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聲音和緩,還帶着絲絲縷縷的溫柔,聽得屋內衆人一愣。
盡管如此,于氏卻面色發白,趕緊将女兒的手從青隐身上掰開,将她拉到身後戒備的看着那個看起來溫潤無害的人。
思衍并沒有上去接住姚青隐,看着她被一個小子接住。他将雙手攏入寬大的袖中,淺笑看着衆人。
那樣的目光不期然讓于氏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時他也是站在這房中淺淺看着婆母和她,一臉平靜無所畏懼,也想起他剛出生時那個老道士的批命。
目三角,行如病虎,性必嗜殺。
那老道士果然是沒有說錯的,這孽種果然五歲時便連殺他乳母母女二人,小小年紀心性之陰狠,就連小孩兒都未曾放過。
昏過去後,青隐感覺輕飄飄的,魂魄似乎脫離身體,游蕩在前世與今生裏,像看一部無聲的黑白紀錄片。重複着,看完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的重溫那些姚老夫人、姚三爺的寵溺。
昏睡中的青隐臉上突然浮現微笑,夢裏想着再不管姚家,不去理世事,就這樣一直睡去有什麽不好?
“六娘子怎麽還不醒,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艾葉擔憂的在床前看着床上的主子與身邊的蘇葉道。
蘇葉沉着臉也看着主子,轉身一言不發的離去。
艾葉喊了一聲,她沒回頭。
思衍帶着心遠兩人站在慎園裏,舉目一遍開得熱鬧的花。各種顏色的寒梅,粉的、紅的、淺綠的,還有山茶、一品紅也一簇簇開得正豔。走上池塘上架的木橋,可見池塘裏有殘荷數支,意境別趣,可見是特意留下的。池塘邊沿種了綠油油的草,空地上還有大片大片的白色紫藍色品紅色的小花。他低頭看向只到腰間的木欄杆,上面居然挂着一個個小小的花盆,花盆裏就是那些個深淺不一的小花。
兩人緩步走下木橋,邊走邊仔細的看。
心遠跟在師父身後,也是瞠目結舌的看着院內像春天一樣的景象。确然,若不是一些花枝上還有未消融的薄雪,這慎園簡直就像在春季,他呆了呆問思衍。
“師父,你以前就住在這裏。”
思衍沒有應聲,仰頭看着閣樓上的牌匾,喃喃道。“下雪了。”
Advertisement
随着這句話落,天空洋洋灑灑的飛滿了白絮,映着這雪,那牌匾上的雪閣兩個字似乎也缥缈起來。
踏上臺階輕輕推開門,屋內整潔幹淨,當是有人常來這裏。裏面擺設都沒變,以前擺放桌椅的地方還放着桌椅,以前立着書架的牆面還立着書架,書架上的書都還是他以前房裏的。牆上挂了一副他當年寫下的靜水流深四個字,是精心裱過的。
這屋子熟悉又陌生,家具都換了,一應的原木色,透着明亮。還有每道門邊,挂了雨過天青的紗帳,風一吹像浮動的雲。
“今晚就住這裏。”他背對心遠道,人已經走到窗邊低頭專注看着桌上一盆奇怪的草,正是獨闇。
心遠是不在意有沒有好床睡的,出門修行時能有個避風的地方就不錯了,所以對能住在這裏顯然很高興。
第二天晚上時,雪已經下了很厚,思衍師徒兩人安然的住在慎園。
心遠小師父見屋裏有些花茶便自作主張取了來泡,師徒兩人一人一杯。
蘇葉進來時兩人正捧着茶盞喝着,心遠小師父興奮的誇這茶好香。
蘇葉進去後,俯身行了禮才恭敬道。“四郎君,六娘子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如何喚也喚不醒,奴們心裏擔心得很,還請四郎君前去看看。”
“啊,小師叔還沒醒嗎?會不會是病了,昨日我看小師叔臉色很不好呢。”這小師叔是心遠小師父心領神會按輩分自己琢磨出來的,第一次叫小師叔還挺自在的。
蘇葉開始還沒理解後來想起這小和尚叫四郎君師父那叫六娘子一聲師叔也沒錯,就是這搭配有些怪異了。一個看起來和四郎君差不多大的人管四郎君叫師父也就算了,現在還管六娘子叫師叔。那不管是從年紀和外形上都不搭啊。
“心遠,去藥廬把秋易叫過去,他若不去,讓他想清楚後果。”
思衍長腿一跨首先走在前面一路往正房而去,蘇葉小跑跟在後面。
秋易到的很及時,也就在思衍俯身看青隐時,他風風火火的刮進來了,進來就開始抱怨。
“姚青恒,你別太過分,又想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呵,你不是費盡心機的想重新來過嗎?怎麽不拿出誠意來?”
思衍讓開身子,讓秋易清楚的看到床上昏迷的人。
秋易簡直想以頭搶地,這姚家近來喪事連連,他早就算到了,可沒想到這丫頭也有此劫難。魂魄離體,這可和三年前沒有魂魄差不多了,自己真是欠了他姚家的。
秋易當即怪叫一聲,對屋內幾人道:“你們都出去,都出去。幸好本神醫來的及時,要不你們家還得辦一場喪事。”
秋易直接将人都趕了出去,自己将姚青隐從被窩裏扶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卷彈開,一排細長不一的銀針整齊的排放在布卷上。
秋易直接取下一根極細的針向青隐頭頂紮去,接着又快速抽出幾十根銀針都紮在頭上一些死穴上,一邊紮還一邊默念什麽。不一會兒他已經是滿頭大汗,汗珠順着英俊的臉龐流下落在錦被上,形成銅錢大小的水跡。
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等秋易從東廂出去整個人簡直像從水裏撈出來一般。道袍褶皺,臉色蒼白,連那頭墨發都仿佛失了光澤一樣,枯草般耷拉在肩上。
已經是夜半時分了,秋易擺手推開心遠小師父伸過來相扶的手,疲憊的對另一人道:“明日來我的藥廬敘敘舊嗎?”
思衍抱着雙臂,淡笑道:“卻之不恭。”
秋易又想跳起來打他,誰是邀請他了?明明自己只是詢問而已。他看着燈籠下的人,研習佛法儒學這麽多年,那氣質簡直不像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秋易搖頭笑了笑,轉身離去。
艾葉和蘇葉都知道大夫人來者不善,可她們攔不下來,只能看着大夫人帶着侍女婆子湧進主子閨房。
于氏帶着審視的目光看一眼床上的姚青隐,轉身對身後婆子笑着道。
“這東廂的侍女太沒規矩,主子進來了也不知道伺候。來人吶,把屋裏女奴給我壓下去打個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艾葉臉色一白,第一時間沒有顧忌自己的板子,一瞬間想到大夫人來東廂的目的,她立刻尋找蘇葉卻未曾瞧見,想來是趁亂溜出去報信了,她放下心來才跪下求于氏。
“大夫人饒命,是奴伺候不周,奴擔心六娘子而疏忽了大夫人,求大夫人暫時饒奴一命,待六娘子病好了,奴自去領罰。”
于氏看着趴在地上的艾葉,嘲弄的笑着,小小女奴也敢在她面前耍心機!不過,既然想免罰她不成全她豈不顯得自己這大夫人不夠寬厚。
于氏彎腰擡手扶起艾葉,道。“你既然如此說,我便答應你。一會兒我就和六丫頭好好為你求情,幹脆免了你們的責罰。”
艾葉驚恐的看着大夫人妝容精致的臉,吓得再次跪回地上,不停磕頭。
“大夫人,求您放過六娘子,她還小,您放過她,奴任您責罰。求您,她還小。”
“十歲了,不小了。”
于氏一揮手就有兩名壯實婆子上去按住,而于氏則一步步靠近床邊,艾葉不停的哭着求她,于氏心煩得很直接讓婆子用手帕把她嘴堵了。
終于安靜了,于氏滿意的把玩着手指笑着站在床前,漫不經心道。
“六丫頭,大伯母來看你了,你怎麽都不起來請安呢?這般沒禮貌可不好。”
“大伯母忘了,你好像病了,那秋先生昨晚還來針灸了,對不對?”
于氏見青隐還沒有醒的樣子,幹脆側身坐在床邊俯下身,湊近青隐耳邊慢慢說。
“你房裏侍女真忠心,還在那死命要沖過來護你呢!實話告訴你吧,大伯母今日來也沒別的事,也就關于你祖母下葬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像你祖母這樣的老人離世,下葬前都得請道場做法七七四十九天,那既然要請道場就要花錢啊,你也看見了那天分家,老夫人把棺材本都留給了你,這些需要開銷的事情可就落在了我們頭上。你說,大伯母該怎麽辦?”
“大伯母說想怎麽辦?”
青隐用力掙開黑暗,睜眼平靜的看着于氏,嘶啞着問近在咫尺的人。
于氏很高興她這個時候醒了過來,她直起身理了理寬袖,雙手交疊放在小腹,道。“大伯母覺得,姚家雖然家業大,可也經不住連着辦兩場喪事,你阿爹的喪事就已經花了很多銀錢了。這老夫人下葬三房是不是也得出一份力。六丫頭不如就把老夫人給你的那些都拿出來辦喪事吧,這樣老人家也能早日入土為安不是,還有大伯母另外給六丫頭一個面子,也放了你這些沒規矩的侍女。”
青隐費力扭頭看一眼地上不停掙紮的艾葉,淡淡道。“大伯母果然是書香門第教養的女子,好算計。想必裝了這麽多年賢良淑慧,很累吧!”
于氏并不理會青隐的嘲諷,反而笑道。“不用和大伯母說這些,大伯母也是為了你兄弟姊妹們打算,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你姚家人好。”
對她的胡攪蠻纏青隐很是不以為意,反問道。“若我不答應呢?”
于氏道。“婆母怕是一時請不起大師做道場,也不能及時下葬。這東廂的侍女沒規矩,大伯母替你換一批來伺候,怎麽樣?”
青隐想不到于氏如此咄咄逼人,為了一點家産手段如此卑劣。立時感覺心口沉悶,喉頭發堵,一陣劇烈的咳嗽,擡手捂着胸口咳得坐起身,嘴裏咳出血也不自知,只死死盯住于氏,恨聲道。
“于氏,你就不怕遭報應嗎?這樣算計一個死去的長輩,你良心何安?”語畢又是一陣咳嗽咳出喉嚨一口血。
于氏站起身,嫌惡的擦了擦身上的血沫子,晦氣說道。“我怕什麽,她死了,這整個姚家都應該是我大房的。是我不小心才被她算計了,把家分了出去。”
姚青隐突然吐血讓于氏帶來的婆子侍女吓得一愣,心裏害怕就這樣把姚家六娘子給逼死了,手上不覺松了力道,。艾葉用力掙脫掣肘,撲到床前。
“六娘子,別說話。來,快躺下休息。”
青隐看着艾葉滿臉的淚痕,閉上眼想了許久,屋內安靜下來,許久她再睜眼道。“我答應你,你要守信。”
于氏停下擦拭的手,擡眼看已經躺下閉上眼的姚青隐,嘴角慢慢揚起,朗聲道。“自然。”
艾葉自于氏走後就趴在床前哭,青隐被她哭得腦仁兒疼,又支不開她,無奈聽了她好半響哭聲。
蘇葉沒有尋到思衍,也沒有尋到秋先生。她只能改去靈堂找烏嬷嬷,所以等她和烏嬷嬷來時于氏已經走了。烏嬷嬷進去首先就看了一眼床上睜着眼看艾葉的青隐,見她毫發無傷才去看艾葉,那丫頭哭得傷心,見烏嬷嬷進來趕緊爬起來福了福身。
沾血的錦被和衣服已經被艾葉換過的,蘇葉回來時艾葉跟着烏嬷嬷去外間回話,後來烏嬷嬷沒有再回來,回自己屋後便寫了封信塞進袖中匆匆往姚青瀾的院子走去。
深夜的時候,艾葉陪着青隐一起睡在床上,睡熟了。
青隐睜着眼睛睡不着,腦海裏不停的想着姚老夫人、姚三爺。
想了許久,最後是初戀姚老夫人慈愛的臉,想到再沒有人為她哭到流出血淚,再沒有人關心她,突然覺得她活着再沒有什麽用。
眼前又閃過白日裏于氏醜陋的嘴臉,這樣的想法也越來越強烈。
她握緊雙拳,輕輕爬下床,赤着腳踏在木制地板上,回身将被角壓好,走出簾帳,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
冬夜裏的寒風以她如今的身體是經不住的,更何況她衣衫單薄。
窗外飄飄灑灑的雪被風吹得帶進屋,貼到臉上的瞬間融化成水,在眼角下就像眼淚。
她伸手一摸,怔仲的笑起來。她也終于為他們哭了!
早上艾葉在地上發現的六娘子,當時的六娘子就像布娃娃一樣倒在地上,身上還有雪粒子。
東廂的侍女婆子跪了院裏一地,思衍再次踏進東廂見着這場景,腳步一頓,快速進得卧房。
很好,前日裏見過的人都在這裏了。
他第一次在姚家衆人面前沉了臉走過去,姚家人自動為他讓出一條道讓他上前。
秋易坐在那裏把脈,面色很不好,良久放開那只手腕。
憋了口氣,冷道。“注意調養,所有人都回去,病人需要安靜!”
一屋子人像潮水褪去,秋易一看還留下的思衍和小徒弟,對徒弟眼一瞪,不悅道。“你小子是聽不懂話還是想違背為師的命令?”
羅伯庸看一眼師父,冷冷道。“我不說話。”
秋易氣得直接提着人後領子就走,臨出門又對回頭道。“這丫頭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