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正房裏,姚老夫人已經換好壽衣,安詳的躺在床上,臉頰泛着紅潤,像睡着了一樣。
青隐自顧将剛折的紅梅插在一只白瓷梅瓶裏放在窗下,屋裏撤了暖爐,這梅花在這裏熏染出一室冷香。
屋內一大家子跪在地上嗚咽着哭,青隐一言不發的走到床前,羅伯庸沉默的跟着她上前。
青隐想擡手再摸摸祖母的臉時,二伯母溫氏跪爬過來,啞着聲音說。“六娘子莫碰,老夫人着了妝,一碰就會把妝弄花了。”
青隐轉頭環視屋內哭得嗚嗚咽咽的衆人,緩緩垂下手轉而跪在床前。
等族裏宗親都過來看過了,府裏才會正式準備裝殓。
等于氏帶着婆子進來,衆小輩退到一邊,沉默等着。
正在這時沉香跑了進來附在烏嬷嬷耳邊低語了兩句,烏嬷嬷點點頭。接着就喊暫停裝殓,等一個人來将事情處理好了再行料理後事。
青隐隐約知道,姚老夫人在等着誰,可直到死也沒有等到。
現下見着的這個人,她就知道了,姚老夫人一直等的人,便是他!
那時,烏嬷嬷牽着她站在前廳裏,眼睜睜看着。
那個人,于漫天風雪之中,攜一身孤寂與溫潤緩步而來。
他一身墨色僧袍站在廳中,眸光淺淡的掃一眼衆人,最後定在一個地方。
青隐仰頭直視那個人的目光,喉嚨梗住,半響才問他。
“你為何晚來一步?”
思衍微楞,他怎麽也沒料到這丫頭見面第一句會問他為何晚來一步。他曾經千百次的想着這場景會是怎樣?他會淺笑着說一句:六妹,好久不見抑或長大了。小丫頭會笑嘻嘻的歪着小腦袋問一句: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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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他怔住,青隐方知道自己不覺問了一個多麽突兀的問題,趕緊低下頭不去看那雙如墨深瞳。
姚大爺對這少年和尚很是陌生,但見衆人神色與侄女所言,猜想是老母親點名要見之人,遂上前點頭道。“小師父,請随我進去見家母最後一眼吧。”
與思衍同行的還有一人,一個圓圓腦袋的少年和尚。他見姚大爺如此稱呼黑衣少年和尚便瞪大了眼,很是不解的樣子。
思衍讓空遠留下自己跟着進了內室。
烏嬷嬷看一眼留下的小和尚又牽着小主子去內室。
那個人背脊挺拔,背對着衆人站在床前,嘴裏喃喃念着什麽,少頃雙手合掌鞠躬,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轉過身淺笑望着大家。
他墨色僧袍,斜披一件棕色錦斓袈裟,手裏挂着一串小佛珠,顆顆圓潤,脖子上也戴着一長串佛珠,長身而立,浩瀚墨瞳如包羅萬象。少年和尚明明淺笑而立,卻看着像寺廟裏千萬年都寶相莊嚴徹法界的佛像。
烏嬷嬷這時便放開青隐從懷中取出一封沒有署名的書信,拆開後環視衆人,說道。
“老夫人臨死前留下遺書,既然該來的都已在場,那就趁這時說清楚吧!還請大爺、二爺以及幾位郎君驗過筆記真僞。”
烏嬷嬷先把信展開一一走到幾位主要主子面前過目,等幾人都點頭後方道。“老夫人交代有三件事,第一件,老太太做主将四郎君青恒過繼到三爺名下,作為三房嫡子。而今四郎君也回來了,還請大家見證。”
烏嬷嬷伸手請那位黑袍少年和尚上前一步,明顯那位四郎君便是他。
原先滿臉悲傷的衆人此時都被這消息驚得忘了反應,神色空白的看着那個少年和尚。
思衍倒是不在意姚老夫人遺囑中宣布的事,一直低頭淺笑看着旁邊的小丫頭,過了會兒,像是突然才發現屋內氣氛不對方點點頭表示應承。
還是姚大爺與于氏站出來反對。
姚大爺終于想起他還有一個兒子,只是想不到那個從來不上心的庶子便是眼前這位。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出家了的人,穿着一身奇怪的袈裟,突然便冒出來要被過繼給三弟。他直覺不妥當,便上前一步義正言辭的拒絕。
而于氏看丈夫也不同意,則暫時不說話沉默着站在丈夫身邊看他有什麽理由。
衆人從震驚中回神看向姚大爺,不解向來孝順的人怎麽這時候會違背老人家遺願。
姚大爺知道大家的疑惑,也不賣關子,清了清喉嚨道。“青恒是庶子,過繼青恒過去,我是覺得對不住三弟。既然如此,左右都是從大房過繼,那就過繼青桓吧。”
這話一說出口,首先不同意的就是大夫人了,于氏立時站出來,道。“我不同意,不同意過繼桓兒。”
“我也不同意。”
青隐詫異的看向對面站出來的姚青瀾,想不到這時候她居然會站出來。青隐自然是因為清楚姚青桓種種惡行才不同意,确然不知道姚青瀾是因為什麽。
這時姚青瀾淡淡瞥一眼娘家衆人,平靜道。“雖然作為一個出嫁女再插手娘家事,實在欠妥當,可大伯父不妨聽侄女一言。您常年帶着長兄在外,大伯母想念兒子時只有二弟陪伴在側,這麽多年每日相伴,您突然要将二弟過繼到三房,可想大伯母難以接受?”
于氏聽姚青瀾幫着她說話,當即點頭,連連稱是。
烏嬷嬷看夠了幾個人态度,這時出來淡淡提醒道:“各位主子估計沒聽清,老夫人指定的是四郎君過繼到三房為三爺嫡子。”
姚大爺也想到妻子這些年也不容易,被大侄女一問問住,再想到母命不可違,這才甩袖,撇過臉看一眼那個他見都沒見過的兒子,點頭勉強同意。
于氏這會兒不得已壓下心裏的想法,婆母過繼子嗣到三房的決定不可能更改,她也不可能把親兒子拿出去,那麽這件事便不能攔着。
烏嬷嬷看再沒人站出來,這才道一句。“那這事既然各位主子都沒有意見,奴便說下一件事了。”說罷繼續執着遺書往下念。“第二件事,老太太吩咐将來府上娘子們的親事需得是自願。”
這件事倒是沒什麽大不了,幾個爺們沒意見,于氏看了一眼女兒和幾個庶女,心裏想着自己女兒已經定了親,雖然婆母猝不及防死了,也打亂了大房計劃,可有些事也是早晚的事。至于那小庶女,還不是任她拿捏也不敢吭聲。倒是溫氏便明顯的高興了,想着自家本來就是庶出,所謂庶出兒子的子女那也還是庶出,若是與大房分家還好,若是不分……
以後不一定會被于氏拿去犧牲。
“這第三件事,就是分家。”
“荒唐!”這時官威甚大的姚大爺背着手一步跨出來,緊皺眉頭,喝道。“這如何使得?莫不是你這奴婆瞎念?”
于氏更氣,直接喊婆子進來,吩咐道。“把這胡言亂語的老婆子拉下去。”
烏嬷嬷毫不在意自身處境,只淡然看一眼,繼續道:“大爺莫氣,且聽奴往下念,待念完您親自再仔細驗一遍。”
雖然對老夫人的決定震驚,溫氏精明的意市到這是一個機會便立馬站出來阻止,說等那遺書念完到時仔細确認老夫人字跡。
于氏被弟妹抓着,也确實沒有确鑿證據上前,只把希冀的目光放在丈夫身上。
姚大爺是念書為官之人,也不好上前與一介婦女拉扯,只能站在原地瞪大雙目,呵斥道。“你且念,看仔細了念。三弟新喪,我就不信母親能做如此安排。”
烏嬷嬷念道。“分家事宜,姚家祖業分三份,大房四成,二房兩成,三房四成。這些是老太爺生前分好的,詳細怎麽分的一會兒老奴會取出老太爺留書。而老夫人遺願裏主要說的是正房以及三爺這些年自己創下的家業。還請幾位娘子,四郎君聽清楚。”
“三爺創下的藥材行三成給大娘子,三成給六娘子,兩成給二房,兩成給四郎君。至于,”
“慢着。”于氏越聽越不對勁,什麽叫三爺創下的藥材行,那還不都是姚家的,既然都是姚家的怎麽都分給三房還有二房,那大房的就沒有?
“怎麽大房沒有,而且那藥材行可是屬于姚家,屬于大家的,什麽時候獨屬于三房的了?”
烏嬷嬷冷冷一笑,反問于氏:“大夫人怕是忘了,當年三爺決定開藥材行向賬房支銀子時您可說了府上一分餘錢沒有,這藥材行能開起來還得多虧三夫人嫁妝豐厚。這時候您又拿什麽立場來分這些呢?”
于氏對這理由無話可說,幹瞪兩眼,斜睨見溫氏看着自己想起什麽,立馬道:“那為什麽二房有兩成?”
“那自然是因為二爺與三郎君幫忙打理藥材行的原因,這幾年三爺多虧了得二爺與三郎君幫忙才能短時間內将之發展起來。”
于氏簡直佩服姚老夫人好算計,冷的渾身發抖,也冷哼聲說。
“所以就大房什麽也沒有?”
“夠了,簡直丢人現眼。”姚大爺一把扯過妻子,看着妻子一張面目扭曲憤怒的臉,失望至極。這個人母親當初看中的就是她書香之家的教養,大氣懂禮,持家有道。他還記得他們剛成親那時她也确實知書達理,打理庶務也自有一套章法。可看看現在,是從什麽時候變的呢?變得狹隘,蠻不講理,思想醜陋,面目可憎起來。
“既然大夫人問了,奴就明說了吧。大爺在任上多有打點之處,大夫人怕是從未從賬房支過這類銀錢,那都是因為有三爺每每替大爺擺平。”
于氏這下是再沒話說了,頹然的站在姚大爺身邊。
姚大爺自覺讓弟弟幫忙擺平官場人情往來在小輩面前失了顏面,而害他如此的人便是于氏,他在心裏更加埋怨妻子短視。當初三弟向府中支銀票,只怕不是沒有而是于氏不想拿出拿筆銀錢。
“好了,三爺的産業分好了,下面是正房裏的。老夫人這輩子也存了些家底。她老人家是把東西都留給未出嫁的幾位娘子身上了。二娘子兩成,三娘子兩成,四娘子五娘子各一成,六娘子四成。這些是現銀,除了現銀,正房內所有古玩珍寶都給六娘子。”
“呵,原來我堂堂姚家嫡出的二娘子在祖母心裏竟然也就和個庶女差不多了,她竟然偏心至此。”姚黃這時一副心碎神傷的走上前,看着烏嬷嬷手裏的遺書,恨不得搶過來吃了。她素來高傲,如今被一紙遺書貶低至塵埃裏,那些個庶妹不知道如何嘲笑她。她扭頭一一看過去,看着她們驚訝神色下掩藏的高興,刺眼極了。又看見最小的姚青隐失神的看着烏嬷嬷,大概也是想不到祖母留了那麽多東好西給她,驚訝嗎?肯定是有的。她突然恨起來,不管不顧的一把抓過姚青隐,狠聲問她。
“同為祖母的嫡孫女,憑什麽你得了祖母那麽多疼愛,那我姚黃算什麽?啊?”
手臂上傳來火辣辣的疼,還有指甲掐進肉裏的感覺,這感覺讓青隐清醒的知道這位二姊是真的憤怒,也知道姚老夫人對她是真的偏愛。
青隐仿佛瞬間看透一切,仰頭沖着姚黃安然一笑,在一陣黑暗襲來時順從的倒下去。
“不想死就立刻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