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此情難消
再一次踏上魔界的土地,瑤光的內心卻很平靜。
如今愛與恨于她而言,都是沒有意義的了。她和紫尋雖為兄妹,但人生早已錯位。之前的那一段相處,且當是上天成全了他們之間的那一份骨肉親情。可即便她身上有着一半的魔血,她也注定不屬于這裏。
事到如今,由不得她不信命。但是,她不會甘心于此。
還未走到紫幽宮,瑤光就已經見到了她想見的人。
“公主。”留鏡似乎是在這裏等她好一會兒了,“屬下知道公主必定還會回來的。”
瑤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而是開門見山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今日我來,是想借天劫劍一用。”
“借?那本就是公主的東西,何來借這一說?”
“我非魔族中人,你該明白的。”
“可是公主……”
“你不必說什麽骨肉血緣,”瑤光知道留鏡會說什麽,“即使說血緣,若按着我母親那邊來算,我也可以是仙界中人。留鏡,你心裏想什麽我明白。但不要說我現在的身體,就算此次我可以平安無事,我亦不會再回魔界的。我是三清的人,只要我的師門還承認我,我就始終都是。”
“但聖君的血脈如今唯有公主了,你若不執掌魔界,那……還有天劫劍,除了公主還有誰人可以驅使?”留鏡急切地說道。
那一日等他趕回魔界之時,整個魔界已然傾覆。紫尋死了,瑤光被帶走,魔族七零八落,危亡殆盡。留鏡面對這樣的局面,亦是萬念俱灰,不過魔君的血脈代代相傳,唯有身負此血脈之人才有資格繼任魔君,統領魔界。紫尋雖死,但還有瑤光。她的身世既已被揭露,仙界必定不會容她,是以留鏡對此便抱有了幾分希望。
“我若死了,到時天劫劍自會重新選擇主人。誰有這個能耐,得到天劫劍的承認,那他就是魔君。”
“但如果這個人一直不出現呢?公主難道就任魔族自生自滅嗎?”
“不會的。”瑤光的語氣很是篤定,“天道雖無常,卻自有一個理。萬物循環周而複始,此消彼長,相生相克。上天不會讓魔界就此消亡的,仙道長存,魔道亦是如此。否則仙魔相争那麽些年,誰又真正贏過誰呢?”
瑤光說着,一臉地淡漠。
如今她算是都明白了。這百年來仙界何其鼎盛,她師父又是何等能耐,卻從未動手想要真正地去消滅魔族。只要魔界不興風作浪危害六界,仙魔便各自相安,互不相擾。說到底,真正萬古長存的唯有“道”,其餘的都不過滄海一粟,轉瞬即逝,渺茫得很。
仙界不會滅,魔族自然也不會滅。何況這些于她而言,早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那公主的意思……”
“等這事了了,我會把天劫劍還回來的。此後魔界如何,與我沒有半點關系。而我是生是死,亦不幹魔界任何事。”
留鏡不由得苦笑。
她果然是個心冷無情無動于衷之人,這般性子倒有幾分像是魔族中人。
瑤光沒有再多說什麽,而是徑自去取天劫劍了。
留鏡在她身後長嘆一聲,快步跟上。
他本就對說服她沒有多大把握,她對魔界沒有任何感情,甚至還因為他們的設計而失去了一切,如今她的記憶都回來了,卻還能這樣的平心靜氣,更可見心裏是沒有半分的眷戀。
紫幽宮早已成一片斷壁殘垣,唯有大致的輪廓還能依稀分辨。
瑤光循着記憶,再加上她本就是天劫劍的主人,倒是不怎麽費力地找到了它。
如今她已入魔,一身的魔氣深重,是以她都無須召喚,天劫劍已然自動地來到她身邊。
沒來由得,瑤光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清泠劍的身影。
可是她知道,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勇氣去握住清泠劍了。
自從那一日之後,她的生命好似截然地斷成了兩截,天堂與地獄,也不過就這樣幾步的距離。一側身,已然是萬劫不複。
她執起天劫劍,沉甸甸的劍身冰冷而鋒利,幽深的魔氣源源不斷地從劍上湧入她的身體。徹骨的寒意蔓延在四肢百骸,可她如今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公主……”留鏡一直在她身後,幾番欲言又止,似乎是還想勸說她一番。
“我想我已經把我的意思說得很明白了。”
“我明白,公主的心……早已有所屬了。”其實留鏡本就對能勸服她不抱有什麽希望,“只是,我想公主以後都不會再踏足魔界了,所以希望……你走之前,還是去看一看君上吧。不管公主你相信與否,君上從來都不願意傷害你的。他一直諸多小心,百般顧忌,都是為了公主你。誰想到最後還是……”
“我明白的。”瑤光打斷了他,“我明白……”
她的手緊緊握着天劫劍,言語間卻有着微不可覺的輕顫與克制。
“公主……”留鏡看着她眼底洶湧的恨意,末了卻只能說到:“事到如今,公主……還請萬事小心。就我所知,明允籌劃這些事絕非一朝一夕,以他的城府和手段,只怕早就想好了對付公主的計策了。如今整個仙界都在他手,公主和三清就算占着一個理字,也難敵他如今的威勢。”
留鏡說到此,頗有些悔不當初。然而那個時候的他們又何嘗能有選擇?魔族的勢力終究不能與百年前同日而語,光憑紫尋根本就奈何不了墨玄。也只能說明允對人心實在太過洞若觀火,篤定魔界拒絕不了他開出的條件。更何況事後他們已是一再的小心,但還是沒有逃過他的算計。
“想當初君上已經足夠地謹慎了,我們亦從未真正相信過他,卻還是……公主,他如今無論是心思計謀還是功力都無人能敵,我只怕……”留鏡深深地憂慮道。
瑤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這種感覺還真是奇怪,現在仙門之中人人自危且只求自保,倒是留鏡,身為魔族反而為她擔心了起來。
“他是有心思有成算,無人能及。可世事哪能真的都如人所料……”瑤光神色平靜地說道,“再說現在我還怕他算計我什麽嗎?我還有事,就此別過吧。”
留鏡不意她居然如此地毫無所謂,愣了一愣,随後便無奈地一笑。
“公主,君上那邊……”
瑤光踏出去的步子頓了頓,但最終卻還是毫不停留地朝前走了。
瑤光帶着天劫劍,本不欲多做停留。雖然她與千落定了三日之約,不過實則她內心早已有了其他打算。
她死不足惜,罪有應得,可是無論如何卻不能再拖了三清了。她要保全師門,這樣将來三清才能有再起之日。
瑤光擡眼看着魔界那暗紅而低沉的天空,心中沒來由地一番踟蹰,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踏足魔界了。
最終,瑤光的腳步挪了挪,朝無妄海走去。
她的一生中,總是來不及與那些至親好好道別。匆匆相逢,又匆匆別過,眨眼間就是生死兩茫茫,讓她連恨都不知該從何恨起。
赤紅的海水一浪一浪地打來,好似層層的鮮血沖擊着她的眼膜,瑤光怔怔地注視着無妄海,不勝蒼涼。
如果可以,她也想在死後尋這樣一處地方,把所有的一切都沉澱深埋。身死人沒,就讓她把那些往事和恩怨也一并帶走,幹幹淨淨,無牽無挂。
“大哥……”她呓語道,長睫之下的眼眸半明半寐,朦胧而晦暗:“你好好在這裏安眠吧。即便你有罪孽,我又能好到哪裏去。我們誰都不是幹淨的,又哪來的資格言恨……只是……我從來都不屬于這裏,就算我已經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逝者如斯,她本就不是執着于此的人。在這個世上,她全部的愛恨情仇都只與一個人有關,或者這樣的涼薄才最是無情,然而她已經沒有心力再去愛誰或恨誰了。
在她身上,血緣的羁絆從來都是最淺的,如今更是消失地徹徹底底了。但值得慶幸的是,她始終都不是孤身一人。
暗紅的天幕下,赤紅色的海潮層疊起伏,卻又寂靜無聲,悄然地吞沒着一切過往。
瑤光與千落定的三日之約很快就到了。這短短的三天裏,千落要安排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到了後來索性都随它們去了,誰知道此去昆侖到底會發生什麽呢。
就在此時,寧封手裏拿着一封信,急匆匆地趕來找千落。
“青隐上仙的信,給你的。”寧封說着,把信遞了過去。
千落展開信快速地浏覽了一遍,心下當即計較了起來。
“怎麽了?”寧封見他沉吟不語的樣子,問道。
“我只是在想,此次的事到底該不該瞞着青隐上仙。”
“什麽?!這麽大的事難道你跟瑤光都沒知會過青隐上仙?!”寧封錯愕不已。
“青隐上仙向來不過問這些事的。要不是瑤光,我本也不覺得該去打擾他,可是……”千落說着,不由得皺起了眉。
說實話,這件事擱在千落心裏有一陣子了,他思來想去,也不知該如何做。依青隐的想法,肯定不會同意讓瑤光去昆侖的,但瑤光的情況,越拖延只會越糟糕,可要她不報仇,根本就不可能。而且他都已經答應她了。是以兩人雖然沒有明說,可心裏都明白,要想去昆侖,勢必是得瞞着青隐行動的。
“千落,我覺得這麽做不妥吧,好歹也該和青隐上仙說一聲。瑤光的心思我們都懂,但如今她的身體……到時要是青隐上仙在,或許……”寧封說到此,心中也不由得一陣難過。
其實他們都明白,瑤光時日無多,這一次……
千落眉頭緊鎖,長嘆一聲。一邊思量一邊說道:“你說得對,好歹該知會青隐上仙一聲,畢竟這些日子來,三清承蒙他多番照顧。”自從瑤光的身份被揭露之後,墨玄又不在了,仙界把所有的罪過都歸到瑤光身上,對三清的态度可謂不善。止水一個人畢竟獨木難支,要不是青隐明裏暗裏的都向着三清,只怕早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而且若他願意同去昆侖,或許瑤光還能……”這個話題太沉重,千落終究是沒能說下去,話鋒一轉道:“這樣吧寧封,我現在就去一趟小瀛洲,屆時就不回三清了。我們,昆侖見吧。”
算算時間,他要是現在出發,應該還能在去完小瀛洲之後,在約定時間內與瑤光會和。
“好,我明白了。這裏就交給我吧。”
千落點點頭,拍了拍寧封的肩,随即就快步地轉身而去。
千落想起上次青隐與他說過的那個“轉機”,盡管青隐說得含糊不明,但千落心裏卻覺得,他應該要去這一趟。
哪怕只是個念想,都好啊。
才剛一踏上小瀛洲的地界,一陣又一陣的雨絲便撲面而來,飛霧蒙蒙,細雨如絲,飄零落散,仿如世事。
小瀛洲是世外之地,東風不來,年華不換,沒有半點俗世的煙火之氣。時光在此伫足,凝固不前。冷煙寒雨之中,透着一股看透塵世的蕭疏與涼薄。
千落此前來過幾次,熟門熟路地便找到了青隐的住處。
“你怎麽來了?”青隐自然是早就察覺到了有人來,此時他已經不在屋裏,而是站在那九曲橋上等着千落。
漫天的雨絲仿佛是一張網,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寥落在他的肩頭,暈濕了他那一身的落拓青衫,不勝冷寂。
“你親自來,該不會是那丫頭又出什麽事了吧?”青隐仿佛是已經猜到了什麽,語氣間是說不出的無奈與沉痛。
其實他如何猜不到,以瑤光的性子和對墨玄的情深,她要是能乖乖待着而不有所動作,那才叫奇怪呢。
“青隐上仙……”千落打算開門見山,“晚輩有負上仙所托,瑤光……此時只怕已經在去昆侖的路上了。我亦會馬上去與她彙合的,如果上仙垂憐,還望上仙能同去,保瑤光不死。”
“保她不死?你真當我無所不能嗎?”青隐哀嘆,“情之一字,果然是沾不得,沾不得啊。”
他喃喃道,目光中有着一種聽天由命般的悲憫。
“青隐上仙……”千落垂下了頭。
他又何嘗不知,這一次,只怕是誰都救不了瑤光了。
“你先去吧,我眼下還有些事,等處理完了我馬上就去昆侖。”
青隐擡眼望了望天,現在叫他憂愁的可不光光只是瑤光了啊。
自青隐修仙至今,所歷之事不知凡幾,可沒有哪一件像如今這事兒這般,叫他這般的哀嘆又神傷,無奈又遺憾。
千落沒多做停留,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青隐看着他的身影沒入漫天的雨絲之中,随後便也轉身打算回房。
可他才将将走到房門口,裏頭就有人出來了。
那人一襲白衣,風姿俊秀,眉目朗然。然而他此刻的面容上卻凝着一層寒霜,眼底更是有着徹骨的寒意和不盡的隐憂。
“咦,你莫不是在偷聽?”青隐看着他此刻深沉的眼眸,就頭疼不已,“不是跟你說了現在還不是時候,雖然你的貞下起元是練成了,可此前你到底散去了那麽多功力,身上所受的傷也是真真切切的,不好好休養怎麽能……”
“我需要偷聽嗎?”他瞥了青隐一眼,打斷了他即将喋喋不休的架勢,眼底卻是無限的冷意,“而且只怕……是要來不及了!”
他的眼色一沉,已經快步地經過了青隐。
“墨玄!”青隐趕忙想去拉住他,可是下一秒他人已經出了小瀛洲了。
“墨玄,墨玄!”青隐趕緊跟了上去,氣急敗壞地說道,“你們這一個兩個的都是不要命了嗎?!也不看看你自己現在是個什麽狀況?!我立刻就去昆侖,把那丫頭攔下然後帶到你面前!這總行了吧?”
“青隐,你想想,以她如今的能耐,來去魔界哪裏需要三天!千落到底不清楚她現在的功力,又一向相信她,不疑有他。只怕,她現在已經在昆侖了!”
墨玄越說,語氣越是焦急。
他怎麽就沒有想到呢!他不是最了解她的嗎,怎麽會猜不到她如今的想法?他怎麽會以為光用一份責任就可以絆住她?
“什麽?!你……你是說瑤光……”青隐沒有想到瑤光居然打算一個人對付明允,且不說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就算她的身體全然無礙,要與如今的明允抗衡也絕非易事。
“她……她怎麽能……”青隐真是又驚又嘆,又氣又急,“她還真是不要命了嗎?!”
“她一貫都不是會逃避的人,這我知道的……”墨玄說着,目光一黯,“我本以為把衡月绫留給她,不僅可以保她平安,而且也可以讓她明白她所肩負的,是三清的未來。如此她就不會輕易地想要枉送性命……可到頭來,居然一樣都做不到!”
她以為這樣就是在履行她對三清的職責嗎?她以為他想看到的是這樣嗎?
他愛她,而且愛得比她和他自己所能想象的都要深,盡管他知道這一份感情不會有任何的結果,可他也是期待着她的回應,什麽回應都可以,但惟獨,不是同生共死。
他要她好好活着,即便那個時候他真的死了,而她也只能作為魔族的公主,帶着一份虛妄的記憶活在世上,他也寧願她如此。
彼時彼刻,什麽道義,什麽責任,于他而言都毫無意義,還有什麽比她活着更重要呢?
他所祈求的,不過就是保全她,而已。
只是當初他以為自己真的是天命已到,根本沒想到會絕處逢生。等他真正醒過來了,事情早已超出他可控制的範圍太多,而他所能做的竟然也只有靜候時機。
早知如此,他一醒來就該把她從魔界帶回來!
“墨玄……你別自責,這不能賴你啊……我們畢竟都不是神,就算是神,也未必能事事都掌控。她到底太年輕……而且,一旦碰上感情,又有誰可以保持理智呢?”
青隐嘆息不已。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希望現在趕去,還來得及……”墨玄說着,眼底卻是一片茫然,更有幾分罕見的惶惑。
還來得及嗎?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吧。她現在是什麽情況,不過全憑着一份恨意在支撐。
平生不知何為後悔,等明白過來了,卻是再也無法挽回的痛楚。
“別擔心,到時……到時我們兩個一起,一定可以……”青隐看着墨玄此刻悲怆的神色,終究是無法再說下去了。
他們相識了這麽多年,他何曾見過墨玄有如此失常、無奈而又痛苦之時?
“墨玄……”青隐似乎還想說什麽,然而話到嘴邊,才發現任何的言語都是蒼白的。
眼前是雲山重疊,渺渺霧霭,就仿佛他們之間的那一段情事,終是要風流雲散,無波無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