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孤注

瑤光出了淨心殿,禁不住一陣頭暈目眩。不由得苦笑連連,自己這身子還真是過一天算一天,若不是眼下有報仇的事吊着她的命,恐怕現在她就可以去見她的生身父母了吧。

才沒走多久,就看到前面那個淺黃色的身影。夜幕之下,幾點浮光,她形單影只,茕茕獨立,愈發悲涼。

痛失所愛的滋味瑤光最是清楚,腦子裏還沒多想什麽,腳已經朝那個方向邁去了。

錦笙正兀自傷神着,驀地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吓了一跳,看清楚是瑤光,又愣住了。

記憶中瓊華也是這樣相似的一張臉,可是她的臉上永遠有着飛揚跳躍的神采,鮮豔而生動,光芒耀目,好似昭陽。而她卻是峨眉輕斂,冷若寒霜,沒有半點波瀾,沉靜娴雅,好似畫卷。

這般冷然的性子,倒确實是像墨玄教出來的。沉斂似水,萬事不動。不過這樣好的眉目,笑起來一定是芳華傾世,攝魂奪魄。

難怪似墨玄那般冷靜自持,無情無欲的人都會動了心,一手教養大的女孩子,自然是最合心意的,她又是那樣出挑的樣貌,對別人冷漠,對自己的師父定是崇敬又向往。這獨一份的美好,日久天長的,哪能毫無所動。可見真是命裏寫着的劫,躲都躲不過。

“錦笙仙子。”瑤光朝她俯身,無論從哪方面說錦笙都是她長輩,她行個禮是應該的。

“你跟我就不必了,本來我就不待見這些虛禮。仙門中還那麽多繁文缛節條條框框的,還不如在人間待着呢。”錦笙已經緩過了面色,親切地把她拉起來感慨道,“以前都不知道瓊華姐姐還有個女兒,等知道了你都這麽大了。想她當年一定很不容易,否則幹嘛要我連都瞞着呢。”

瑤光只是聽她念叨着,沒有答話。

她一出生就沒有見過親生父母,當年她好奇心重,拉着千落問了不少關于瓊華和臨淵的事,可她只當他們是故事裏的人,哪裏想過有一天他們會成為自己的父母。

不過即便是到了現在,她都辨不清自己心裏對他們到底是何種情愫。

說實話,她對他們的感覺,還不如對紫尋的來得強烈與深刻。畢竟他們兄妹倆還算是相處過一陣子。

想到這裏,她的眸光一黯,心思也飄散了開來。

錦笙見她不言不語的,還以為是自己提到瓊華,讓她傷心了。

“其實吧,你娘是性情中人,做起事來不管不顧的,只随自己的心意。她一生可謂是難得的順遂了,心中所想所念無一不實現,要論磨難坎坷,還是你這個做女兒的更甚呢。”

瑤光聽她這麽一說,神色間很是疑惑。她一直聽聞,神族後裔雖然至尊至貴,但大多命運不順,情路尤其坎坷。

“你娘不僅血統尊榮,而且還拜了個不得了的師父。她自己又有天賦,修得上仙之位,是以仙界倒沒有人敢看輕她。神族沒落,就她活的自在,這一份逍遙灑脫,天後都羨慕。就算是後來殒滅,也是她心甘情願。你父親願意為了她而收手,宏圖霸業近在眼前,他都可以放棄。你娘求仁得仁,此生無憾。唯獨就是對你……”

“父母的事,我什麽都不記得,現在也不想去計較了,左右他們都不在了。”瑤光說着,擡目遠眺。

錦笙也不知該和她說些什麽,一時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想去見見止水師叔嗎?”過了好一會兒,瑤光才緩緩開口。

“見?怎麽……見?”錦笙有些摸不着頭腦。

“三清往東百裏。”她言簡意赅地說道。

“你有去看過你師父嗎?”

“沒有。”

她哪裏敢讓自己去啊。

“我也一樣,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了。”

“仙子今後要如何?止水師叔的話,我雖不知他到底何意,但總歸是為你好。或許別人覺得我不該跟你直說,可你們到底相愛一場,你該知道的。他到底是什麽意思,也只有你能琢磨。”瑤光淡淡地說道。

“我明白,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早聽說你是個不含糊的丫頭,心思深沉,行事果決,是個有主意的。”

“仙子如今可別這麽說了,我如今可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瑤光自嘲道。

“別這麽想……這種事,任誰都想不到的。你先前連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哪能想到那些?要說也只能說明允的心着實太狠了。明明翎真不是那樣的人,他這般心性,果然是像他那薄情的爹麽。”

說起那些事,錦笙是一臉的痛心疾首。父母輩的冤孽,到頭來都落到子女的身上。因果報應,循環往複,所謂的天道竟是如此嗎?

兩人都各有心思,又是一陣的沉默。

錦笙出了會兒神,又回過頭來看瑤光。這丫頭的相貌承自她爹娘,好的沒話說。可惜卻偏偏應了紅顏薄命那句話,這一番傷情傷身的,還不知能不能緩過來。

想起她的身體,據說是危險得很,不過看她的樣子,能走能坐的,不像是個垂死的。只怕是心裏憋着口氣,等真把仇報了,往後的日子才真叫人憂心。

錦笙想到此,難過不已。

“瑤光,雖然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可你也別嫌我擺長輩的架子。瓊華姐姐就你一個女兒,你好歹顧全着自己,千萬不要犯傻。你師父不在了,可還給你留下這麽大個三清。萬年的基業,你得好好守着不是。至于你身上另一半血統,你也不必愁,這件事過了,你自是大功一件,天後怎麽說都會保你萬全的。想必仙界其他人亦不能有什麽話。”

“多謝仙子,我記下了。”瑤光淡淡應道,她自是知道錦笙是好心。

“唉……”錦笙還是止不住地嘆氣,“罷罷,我自己都是個糊塗賬一大把的人,還勸你做什麽。你是沒辦法,要換做我的事兒,如今一定不是這般慘淡的光景。”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仙子……還是看開些吧,就當成全了師叔的一片心意。”

不管止水的初衷到底是什麽,他總歸是希望錦笙好的。

“看開?要能看開何至于到今日?我急着趕來不是要聽他的那些話。總之,只要他的魂魄還在,我就能把找回來!”

“這……”瑤光見她的樣子極其認真,一下子驚住了,“找?六界茫茫,怎麽找?就算找到了,他投胎轉世,什麽都忘了啊……”

她怔怔道。

下一世是下一世了,不會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了。

“這我知道的。”錦笙沒有再往下說,她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就算撞了南牆都不後悔。生死又如何,輪回又如何?她偏要把這段緣續上,否則她這一生還有什麽祈盼?

錦笙和郁竹沒待多久就離開了。瑤光并沒有去相送,而是一個人走到落風坡,想着今後的事兒。

今天她沒有把話跟郁竹說明白,其實在她心裏,往後該如何她已然有了打算。

她并不在意仙界的人會不會幫她,就算只有她一個人,這仇她也定然會報的。

瑤光從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心裏有了計較,就不會管前路有多少的艱難險阻。現在唯一讓她有所顧慮的,唯有她的師門了。

瑤光擡起眼,原來不知不覺間已是夜闌人靜。

天上疏星幾點,腳下波濤萬丈,眼前的景致一如往昔,可人早已非昨。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保住三清。

此時千落也找了瑤光好一會兒,卻沒想到她在這裏一個人吹風。

她怎麽一點都不顧着自己的身體呢?

千落在心底深深嘆息。

夜幕深沉,她的身影溶進了漆黑的夜色裏,沉重而寂寥。

“千落師兄,找我有事?”瑤光察覺到了千落,轉身來朝他笑了笑。有星光落在她的眼睛裏,明眸如星。卻不再清亮透徹,而是幽若寒潭,深不可測。

她終究還是變了。

以前的她美好無暇得仿佛初雪,明淨慧黠,纖毫不染,雖然冷若寒霜,卻也玉潔冰清,玲珑剔透,好似月華。不失妩媚,卻到底清麗。輕輕一笑,就可叫萬物失色,時光伫足。

如今的她眉目依舊,面容姣好,卻多了一分陰沉,一分淩厲,傾世的美貌下,卻是至深的魅惑,冶豔的風姿,更有着一種叫人心悸的美。

“先前聽你跟郁竹仙子說的那話,想問問你心裏可是有計較了?”千落和她最是相熟,了解她的心性,聞弦歌知雅意,自然聽出了她話外有音。

“也不算什麽計較。只是我覺得如今的情況拖下去對我們沒什麽好處,他想的是要奪得六界至高無上的權勢,恢複神族往日的榮威。以他的心思後面肯定還有一連串的計劃,我們再不趁早動手,越往後只會越麻煩。”

萬一等大勢真的全部都落到了他手裏,他們就算再占着一個理字,只怕也奈何不了他了。

千落聞言點頭,說道:“你說的在理,但問題是我們要怎麽做?”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你是說……”

“解決了明允,自然一切好辦。他不過是攜威勢裹挾衆人罷了。仙門中向來不乏軟骨頭,可牆頭一倒,我倒要看看他們再往哪裏靠。”瑤光不無嘲諷地說道。

“可是他現在的功力今非昔比,我們全然不是對手。”千落憂心的是這個,而目前最棘手的也是這個問題。

他們都不是明允的對手。

瑤光聞言,只是蹙着眉,一言不發,似是在沉思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道:“其實自從上次我們從他手中逃脫後,我就有種感覺。上古時颛顼帝用‘絕地天通’分開了相連的天與地,這是何等的威力,我們居然還能夠脫身。所以我想,即便他是練成了這絕世神功,也勉強地很,一定不能與上古之時相提并論。到底神族已經寂滅了,世上不會再有人能練成此功了。”

她想起了當年墨玄與她說起這絕地天通之事時的情景。

她相信非神族之身,絕不可能練成絕地天通。

“可就算如此,就你我上次所見到的威力,也絕對不是容易對付的。”

“這我知道。不過……我也還有衡月绫啊。到時我會先拖住明允的,師兄你們就去把各門派的掌門解救出來。至于到時他們願不願意伸出援手,那就是他們的事兒。不過這樣他們到底欠我們三清一個人情,往後無論發生什麽,他們都得念着這個,不是嗎?”

她身為三清弟子,自然要為三清的未來打算。如今墨玄和止水都不在了,三清必然會沉寂好一陣子。待到千落他們可以重整門派前,她怎麽也得保證三清的聲名不至于太墜吧。

“那怎麽行!”千落強烈反對,“你一個對付他怎麽行?解救各位掌門的事兒可以讓玉容去,我……”

“師兄!”瑤光截住了他的話,“還是我一個人去最為妥當。我和他同為神族後裔,對彼此的情況最了解。神族的力量很是奇特,外人根本無法知曉,更無從說道。以前我的力量被封印時,我什麽都不知道,可現在封印一解開,不用誰來告訴我,我就都能明白。就像我知道他的‘絕地天通’練得很勉強一般。”

“但……”千落還想再說。

“師兄,我知道你們都是擔心我,可我早就不是以前的瑤光了。”

疏冷的星光下,她這一句話,卻含着多少的無奈與悲涼。

她曾是衆人豔羨與贊嘆不已的瑤光仙子,冷傲矜持,才貌無雙,一時風光無二。她也曾以為自己能夠永遠在她師父的庇佑下安然成長,沒有磨難沒有憂愁,只有他獨一無二呵護備至的愛寵。彼時的她以為此間的歲月靜好可以永留,朝朝暮暮日久天長。何嘗想過那些不過是她此生唯一的光亮,卻如朝露一般短促,所為的不過就是讓她能撐過如今這段暗淡死寂的日子。

她垂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掌,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立了誓,一定要親手殺了他。只能由我殺了他。”

她的眼裏是陰狠的光,泛着一陣陣寒意,直冷到人的骨髓裏去。

一切早已非昨日。這是她的業障,只能由她來償還。

“還有,我不想再拖了,三日後就動身去昆侖吧。明天一早我還有事,屆時我就不回三清了,在昆侖與你們會合。把這件事了了,仙界也就真正太平了。”

她淡漠地說道。

“什麽?三天後?”千落不意她竟然這麽快就要動手了。

“因為我也拖不起啊。”她的臉上浮起一絲慘淡的笑意。

她的時日無多,不盡早動手把仇報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瑤光……”千落猛然醒悟了過來。

“所以師兄,你就成全我吧。”她轉過頭來看着千落,眼裏似有彌天的大雪,茫茫一片,絕望鋪天蓋地地壓來。

“我……”千落發現自己居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說師兄,你成全我吧。成全她的仇恨,也成全她的罪業。然後,她就可以安心地走向自己的毀滅,了結這一生的悲苦。

這是他們上上下下都捧在手心裏的小師妹,他看着她入門,看着她拜師,看着她一天天長大成人,一天天出落地美麗動人,也看着她懵懂恍然地走向一段無望而罪孽深重的愛,看着她如今深陷泥沼沉淪業海,滿身滿心的傷痕。最後,他還要看着她親身把自己推向死亡。

“明天我會暫時離開三清一下,各種事宜煩請師兄多費心了。”瑤光見千落一言不發,知道他其實是默許了。

千落應該是除她師父之外最了解她的人。這些年來她亦早已把他當做親人一般,她親近他,信任他,敬重他,也清楚他對自己的關心與愛護。所以她知道千落一定能明白她,不會阻攔她。

可是這樣他一定會痛苦,他同樣把她當做親人。試問他怎麽能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

“我好像總是對着自己親近的人提出各種任性無禮的要求呢。”她難得舒心笑了笑,“我和瀾依師姐一樣,最不後悔的就是入了三清,成為你們的師妹。雖然你們總是說我懂事,可事實上我的惹麻煩卻比誰都多。事到如今,你們對我還一如往日。千落師兄……我不想再連累三清了……”

她終于落下了兩行清淚,泣不成聲。

她不值得,她怎麽值得他們這般的維護!

“千落師兄……我……我好希望自己永遠都只是你們的師妹,永遠……永遠……”

往昔的歲月多麽美好,可不管轉眼間,她身負三千業障,如今想來,觸目皆是痛。

她已經再也不能回去了。

不能留戀,不能回頭。她所剩的只有深重的罪業和似海的仇恨,一日日淩遲着她的身心。

千落攬着她的肩,眼底亦是深沉的痛。

以前他們總喜歡一起在落風坡前相聚賞月,極目馳騁,海闊天空。那個時候他們以為自己的人生與未來也會這般的廣闊壯麗,無拘無束。誰會想到,美好的願望最是容易成空,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念想。本以為已緊握在手的東西,原本不過是虛妄一場。跌落在地,粉身碎骨,餘溫猶然,卻只不過是為了提醒這一場真實的夢境有多虛誕多蒼涼。

如今,她也要成為他人生的虛夢,是已然碎裂的水月鏡花,滿地殘骸,悲涼徹骨。

“對了,你明天要去哪裏?也好讓我心裏有個數。”

此時,千落正送瑤光回坤和殿。

“去魔界。”瑤光沒打算瞞他。

“什麽?”千落停下了腳步,“去魔界做什麽?”

“去娶一把劍。”

“什麽……劍?”

“魔劍,天劫。”

“可……可你不是有……”

千落驀然想起她如今連重雲殿都不願意回,怎麽還會再用清泠劍呢。

“我不會再用清泠劍了。而且天劫劍的威力無窮,用它對付明允正好。反正在我身上早已沒了仙魔的界限,何必再在意一把劍呢。”

千落聞言,也唯有長嘆了。

“不過你去魔界……沒問題嗎?說起你的身體……”千落猶豫着該怎麽問她。

青隐和他說過瑤光的情況,很不樂觀,哪經得起什麽折騰。不過看她現在的樣子,卻又不是那麽回事,千落知道這其中肯定是有緣故的,但就怕她不願意直言。

“如今的魔界還有什麽可擔憂的。至于我的身體,千落師兄不必擔心。我好歹是神族後裔,多少受了點祖宗的蔭庇,與常人不同。”

“可青隐上仙……”

“師兄,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無論如何都會讓自己撐過去的。”

瑤光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她不是有意瞞着千落,而是不想再讓他們為她擔心了。橫豎她都是要死的命,早死晚死如何死,她都不在意。至于來生,她更是毫無祈盼。

就讓她從此如雲煙一般,散落在這天地之間吧。這于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歸宿?

千落沒有再多問什麽,心下卻有了另外的計較。

她一向心思重,打定的主意絕難動搖。說過要保重,不過是因為如今大仇尚未報,等明允一死,她再無挂礙,了然而去是必定的。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是想要挽留都來不及了。

想來想去,還是要把她的情況都告知青隐,青隐的閱歷和識見遠勝于他,應該比他更清楚要如何做。

他們到底相處了十年,她的心思再深,他還是能明白的。

可這份明了,又最是讓他為難與憂愁。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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