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求佛
尋了胡梨菁,她聽了,氣怒地看着他。“公子不黯世事,什麽都不懂,他只是來找人的。那人負了公子,還出現在眼前令公子傷心。他,大概是要回去了。”
“什麽?!”
江樓昕便又出去找人了。胡梨菁說了,卻不動身。“公子有自保之力。”他原在書童勸下沐浴欲歇,聽得雨聲,坐起,身不由己地又跑了出來。該死啊,他究竟哪句話惹到了顧子憐?不會吧。那麽,是別人?唔,原傾玉嗎?他真的是喜歡原傾玉嗎?頭痛!
江樓昕向城外而去,最初相見之地,是他最後想到之地。江樓昕看向那裏,空蕩蕩。冰寂無人,一片幽黑。他不在這裏,江樓昕失敗地苦笑。平息了翻湧的內息。到底在哪裏?長嘆一聲,步回城中。
不知不覺,又到巷陌,天将明,小酒館卻燈火未熄。是那家灈香晚。也不是什麽驅使着他進入。掀簾,一眼便看見紅衣的少年倚欄昏睡。他抱膝倦作一團,滿頭青絲垂落包裹着單薄身子。沉煙袅袅。心忽地就這麽柔軟地陷下一塊。幾個時辰奔襲的疲倦、惱怒、擔憂全煙消雲散,浮上的是一抹寧靜柔和。江樓昕長嘆一聲,終是一笑,坐在了顧子憐身邊,扶正他身子,讓他更舒服地靠着他睡覺。
看桌上的酒,酒香不一樣,端上來飲下。似甘似苦,似冷似熱。飲下便是一陣暈眩。若有情人在耳畔喃語,若有長風滿袖,卻看不見人,卻看不見景。不一會,便回了神。“這便是,思尋歸。”酒家先生站樓上,笑吟吟。看天邊魚肚白,他也便收拾,欲開門迎客。思尋歸……江樓昕若有所悟,卻是先收下了銀子,攬起紅衣少年。
先生卻忽地開口了:“昨日,這位小公子獨自飲酒,興許是醉了,說是,想回家。回家了,就不再回來了。我問他‘你這麽苦來一趟,就這樣子回去,甘心嗎?’他說,沒什麽不甘心的。本來就是奢侈的東西,只是很想見一個人,想到了無法自控之地而已。江公子,其實小公子是不願回去的,如果你想留下他,有時很簡單,有時卻很難。但公子,卻是否願這麽,尋找全城去尋那人呢?”
江樓昕聽着,半苦半澀,若口中含了一顆青梅。他從小到大,心境寥闊,卻未曾如此患得患失。如今思來,若一團迷霧,不知從何解起。只謝過店家,抱着人,回府罷。
一覺睡過,已是日暮。披衣坐起,顧子憐坐在榻上,呆呆地凝視某一點,日間已暮。他沉默如雕像木偶,蒼白得讓人心驚。 他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只是腦子放空,連自己都無法控制。是該走了啊……明明只是向佛祖求得一見,而今已經不止一見,甚至可以和他同一屋檐,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以往在冥界,日日裏,在每一次赤月升起與落下時,在每一串水聲裏,都記挂着一個凡人。江樓昕,江樓昕,那時念着他的名,便已無限滿足。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貪婪無度,得寸進尺。
該,回去了。
可又是怎麽了,只要想着離開,胸腔中的某一處,就痛到無以加複。深深的,滿滿的,好像窒息了一般,好像被無盡忘川泯滅了一樣。明明是沒有心的。 到底是怎麽了?
江樓昕坐下,又站起來,再坐下,又站起來。起坐不安,手中緊捏着扇子,卻遲遲不展。直至盯着隔壁,微微嘆了一聲,眉峰不展。誰讓顧子憐太不安生,搞得他又怕他丢了。已經兩次了。
沿廊外暮雨潇潇,仿佛天地皆蒙上了輕紗。 已是暮光輕雨了,湘江梅雨季,來了。
也去看看他吧,順便喚他用晚餐。打定主意,江樓昕欣然起身。隔壁極靜,敲了門,無人應,江樓昕無端心一沉。吱嘎,木門被輕緩地打開了。風一下子灌進去,無聲拂過少年枯坐的身子。少年一身紅衣,有些伶仃。黑沉沉的眼中,沒有焦距,仿佛是無機制的砂。蒼白容顏,鴉重長發,紅衣委地。他就這麽呆呆坐着。
江樓昕覺得坐在那裏的人,就像是個精致的木偶,随時都會離開。心下驚悸,上前幾步,卻又及時止步。柔聲輕喚:“子憐?子憐?”顧子憐微微側頭,輕輕昂首。秀致的眉目盈滿空茫。
他蒼白的唇微動:“江公子,我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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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他該回去了。縱心有不願,也确确實實,該回去了。
江樓昕看着他毫無血色的臉,探上他的額頭,涼的,淡淡涼涼的。沒有燒,不是在說昏話。 他鎮定了一下心情,才輕笑開口:“子憐,我說要請你看蓮花宴的。叫我失信,便是你打的注意麽?”
雖不知是從何而來的肯定信息,但他還是問了。顧子憐會為他而留下來,只要他開口。無處得知的自信,是心與潛意識早已覺醒。可憐他還不明白,叫人心生絕望。
顧子憐明顯出現了猶豫,最終還是點頭。 “好,過完蓮花宴再走。”
江樓昕拉起他,道:“先去用餐吧。”
已經是幾天的棉雨。這雨如是有色,應當是種青,朦朦胧胧,隐隐約約,水水潤潤,将整個湘江都映在它的水幕上。這雨又是多情溫柔的。縱然連綿不絕,卻對落花有情,只是打濕了她,讓那嬌美的花瓣盈盈帶上珍珠鑽石。真正無情的,是時間,是風。 風裏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顧子憐不再出門,每日只是倚窗聽雨聲。怔怔地遠望。 近幾日,江樓昕又是忙。與劍南山莊的婚約他鐵了心的要解,連江大少都是不解中又無奈。這婚約可以慢慢說,但也不知原傾玉到底做了什麽,讓驚鴻公子如此堅決地要解婚約,半刻也慢不得。連那莊主捎來信問,江樓昕也只以“在下不才,不及原小姐,配不上還有難解美人心思”等等推拒。莊主說他不介意,江樓昕被逼的沒辦法,只好說他心有別戀。原莊主臉都青了,但在閨女蒼白着臉的要求下,竟也只好說了,可以讓他納為妾。 江家收了信,俱倒吸一口涼氣。原傾玉,還真真,愛極了驚鴻公子。江樓昕卻是冷哼,執筆手書:“江某只願守他一人,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首不相離,幸得相逢未嫁時。” 這信一出,聽說原傾玉哭了一宿,也便解了婚約。但原傾玉仍是到了湘江。(古代只有“他”,沒有“她”)
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盈盈粉腮,雙眼直盯着江樓昕,輕啓朱唇:“那可否讓傾玉見見那人,讓江少眼中容不得其他女子的人。”江府幾位當家,聽聞她來,臉早黑成一團。 這幾日江府成為江湖中人的談資,如今她來,更是□□。□□到一出門都可以聽見店小二高聲慷慨:“話說驚鴻公子……”現在她還來這裏糾纏,分明原父都解了婚約的!最最重要的是,江樓昕如今至于一個名為顧子憐的據說是失戀青年的人親近,真扒了個心上人,好像也只有他了。
若是明日店小二的談資變成……那他們幾個一頭撞死好了。對了!還有個顧公子的侍者,那個叫,哦哦,胡梨菁的女人,還可以擋一擋。 江樓昕皺眉。那只是個托詞,真要他找一個人……莫名閃過顧子憐伶仃坐在暮光中,紅衣蒼白的畫卷。江樓昕微微失了一下神,轉而對少女鄭重了神色。
“原小姐,我不知道你是有何貴幹,不過,在下可以告訴你。無論如何,在下都不會和你有一絲一毫的關系。你見到那人也罷,不見也罷,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少女全身抖如篩糠,向後一靠,咬牙強自挺着,才沒被淚意打到。而她身邊的付琅,早已怒目,如要擇人而食。 江樓昕轉身,已是決定無視了她。終是回了院子裏,忽思及顧子憐,忍不住心下酸甜苦澀齊上。如似打翻了調料。還是忍不住敲門,無人應。輕輕推開,又是吱嘎一聲。昏黃的房間,浮光浮沉。沒有人。
他的心,又沉了下來。一張俊臉剎那青黑起來。轉頭就見小厮經過,急急問顧子憐的去處。 “顧公子嗎?今天聽聞原小姐過來,臉色一下子敗了呢!便說要出去。胡梨菁姑娘也放不下心,也跟着出去了。”
“有說去哪了嗎?” “沒有,但前幾日,顧公子念着觀世音娘娘,誠信叩拜了呢!東門城外有座山,山上有個觀音祠,緊鄰着月老廟,公子可去看看。” 江樓昕連忙點頭,飛身向城東。
現已是日暮西山。他們等了原傾玉等了一天,現在離夜臨差不多還有一個時辰,必須早點把人帶回來,否則……看了看天邊暮雲,又将要下雨了。 觀音祠。紅衣少年跪在蒲團上。虔誠的雙手合十,眉目寧遠安和。香煙缭繞,若非塵世中人,遠觀而不可近前亵玩。殿外,胡梨菁守着。仰望天空。雲沉沉,明明已經是日暮,卻沒有一分霞光。小沙彌随着主持而來,走過胡梨菁,有些驚訝:“女施主怎麽還未離去?” 胡梨菁笑眯眯:“我家公子還沒走。”
“那你怎麽不進去?” 主持寶相尊嚴,輕輕拉住小沙彌,躬身施禮:“空靜不懂事,冒犯了。”
胡梨菁連忙還禮:“不比客氣。只是我身污濁,恐冒犯我佛。”
“ 我佛待衆生如一。姑娘天生地養,怎麽冒犯我佛?裏面那位……”
“已經一個下午了,誠心篤然。”
“哎,”主持輕嘆。“人間癡兒,冥下花見。告訴他,既已臨世,争了名字,争了一見:既已傾心,既已相争,那便由着心去做吧!有這般勇氣,難道還不敢争他一争?我佛慈悲。”
他垂眉道聲佛號,臨着扯忽的大風,仍是讓人心安。“山雨欲來,若是要傘,便給傘。若是留宿,便給客房。還剩一兩間吧。”便起身而去。
“一炷香後,祠堂要關門了。”小沙彌道。
胡梨菁轉向門中背光仍在跪着的人。紅衣烏發之上,寶相慈和,觀音拈花而笑。他沉默如像,暮光薄涼,紅衣委地。
白衣飛掠而至,站定,他看着胡梨菁與小沙彌。沉吟。他一身薄汗,白衣因風也有些不整。眼中的憂色卻放下了。
“顧子憐在裏面?”
“是的,江公子把他勸出來吧。”
江樓昕擡眼,掃過胡梨菁,沉默半晌便步入那廟殿中。顧子憐還在虔誠的誦經。江樓昕嘆了嘆,又松了口氣。在他身邊跪坐下,并排并肩,他長拜三叩。顧子憐呆呆看着,待他起身,便忍不住側頭去問他。
“你許了什麽願?”
為何什麽如此認真、鄭重?
他放下一串香火錢,笑了笑,道:“願我最近心想事成。”
顧子憐一臉愕然。“這樣子許願,菩薩不會保佑你的。心不誠。”
他收了手。只是笑。“随他罷。不過我剛才許了一願。就一個。不是心想事成。如果成真了,再來許心想事成的願。若不成,”他笑靥如春風,“那我就在這廟旁邊建個玄女觀。看那個香火旺!”
“哎?!”顧子憐繼續一臉呆樣。
“子憐,回家罷。”
江樓昕俯身伸手,修長的手上還有繭,有練劍磨出的,也有寫字寫出的。卻依然十分好看。大概所有少女都希望有一雙這樣的手牽住自己。江樓昕聲音本就溫潤如同過林梢的風,此刻放柔了,更讓人有種被寵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