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想不到那樣都還沒死,青隐再次醒來是在深夜,當是一天或者兩天以後了!
額頭上敷着一方涼絲絲的錦帕,有些發燒,這帕子讓她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微微扭頭就見一片陰影一般的墨色,卻是那陌生的兄長。
他坐在床邊,伸手在銅盆裏認真繳帕子。低垂的眉眼,帶笑的唇角,很祥和。
這個陌生的兄長親自做着艾葉慣常做的事,一顆圓潤腦袋在燭火的映襯下好像會發光,真的就像那畫上的佛祖身後散發佛光一樣。
從側面看這人一只眼睛,下眼皮弧形,上眼皮呈三角形,是典型的三角眼。睫毛很長不卷翹,低垂着眼簾投下一片陰影,鼻子也挺山根很高,上嘴唇薄下嘴唇稍厚也飽滿。不知道聽誰說過,這種三角眼,薄嘴唇的人天生陰險詭詐,薄情多疑。
青隐在他轉身之前扭開頭,并不想因為看了個人的長相就引起不必要的多話。
“小丫頭,看夠了?”思衍莞爾一笑,不打算就此放過偷看他的人。伸過手把她額上的帕子換下來放進盆裏,又繼續開始繳帕子。
“阿隐,我是你四兄。”思衍溫言說道,神色鄭重承諾。“以後我會保護你,照顧你,一輩子。所以,你得活下去!”
青隐不想搭理他,不想要其他人的照顧和保護,她只想要姚老夫人和姚三爺活過來,但是他們不可能活過來了。
思衍見她依舊空洞的躺在床上,又繼續道:“怎麽你不想為你阿爹報仇嗎?”
青隐還是不動,雙眼木噔噔盯着上方承塵。
思衍也不惱,放下帕子。“我聽說姚修文帶回一個侍女,此女回來就被送去了柴房,祖母還傳召過她。”
青隐目光微動,眨了下眼睛。她想起姚大爺名諱便是姚修文,他回家奔喪如何帶着一名侍女?
“你若活下來,我便幫你收拾那些人,如何?”思衍見她微有所動,再接再厲定讓她有活下去的動力。
“我想想,昨日來時守在床前有兩個小矮子很傷心啊,都誰呢?”
當是姚青苗與羅伯庸。她就知道他們會擔心,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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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自來對姚家人沒什麽情義的,那照這幾日他們對我的态度來說,指不定我不高興拿他們下手。”思衍笑了笑,覺得自己這個想法頗不錯,點點頭。“嗯,就這麽辦!”
“你別動他們。”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把祥和和狠毒演繹得如此生動又泾渭分明,淺笑着說着些陰狠的話。
思衍道:“那你就活下去。”
青隐不說話了,閉上眼睛把頭扭向床裏側。
思衍也不在意,繼續笑着更換錦帕。
青隐聽着雙手在盆裏攪動的嘩嘩聲,抿了抿唇,良久方再次開口。“你去休息吧,不用守着我了!”聲音嘶啞的好像只是在用力喘氣,沒了先前那股沖破束縛阻止他的急切,這樣說幾乎像沒說。
思衍卻聽見了,從盆裏擡起一雙凍得通紅的手。“這樣才是好的。”
思衍當然沒真的聽話離開,那丫頭還發着燒,他一直用錦帕給她降溫直到額頭溫熱後才回去,走時那雙白皙修長平日只翻執經書典籍的手被冰水泡得起了深深的褶子。
冬月初五,姚老夫人下葬。
艾葉一大早就為主子穿衣梳洗,戴上一朵白娟孝花。
自那夜一宿風雪後,青隐第一次走出東廂。
這一個多月姚府白紗不撤,到處都是滿面哀傷之人。
她木然的看着那些,被新上任的阿兄牽着亦步亦趨的向靈堂走去。
靈堂設在前廳,一口黑漆漆沉重棺材,姚老夫人一身大氣端莊壽衣平躺裏面。兩側十來個和尚手持佛珠,敲着木魚,閉目嗡嗡念經。
青隐過去兩步看向棺中,做道別。然後到親眷這邊跪下,一把一把的往火盆裏放紙錢。
圓通睜開眼,放下手中木魚走到思衍面前,雙手合攏,招呼道。“師弟。”
思衍微微颔首,請師兄移步庭院之中,兩人在庭院中相對站着。思衍雙手攏袖,淡笑的看着圓通。
圓通看了看靈前被師弟牽出來的青隐,道。“看來師弟已經有了選擇。”
思衍也用餘光注意着廳中,聞言點頭。“只是換個地方修行,沒有區別。”
圓通唔一聲搖頭,禪語道:“師弟當年上山時師父就說過,你凡心深重,注定不會甘于佛門清淨。”
這些話從前的師兄從沒有說過,是沒有機會還是因為是師徒所以沒告訴他?
不管如何,他這句話卻是沒有錯的,不管是前世還是重來一世,他,都沒打算一輩子混跡于寺廟江湖。
庭中走來一美婦人,身邊跟着一個十來歲小郎君,卻是見過幾次的潘夫人。
潘夫人上前祭拜過姚老夫人後就去旁邊看青隐,俯身打量幾眼見她臉色蒼白,身體也單薄許多,立刻心疼道。“才許久不見,怎麽消瘦這許多!”
青隐依着家屬還禮後答潘夫人。“勞煩夫人挂念,實在不該。青隐只是想念阿爹與祖母,飯用得少了些,倒是沒有大礙。”
于氏這時便帶着侍女過來,淡淡看一眼跪着的青隐,笑着邀潘夫人到一旁說話。溫氏眼神複雜的看了長嫂好幾眼,又去看面色平靜的侄女,微微搖頭終是沒有說什麽。
到姚老夫人入土時,棺木在墓坑裏放下,圓通作為法事的領頭讓親眷瞻仰最後一眼遺容之後,師父們開始整齊大聲的誦經,家奴開始封棺,木釘在鐵錘的敲打下一錘一點的紮進棺蓋裏發出沉重的聲音。
青隐聽着那聲音,心劇烈的撕痛起來,再也忍不住大哭出來,身子撲向定棺的人。她用力推着,不允許他們再敲下去。她感覺心底巨大的悲傷在連日的壓抑下就要爆炸了,心痛得她說不出話只是機械的去推去拉扯那些人。在這一個多月裏,她短短時間先後失去兩個至親,沒有人能體會她的悲傷。
周圍一片沉默,看着一個小姑娘哭喊着聲嘶力竭的不停的阻止家奴。
思衍站在圓通身邊看着青隐,心裏一片空洞,少頃才嘆一口氣,在姚大爺擡腳去拉青隐前越過他,将她抱在懷裏慢慢走出包圍的人群,走到一處背風的地方放停步。
青隐在一個陌生的懷裏掙紮,看似不牢固的懷抱卻怎麽也掙不開,最後看見棺椁被撒上一抔黃土,只一眼那條讓出來的縫隙再次被擋住。
她再忍不住那悲傷,一口咬在這人肩膀上。
思衍抱着青隐,忍着肩膀被牙齒刺破的痛意,伸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青隐很久才放開嘴,埋在那片懷中開始發狠了哭,不顧嗓子裏冰冷寒風的幹澀,張大嘴巴用力哭,直到眼淚流不出,眼睛睜不開,嗓子再發不出聲音。
思衍感覺懷裏的小丫頭已經沒了聲音,才稍微放開手臂側頭去看她。待看見她一雙紅腫閉緊的眼睛和臉頰上兩道明顯的淚痕,微微皺了皺眉,道:“今日哭夠了,以後可別再哭了。”
青隐眼睛虛虛睜開一條縫,朦胧看着上方的臉,抿緊唇,新的眼淚卻不聽使喚的再次從眼角滑落鬓角。
思衍伸出手指幫她擦掉淚,漆黑的眼底前世今生第一次流露出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孤獨與落寞,他依然笑着說:“阿隐,以後你我兄妹相依為命,阿兄定護你一生一世。”
***
姚老夫人下葬以後,青隐搬出了東廂住到姚三爺以前的院子,寄藥居。
院子很大,仆人很多,加上原來姚老夫人跟前伺候的一起,有二十幾個,還不算廚房的。烏嬷嬷自姚老夫人下葬後,主動請命過來照顧小主子,一起的還有沉香和麥冬。姚老夫人院裏的其他侍女也随着一起到三房,一時間寄藥居人數有點多,烏嬷嬷便建議把一些多餘的侍女婆子分去四郎君院子,反正他現在已經是三房的嫡子,按規制得搬來三房重新安排院子,到時也得挑選伺候的人,寄藥的老人還省了重新□□。
思衍已經在姚老夫人下葬後,姚大爺開了祠堂過了族譜,正式過繼到姚三爺名下。他的住所在烏嬷嬷安排下就在寄藥居旁邊,一牆之隔。他自己題的名字,還是叫慎園,以前的慎園加了個小字,現如今叫小慎園。
姚青瀾和丈夫也回去了,臨走前姊妹兩個見了一面。青隐感謝她在姚老夫人房裏說的那句話,免了姚青桓那個敗家子敗壞姚三爺的家産。姚青瀾當時聞言只是冷冷笑了笑,并明言她只是不喜歡姚青桓并非幫助她這個親妹,她同樣不喜歡這個親妹,甚至從表現出來的行為語氣裏聽出了恨的感覺。
姚清瀾恨她這個妹妹,因為青隐出生害死了溫柔的母親,因為青隐從小癡傻讓她當了長洲貴女圈裏多年的笑柄,因為青隐,姚老夫人也對長孫女少了幾分寵愛,因為……
聽聞姚青瀾的怨怼,青隐也只是笑着。這些現在于她是無所謂的,她只是平靜的活下去,不辜負姚老夫人,姚三爺,姚青恒的期盼。
其實,人只要活着哪裏又有真的平靜呢!你不去招惹是非,是非也會來招惹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