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雜技團的男人1

明初洪武年間,揚州城。

自古有詩雲:煙花三月下揚州。揚州城三月時節繁花似錦,柳絮如煙,車水馬龍,一派繁華景象。

揚州城的常府裏算有頭臉的人家,據說常家祖上和開國大将常遇春有祖輩上的因緣,因此這常家長孫的滿月酒宴引來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宦親貴,辦得熱鬧非凡。

前廳觥籌交錯,隔了一個大花園的後堂就安靜了很多,一個年輕的男人從三月的花園路徑中穿過,他走進後堂的裏間大屋,對着屋裏的女人說道:“爹剛吩咐了,把孩子抱過去。”

女人正背着着他,她目光溫柔地注視着搖籃裏的嬰兒:“這就過去。”

男人點點頭,叮囑道:“把外叔公送的長生鎖挂上。”

“一直挂着,”女人的手指撫摸着銀質鎖身上凹凸不平的吉祥圖案,柔聲說:“希望這孩子平安長生。”

——

六百多年後。

——

每年暑假杜紹言都要回外婆家消夏,外婆家在鄉下,還是老式的中式老屋,面積比城裏房子大十幾倍,院子裏有個不小的池塘,夏天開了半塘荷花,十二歲的杜紹言喜歡把開得正好的荷花掰下來扔水面上,外婆年紀大了眼睛花看不見,見荷花漂在水面上總以為是長在那裏,家裏下人也不敢講這位城裏來的小少爺,杜紹言在這裏完全為所欲為,不用聽爸爸教訓,不用和哥哥争吵,不用聽家庭教師沒完沒了的唠叨,雖然沒有電視電腦游戲機等現代化設施,但杜家少年過得一點也不無聊。

荷花快被他掰完了,他又打小蓮蓬的主意,坐在小板船上撈小小嫩嫩的蓮蓬,剝好了扔水裏喂紅色的鯉魚,手臂在清涼的水裏游動,故意把小板船打得左右晃動。

撐船的小夏吓得緊緊抓住船舷:“少爺不要動啊!會翻的!”

小夏比杜紹言小兩歲,算是這個宅子裏唯一和杜少爺差不多大的少年了,但小夏比杜少爺矮多了,瘦瘦小小像個小姑娘,杜少爺不喜歡這樣弱氣的跟班,玩不到一起去。

杜紹言故意把船晃得更厲害,小夏吓得尖叫,杜紹言很滿意這樣的效果,一高興縱身跳進池塘裏。

小夏在船上大叫:“少爺!少爺!!”

杜紹言故意不冒出頭,隔着水面他看見小夏在船上急的快哭了。

“我會游泳。”杜紹言從水裏冒出頭:“我天天在家裏游泳池游兩個小時。”

小夏吓得臉都白了:“我都要跳下去了……”

說着一副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杜紹言哈哈地笑他:“真沒出息,就算你跳下來,你能救我嗎?”

“可是……你出事了婆婆會着急的……”

“又拿外婆來壓我了。”

杜紹言在水裏又游了一會,爬回岸上,傭人們拿來西瓜和汽水,他靠在岸邊的柳樹下吸着汽水的吸管,小夏坐在他身邊,靠在柳樹的另一邊。

真快活啊,比家裏好玩多了……杜紹言充分享受着鄉下暑假的悠閑自得。

西邊的太陽漸漸落下去,酷暑的熱氣漸漸消散開。

杜紹言突然聽見一陣敲鑼打鼓的喧鬧,這在太過寧靜的鄉下非常難得,他馬上站起身:“這是什麽?”

“是雜技團。”小夏也站起身:“有時候有雜技團來表演。”

杜紹言看他:“好玩嗎?”

“挺好玩,”小夏摸摸頭:“不過少爺看慣了城裏好玩的,大概不會覺得好玩。”

杜紹言發出指令:“我還沒看過這種鄉下雜技團呢。我要去!”

“啊?”小夏不敢拒絕:“去也行,要不先和婆婆講一下……”

他話還沒講完杜紹言已經沖着鑼鼓聲跑了出去,小夏只好跟着他,兩人從院子側門跑出去,雜技團的車已經開遠了,只能遠遠聽見樂聲。

鄉下沒開過的地荒草叢生,杜紹言把手搭在眼睛上張望着,抱怨小夏:“他們到哪去了,都是你,跑那麽慢。”

小夏讨好他地說:“我知道在哪表演,我帶少爺去。”

杜紹言瞪他:“不早說。”

繞過荒草地之後是一大片稻田,夏天稻子還是綠油油的顏色,晚風吹來稻子倒一倒又站起來,綠色的層層波浪帶來淡淡的稻香,這個時候的稻香更像青草香,清清爽爽地很好聞。

天慢慢地黑下來,路上不斷有孩子們跑動,都是沖着雜技團的方向。

小夏身體虛,跑幾步就累得喘氣,杜紹言張口想罵他,但看他一臉蒼白的樣子又罵不出來,只好跑幾步歇一下,走走停停慢得他的心像有小螞蟻在爬。

結果兩人趕到時天已經黑了,表演早就開始了。

雜技團在村口的空地上擺開了臺子,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人,密密麻麻的人頭後,隐隐看見場地中間有個男人,正拿着小銅鑼說着玩笑話。

遲到總比一點都看不到強,杜紹言心裏做着自我安慰,邊伸長頭去看,他只有十二歲但是個子已經長得很高,勉強還能看見,小夏就一點也看不到了,急急地問:“在演什麽?”

杜紹言拉住小夏的手往前擠,見縫插針,終于找到一個能看見的地方。

場地中間的男人應該就是雜技團的班主,他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戴着一頂滑稽的翻邊帽,穿着類似小醜的服裝,笑嘻嘻地說:“上一個踩鋼絲的節目好不好看啊?”

“還有踩鋼絲呢。”杜紹言沒親眼見人踩過鋼絲,他又抱怨小夏:“都是你,我都沒看到。”

小夏低頭說:“對不起,少爺。”

“算了算了,”杜紹言懶得和他計較,繼續看。

班主敲了一下小鑼:“剛才沒有看到的朋友別遺憾,下一個更精彩,請看飛刀表演。”

說着旁邊推上一個木質大圓盤,一個男人走到圓盤邊,靠上去。

圓盤直徑兩米有餘,男人個子不高,很瘦,樣子有些萎靡,臉色也不太好,眼睛低垂着只看地面,他将背靠在圓盤上,用手抓住圓盤上的兩個把手,用身體将圓盤定住。

杜紹言見過電視裏的雜技飛刀表演,莫非這鄉下雜技團也有這種本事?他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一會從簡易後臺出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穿着抹胸和紅色長裙,她推着一個活動臺車到臺邊,看看圓盤上的男人又将臺車推得遠了些,直到快到人群才停下來,這時她和男人已經有接近十五米的距離。

女孩用手拿起臺車上的飛刀,明晃晃地反射出臺上燈光的光亮,她牽着裙角轉着圈,将飛刀在手裏晃來晃去,意思是大家看這是真刀。

這女的是來跳舞的吧,不會是這個女的丢飛刀吧,她完全不……杜紹言正想到這裏,只見一道銀光,飛刀已經從女孩手裏出手了。

同時只聽砰地一聲,是飛刀釘入木頭的聲音,杜紹言定睛看去,那個被當做靶子的男人手邊,一把飛刀已經插了進去。

男人仍然低着頭,像是不關他事。

班主在一旁說道:“這就是飛刀表演,大家說精彩不精彩,不精彩還有更精彩的!小紅把眼睛蒙上。”

被叫做小紅的女孩點點頭,從臺車上拿出一條紅絲巾,又像跳舞一樣系上,然後她手在臺面上摸來摸去,摸到飛刀舉在手裏。

杜紹言替她捏把汗,雖然她剛射到圓盤上了可是現在可是蒙眼的,他又看向圓盤上的男人,雜技團的燈光照在他消瘦的臉上,臉色發黃,似乎是營養不良。

真可憐,杜紹言不無同情地想,身體不好還做這樣危險的工作,生活所迫啊。

小紅将飛刀比在眼前,實際上她現在根本什麽都看不到,她突然手一揚,将飛刀射了出去。

飛刀速度太快了,人們還來不及看清它的飛行軌跡,不過确切的是,瞬間之後沒有剛才那一聲金屬釘入木板的聲音。

杜紹言定睛望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只見那把飛刀插在了那個男人的腰側,刀身沒入一半。

“太蠢了吧……”杜紹言喃喃自語:“不是蠢的問題,”他反應過來:“有人受傷了!”

人群開始騷動,杜紹言擠過去:“有人受傷了!趕緊送醫院!”

班主立刻攔住他:“大家別慌,別慌,這是我們特地安排的節目,也是下一個節目的預演……”

杜紹言抓住他的胳膊:“讓開!別騙人了!他都受傷了!”

班主仍然笑嘻嘻的,手一指身後:“沒事沒事,不信大家看。”

杜紹言順着他的手勢望過去,受傷的男人還是有點疲憊的樣子,他慢慢伸出右手抓住刀柄,小心地将飛刀插入,奇怪的是,沒有想象中的鮮血滿溢,他的衣服上的刀口沒有太多血跡。

“不可能。”杜紹言搖搖頭,他突然彎下腰從班主胳膊下鑽過去,幾步跑到男人面前,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

他仔細看着男人手裏的飛刀,三寸有餘的刀身有一點點血跡,但是僅僅只有一點點,完全不像是剛剛刺入人的血肉之軀,而像是浮在皮上輕輕割了一下。他伸出手指捏住刀身,刀身冰涼,的确是鋼金屬的,不是道具,他又拽了拽刀身,紋絲不動,不是能伸縮的彈簧刀。

杜紹言絕不相信有人能被刀刺中沒反應,他擡頭看男人,男人也正在看他,兩人眼光撞在一起。

男人低聲解釋:“這是表演。”

他是什麽時候将道具刀換成真刀的?杜紹言一向對自己眼力很有自信,他不覺得這個男人能動作快到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小兄弟給我們讓碗飯吃。”男人又低聲說道。

他的樣子十分懇切,像在請求,但是讓人覺得很有禮貌,不卑不亢。

杜紹言松開手,他雖然只有十二歲卻也明白有些做人的道理,現在雜技的把戲被他猜到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而且這個男人能動作這麽快地瞞住在場的人将道具刀換成真刀,多少有些本事。

杜紹言退回人群,男人感激般地對他點點頭。

其實這個男人長得很平淡,屬于不起眼的類型,看起來不過三十歲,臉上沒有皺紋,可不知道為什麽杜紹言覺得他很老。

班主清清嗓子:“這個就是我們下一個節目了,大家剛才都看到了,刀為什麽刺到我們的表演人身上沒有關系呢?”他拖長音調環顧着人群,等着有人配合他回答。

果然有人叫道:“假的!”

“诶?這可不對哦,”班主走到男人身邊:“因為他會氣功,別看他這麽瘦,可是個練家子,八歲習武,練得就是傳說中的鐵布衫!”說着拍拍手:“小麥把下個道具拿上來。”

“來啦!”一個年輕的男人推着一輛平板車到臺上,平板車上放着一塊大青石,還有錘子。

小夏拉拉杜紹言的手:“我知道,他要表演胸口碎大石。”

杜紹言沒吱聲,他才不相信那個看起來很萎靡的男人會什麽氣功,習武之人起碼都是兩眼有神精氣外露,怎麽可能一副仄仄沒有精神的樣子,那個青石和錘子肯定也是特制的道具。

班主推推男人的肩,男人順從地走過去,躺在平板車上,他将上衣掀起來。

杜紹言清楚地看見男人瘦削的身體上平滑一片,沒有剛才的刀傷。

果然剛才是道具刀,杜紹言松口氣,只聽旁邊有人說:“真的沒有傷,真是功夫大師!”

所以說鄉下人單純好騙啊,杜紹言回頭看小夏:“走啦,回家吃飯。”

小夏還想看:“有胸口碎大石呢!”

“反正肯定假的啦!”杜紹言轉身就走。

小夏只好跟着他走,兩人剛走出人群,只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沉重的石板碎裂聲,清晰入耳。

“聽上去像真的一樣。”杜紹言邊走邊說。

小夏還扭回頭想看:“當然是真的啊,他會氣功……”

“怎麽可能。”杜紹言不屑地說:“你瞧那人那個樣子,像會氣功的麽。”

“人不可貌相啊。”

杜紹言懶得和他解釋:“你傻乎乎的愛看不看,我走了,回家遲了外婆罵你我可不管。”

小夏趕緊跑幾步跟着他:“不要啊,婆婆不要罵我,我不看了。”全然忘了是被杜少爺拖來看雜技的。

兩個孩子在麥田邊走着,月亮升起來,半個月亮懸在深藍色的夜空,麥田的路看得清清楚楚。

杜紹言随手拔起路邊長長的稻草,放在手裏甩來甩去:“你看那個男人是不是很老?”

“哪個男人?”

“被飛刀紮中的那個。”

“哦,”小夏想想:“沒注意。”

“哎怎麽沒注意,”杜紹言沒得讨論有點失望:“被刀紮中那麽大動靜你都不看看?”

“開始看那個姐姐,後來你跑過去就……看你了……”

杜紹言若有所思:“所有人都這樣才沒人注意到那人什麽時候換刀了吧。”

小夏啊一聲:“換刀?不是氣功?”

“不可能有刀槍不入的氣功,你當拍電影啊,肯定是趁機換成彈簧刀,也就你什麽都相信才覺得是氣功,”杜紹言像忘了是剛才自己鬧着要看表演,他将綠色稻草随手丢掉:用充滿鄙視地口氣說道,“什麽鄉下雜技團,真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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