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酒

江樓昕晨起練劍歸來,卻見顧子憐披頭散發,開了門,有些迷茫地打量着陌生的環境。僅僅是迷惑、迷茫,沒有什麽警惕之心。不由為他家人捏了把汗,這家夥,肯定讓家人擔心死了。顧子憐見到他,呆了呆,眸卻亮了。“江樓昕。”他歡快地喚。

江樓昕微笑,疏離客氣:“顧公子睡得可好?”他一愣,凝神思考了一下。地精說遇上這種情況叫什麽來着?寒暄?最簡單的應對方式是……冷豔高貴狀:“不錯。”江樓昕:“……”這人是怎麽從歡快一下子切換成這麽冷傲的模樣的?我家床就這麽讓他怨念?

顧子憐見江樓昕一臉複雜(?)的表情,冷眼高貴狀一下子破功,呆呆地看着他。江樓昕回神,看向顧子憐,見他一臉呆樣,心下更驚疑:難道自己幻覺了于是兩個呆子相望,一下子竟沒什麽話可說。

還是江樓昕咳嗽了一聲,道:“顧公子還未用飯吧?不如梳洗一下,與江某一起用可好?”

顧子憐點頭,又搖頭,納納拉了拉一頭烏發。 “我不會梳頭。以及,我想沐浴。”

“那公子的侍女呢?”

“……你說狐貍精?”

“……”是他幻聽了嗎?那個侍女叫狐貍精?不是吧!幻覺沒完都幻聽了!

牆角偷聽得狐貍精幾乎暈厥:花妖!!你要的着這麽實誠麽?連忙跑出來,急切的解釋道:“奴家姓胡,古月胡的胡,梨子的梨,草青菁。胡梨菁。”一臉尴尬。內心淚流滿面。

“……”

“……這名字着實特別啊。”江樓昕幾乎是飄着說得。居然真有人叫狐貍精,還是個女子! 胡梨菁一臉沉靜,默默咬牙.江樓昕,你給老娘等着!!

江樓昕更衣坐到桌前,而他的客人,顧子憐過了好一會才到。一襲朱紅春衫,墨發沐水之後清亮烏黑,襯得臉愈加小。整個人清新單純如天宮仙人。顧子憐坐到桌前,安靜用餐,江樓昕心下懊惱自己看個男人居然看呆了,亦開始用餐。

等到江樓昕日暮出來散步,就見顧子憐呆呆的坐在亭子中,看上去十分孤單,連着周邊的春花也寂寞了,江樓昕總是放不下這位單薄的公子,練了劍出來,便見他這般坐着,頭痛,果然,真是個呆公子。思及剛收到的消息,江樓昕便朝顧子憐招呼:“顧公子,去過泗水嗎?”“泗水?沒有。”“那便去吧,泗水那邊泗東公子有邀請,一場蓮花宴,說是想要蓮花圖。”才僅僅是暮春呵,便要蓮花圖。“潇湘館可是好風景。”

他們不急着動身,江樓昕做東,先請顧子憐游湘江。湘江,過了湘江便算是南蠻了。講起南蠻,江樓昕皺了皺眉,卻什麽也未說。只是二人出游時,正遇着了原傾玉,原傾玉羅衫輕衣,流玉墨發,奪人眼球,付琅一襲玄衣,陪在她身後。各人之中,最為鮮妍的還是顧子憐,紅衣不膩,也不熱烈,倒有一分凄豔。江樓昕只與她點頭,女孩子怔了怔,低了低頭,咬白了秀唇,一聲不哼地飛快走開,江樓昕只當是個小插曲,反倒是溫聲向顧子憐介紹湘江,漫不經心地笑着,顧子憐看在眼中,黑瞳清澈中有掩不去的隐憂。

聽人說起驚鴻公子江樓昕時,總也相并提到美女原傾玉。那的确是個美女,與這人,郎才女貌,端的是天生一對。江樓昕見他走神,亦止住了話頭,心中失笑:自己這般講解,在當個熱戀青年中,果真什麽也不是。這不,顧子憐這樣單純的人,連一些心思也掩不住,也不知她心上人是個什麽模樣。

此時已日午之後,二人行至湘江的天暮河畔,畔上柳青芳草翠,滿樓紅袖招,江樓昕倚欄輕笑,打量着身邊發呆的人。而顧子憐回神,也不好打擾他,也便站着,無言無語,令着兩岸青樓女子,斂了笑,看着這兩個同樣出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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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正是天高雲淡,微風送來馨香,柳青水漾,小橋樓閣,漁歌笑語,此處靜好。白衣驚鴻輕笑垂簾執扇,少年風流,紅衣默然青柳風拂,少年出塵。連着青樓風塵俱寂。畢竟那些人,僅僅站在那裏,便已是畫。

“驚鴻公子呀!”女子輕笑,雙繡青羅抹胸,一襲杏子紅裙,雙環金花钿,桃花妝灼妍。十分的妖嬈清純。對,就是妖嬈清純。美豔的不可方物。

“花魁落英小姐?”她站在欄杆上,小窗開,倚窗笑,已是灼灼生輝,江樓昕遲遲地開口。

“是呀!外面公子站累了,不妨進來坐坐,落英備好美食秦筝相待喲。”她嘻笑着,卻未如別人般招手,清清亮亮的聲音別樣迷人,說罷,便半掩了窗,隐隐窺見她窈窕身姿。

顧子憐看着,垂了簾,掩去眸中湧上的悲戚。轉身,便對着一曲充水。江樓昕知他動了,也想脫了這僵局。便笑道:“顧公子可願陪我去花魁那裏坐坐?”他說話本是好心,可說出口便悔了。

顧子憐僵了僵,竟是驚得“啊?”一聲,接着擡頭瞅了他一眼,悲戚的目光未還移開,一張臉已是煞白。便轉頭,急急轉身走了幾步,又滞住,似有些艱難地道:“我不黯,風月之事,還是……你自己盡興吧!我,我先走了……”便急急跑開,落荒而逃。

江樓昕站在原地,微微失笑。“你不黯風月之事,本少爺便熟悉了嗎?”以及,這人的心上人是落英嗎?不然,從何處而來的悲戚呢?

想了一下,運起輕功,追了上去。尋了一路,未見那個紅衣的人,也就一直未尋着人。江樓昕在一處館前停步,皺眉尋視,當真是沒有那人!臉色立即黑了。應當說此處,沒有什麽,只是一條直徑。若是顧子憐七拐八彎不走直線的話,他怕是入夜,也尋不到人 。

酒館旗子招展,微醮的酒香誘惑着行人。“上品的酒香?”他微驚,沉吟之後,便是掀簾而入,小樓之中,僅僅一人,紅衣灼眼,醉眼迷離,“得來全不費功夫……”江樓昕喃語。

顧子憐坐倚在樓闌上,一雙醉眼,委屈又可憐地瞅着他,莫名地,心旌一動。卻是深呼吸,掀擺坐在顧子憐的對面。顧子憐直愣愣地盯着他。江樓昕耳廓泛起紅色。朝着侍立的人點了酒。

帳房先生倒出來了,那挺白淨的人。“這麽只售三種酒,梨花白,灈香晚,思尋歸。客官要哪種?那位紅衣公子要了灈香晚呢!”江樓昕微一愣,便道:“這裏倒有個性,也給我幾杯灈香晚吧!”

“哦,稍等。 ”不知是不是他錯覺,那先生好像笑了,很奸詐的笑。灈香晚上來了,青花瓷的懸膽瓶,細頸瓶長,三壇俱上。他倒是奇道:“為何給我三壺,這人……”示意醉眼酣嬌的顧子憐,“一壺也無?”先生坦然笑了。“紅衣公子,是我送了三杯灈香晚。他聞到了灈香晚的香啊。被勾入了這兒。怎好不招待知音呢?只可惜他不用多飲,便醉了。灈香晚雖醇雖香,可他醉的,竟也僅是酒。這份單純,怎不易醉。至于公子你,滿腹心事,還是多喝些好。”

江樓昕聽了這一通話,倒是笑了。徑自強飲下,灈香晚色琥珀,清清澈澈,入口清淡如水,但飲下,卻又有回甘那甜是軟的,細細回旋在口中,引人再飲。顧子憐還在看着他,江樓昕起了頭,一雙黑眸閃了狡黠之色。

“顧公子的心上人是何模樣呢?”讨笑之意清清楚楚,第一口竟已醉了大半!顧子憐瞪大眼,水色潋滟,良久不語。江樓昕飲了幾口酒,些時刻有些辣。“就,就像江樓昕那樣的。”江樓昕微微擡簾,恰見少年側了臉,看向窗外。臉上酡紅如簾外正盛的杏花。

紅衣錦繡染花頰,眸色仍是迷離。口中的味,不知為何,又甜軟了,臉上也不知因為酒什麽的,徹底染上了緋色。“那顧子憐你,為什麽要來找她呢?”也不知為何,江樓昕的聲音輕了不少,是因為這酒罷了顧子憐攥緊了衣擺,垂下了眼簾。小心翼翼又執拗地說:“我怎麽能不來找他?他已經忘了我罷,我不來,他不會來的。可我,真的想見他一面,不過,我還是太貪心了。見了,就不想離開了。我應該會走的……”他聲音漸低,癡癡的。

“誰會忘得了子憐呢?我此生只見過你一人能把紅衣穿得脫俗!”江樓昕微笑,如暖陽旭日,低語輕柔。顧子憐擡簾,已含了淚。語聲凄咽:“可是……他已經忘了。”他若不提,他什麽也不提的,真的,他不想在後面,還給江樓昕一個壞印象。愛哭鬼,地府都沒有多少人喜歡的。可為什麽他還是提了?

酒淺如水,莫名地有些酸楚。“那麽,你也把她給忘記了,不就可以了嗎?”他一下子呆了,水蒙蒙的墨眸浮出迷茫的神色:“忘了他?”

“嗯,忘了她。”江樓昕鬼使神差地說。顧子憐的臉上一片茫然迷糊。“你從未想過忘記她對不對?其實,忘記一個人十分簡單,只要把她放記憶裏一鎖,‘喀嚓’一聲,不去想有關他的一切,去想另外的一些東西,比如蓮花宴,比如湘江的山水,你絕對會忘了她的,我保證。”

“原來……忘掉一個人是這樣簡單的……”顧子憐呆呆地說。淚珠滾落了下來,濺在桌上,冷冰冰一條水花,光射琉璃。

“可是,江樓昕,我忘不掉。”他長在忘川的岸畔,被忘川千百年灌溉滋潤,世上最好的遺忘之藥,忘川河水,已經對他無效。江樓昕語啞,欲說還休,此時這酒,倒是有些苦。看着對面的人零落的淚,江樓昕莫名地心煩。只好道:“顧子憐,為什麽一定要是她呢?”

顧子憐擦了擦臉,聞言,凄然一笑,眸裏透出決絕的光,“可是,除了他,我還能愛誰呢?”江樓昕一口氣郁結在心,心中又是莫名的酸楚更甚。他一把抓住子憐的雙肩:“還有我!……”這脫口而出,叫他一呆,卻又緊接而上:“顧子憐,你還有江大哥在,那個人,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大哥陪你再找一個罷!”

顧子憐呆會了,徹底呆了,然後,他甩開江樓昕,氣紅了的臉,讷讷地又吐出一句話,痛心疾首,複雜無比。“江樓昕,你,你……你還是,別管了。”

“什麽別管了,我看,這天下就沒女人配得上子憐。”江樓昕有些氣惱,“你救過我,這樣小事,我還是幫得上忙的。”顧子憐又是一怔,眸中浮出痛苦掙紮之色,甩下他,又跑了。

江樓昕一口一口飲着灈香晚,愈飲愈清醒,也愈痛苦。連他也不知道這苦從何而來,只道這灈香晚苦極。

那先生又笑眯眯地過來了,“公子這話錯了,苦的怕不是灈香晚。不同的人懷着不同的心情來喝灈香晚,但唯有喜歡上的人嘗出了味。公子品得的是什麽味,嘗的是什麽情,與心有關。制灈香晚的人不過是位癡人。制了這酒,求一位人回心轉意耳。這酒說是澀極的,因為那位先生制這酒時,說,誰品出了灈香晚的澀,誰便懂了情。灈香晚,意為懷香而行,不知所去,不記心情,灈香之時,香已晚,人已晚,時已晚,但,愛,未晚。”

看見江樓昕皺眉,寒若冰霜,又笑了:“對了,公子現在只是初窺門徑,還不知是愛,只道是情。還品不得灈香晚的澀。那位公子,卻是嘗出了澀,便醉了。心思通淨的人,反倒明白得早。”笑罷,收了空壺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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