽的。
姚家衆人選的是城外一條淺水小溪過節,等侍女擺好酒水茶點,幾個姊妹已經占好各自位置在錦墊坐好。姚青桓經過上次教訓收斂了性子,今日與庶弟表弟一起過來了,同來的還有姚三爺與秋先生。姚三爺是特意從鋪面趕來為女兒慶生,秋先生是自己無聊跟來的。
幾位男子居對岸,有侍女拿了一個酒盞跑去上游順水放下,當酒杯停在誰面前誰就作詩,不限定題材。
青隐自覺落在姊妹們最後,不是因為長幼有序,而是因為她,不會作詩。
總不能真像小說裏寫的那般背唐詩吧!
然而她所謂的好位置也沒用,在欣賞了幾位小姐姐與兄長的佳作後,那酒杯居然鬼使神差的一路暢行無阻的停在了她的面前。
在衆目睽睽之下,她只能無奈的将它撈起來,姚青苗早已經嚷開了說是也想看笑話。
好吧,現世報來的太快,上一輪她才笑過她那首讀都讀不通的打油詩,這會兒就輪到自己了。
擡眼一看對岸幾個美男子,姚三爺鼓勵,秋先生興味,三兄淺笑,羅伯庸面無表情,只有姚青桓幸災樂禍。
青隐心裏不愉快,但是也是真的作不出古人的風雅玩意兒。
最後硬着頭皮扭頭喚艾葉端酒來,舉杯潇灑的幹了,幸虧這酒度數不高,喝下去也就辣一辣嗓子。喝了酒未免再陷入作詩境地,她主動提出自己去默寫王大家的《蘭亭集序》。
這活兒讨了巧,當初王大家作《蘭亭集序》也是與友人春日聚會,重修禊事,作序紀念記載這場雅致盛會。
提議得到大部分人認同,看着侍女為妹妹鋪紙研墨,姚青苗羨慕的不行。
姚青苗覺得姊妹中六妹與她學識最差,本應同甘共苦,哪想大難臨頭各自飛了。她憂傷的看了她最喜歡的妹妹好幾眼,發現妹妹只是泯着嘴笑根本沒有拉她一把的意思後,簡直失落極了。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
青隐故意寫的慢些,時間掌控在大家剛好結束作詩。
“六妹真是,真是揮毫潑墨的書法。”
一群人圍着一張小案,左右端詳那篇《蘭亭集序》,三兄看了半響以手抵唇做了一個中肯的評價。
秋先生低低笑了半響,也附和道。“确實如此。”
只有姚三爺看一眼且不說字怎麽樣就那滿紙墨團子的宣紙,尴尬的環視了一圈,道。“安兒方學字不久,能默出這麽長一篇序就很了不得了。”
青隐都不得不感嘆父愛真是偉大啊,就她寫那篇毛筆字自己都不忍直視,姚三爺卻還能另辟蹊徑的誇出來。
大家一起圍坐鋪席子的草地上,秋先生親自烹茶,一邊喝茶一邊吃點心,後來姚青桓覺得喝茶沒意思嚷着要喝酒,他這個想法得到幾位姑娘的贊同。
東啓對女子的要求并沒有後世的嚴苛,女子飲酒并不出格,相反飲酒的女子多灑脫。
既然是出來流觞曲水,那酒是管夠的。
酒過三巡,幾個小輩都有些微醺,話也就多起來。
姚青桓吵吵嚷嚷的開始說他被罰跪的凄慘經歷,在祠堂裏犯了瘾被打一頓,罰跪時間還增加三個月不說,還得邊跪邊抄聖賢書,他罰完跪膝蓋一個月了還疼。
姚青苗看二兄大着舌頭還嚷嚷,有些不耐煩,便趴過去妹妹那邊,在她肩上一個勁兒說妹妹沒良心,都不救救阿姊。
雖然有姚青桓那個敗筆在,下午回去的時候也算盡歡。
一行車馬還在城門口巧遇潘家一行人,都是出城過上巳節的,潘夫人的侍女認出艾葉禀報了主子。
潘夫人坐在馬車裏身邊坐着一個七八歲錦衣男孩兒,手裏正揪着一把野花。
潘夫人見着騎着馬的姚家幾位爺,又看見後面跟着幾輛馬車便知道定是與自家一樣,便扶着馬車門,道。“原來是姚家衆位女郎出城過節,可要順路到我家做客?”
姚三爺上前抱拳,推诿道。“天色已晚,改日登門拜訪。”
潘夫人點點頭,推了推身邊小男孩。“越雲,快拜見姚叔父。”
那潘越雲這才擡頭去看姚家一行人,一把扔掉了光禿禿的花梗,大聲喊叔父。
青隐沒看見姚三爺臉色,不過聽他硬幫幫的回那一聲就知道姚三爺也是不待見那個小孩兒的。
不知道姚三爺知不知道老夫人隐隐做的打算,若是知道會不會站在自己這邊,拒絕那潘家。
回到府門,艾葉蘇葉自然扶着主子下車。
青隐貪杯多喝了酒,在馬車上一颠胃裏翻騰,路上還能忍着,這會兒落了地再忍不住推開兩人急走到牆角吐了個昏天暗地。
等胃裏舒服了,空氣裏一片酒臭味,那牆根下實在不忍直視。扭頭不忍直視的将目光錯開。就那一眼發現一個從沒有見過的東西。
那東西修長的身姿,像一個斂衣靜立的君子。
青隐腳步虛浮,搖晃的走過去,彎腰将它抱在懷裏。
秋易剛下馬牽着缰繩,眼角餘光看着姚青隐将那東西抱起。他唇角上揚,擡頭去尋找那個可能出現的人。
艾葉自然過去想把那盆雜草重新丢了。“六娘子您都醉了,還撿這東西,快放下吧。”
青隐推開她,舌頭很大說不出話,只是固執的不撒手。
姚三爺實在看不過女兒好像要撒酒瘋的樣子,對艾葉甩手道。“就讓她抱着吧,快送她回去。”
就在門口,青隐抱着一盆草歪在侍女身上,就在視野裏巷子角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夕陽中靜立。
她停下歪斜的腳步,扯住艾葉的衣袖,眯着眼看那夕陽中的身影。
那人背對陽光,看不真切面容,只覺身姿應是挺拔。
“艾葉,咱們府上是不是來了和尚了?”
艾葉面無表情,平聲道。“奴婢是蘇葉,艾葉在搬您的東西。未曾有和尚,是您眼花了。”
是她眼花了嗎?她用力眨了眨眼,目光有些迷離,又用力去看巷角那裏,擡手去指。“那兒光腦袋的,不是和尚是什麽?還穿黑色衣服呢。”
蘇葉看也沒看,只當她發酒瘋,穩住她的身子,慢吞吞将人拖抱進府裏。
也就在她們進去後,巷角的黑衣人走了出來。
黑色僧袍垂直而下,身長玉立,白皙圓潤的腦袋,五官精致,一雙眼平靜無波。他的身後又探出一個光腦袋,看着姚家空蕩蕩的門口,與那黑衣僧人說話。
“師父,我們現在去何處?”
黑衣僧人淡淡道:“雲游。”
“啊?徒弟不明白?”
“佛法在于自己領會,看來你還修行太淺。”
“……”
烏嬷嬷看着青隐懷裏抱着的東西,驚呼道。“小娘子,您怎麽抱着那東西進來了,快扔了不吉利的。”
青隐醉醺醺的認真看了烏嬷嬷一會兒,才瞪眼大舌頭道。“不,不能扔,誰扔,跟誰急。”說着又把花盆子在懷裏攬緊幾分。
一覺睡到天亮,還有醉後後遺症,艾葉端着蜂蜜水等着主子醒了飲用。
“看來奴婢進來的剛剛好。”她端着碗到床前。
等她走出來,青隐隐約想起昨日發生的事,腦子裏想起什麽東西,立馬急切的去找執意抱回來的盆子。
蘇葉抱着那花盆子進來,放在擺放花盆的圓臺上。
青隐見着那東西放心了,一口飲盡蜂蜜水,迫不及待翻出秋先生贈的《百花名錄》翻開。
“花葉深綠,葉脈墨黑,不見開花,卻明顯就是一株後世絕種的蘭花。
秋先生《百花名錄》中記載的極品墨蘭,獨闇。此花占一個獨特之處,它開在隆冬,花色墨黑,花香淡而悠遠。
它就像藏在黑夜裏的王者!
本是王者香,托根在空谷。先春發叢花,鮮枝如傾墨。”
青隐簡直是驚喜的将花抱去了秋易那裏給他品鑒,秋易也仔細看了很久,給了一個肯定答案。
青隐将那撿來的寶貝慎重的放在慎園不管是采光還是濕潤度都最适合它的位置,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着。
姚老夫人從妙智庵祈福回來聽烏嬷嬷說青隐執意将那人送的東西收下了,沉默很久才對烏嬷嬷說。“既然安兒喜歡便留着吧。”
烏嬷嬷沉重的點點頭,有些話不能明着和小娘子說,有些事便只能裝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