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泗東
泗東公子百裏月出,在潇湘館岸畔,圈地裁了十裏蓮塘。花期将至,邀江湖豪傑共賞。這是他的宴會,退出江湖的标志。有一手好丹青的驚鴻公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動身之前,江樓昕租了船。順水路而去。他只帶了顧子憐。并且拒絕胡梨菁。顧子憐也同意了。
臨行之時,胡梨菁拉着顧子憐說了幾句話。神色中是止不住的憂慮和憐惜還有阻攔。江樓昕看着顧子憐苦笑,搖了搖頭,眼中沒有什麽波瀾,沒有什麽猶豫,只有一寸微光将熄未熄。江樓昕沉默着,他也想說什麽,卻偏偏開不了口。
上了船,烏篷之中,沉靜一如既往。相對而坐。江樓昕早有準備了一副棋。但卻沒有了拿出來的興致。 這一程,只要到明日天明将到了潇湘館。夜裏依舊有船行。
水聲潺潺,行至月下,靜影沉璧,金浪層層。顧子憐閉着眼,支枕聽水聲。而江樓昕,就一直看着他。黑暗裏,顧子憐看不到他,他卻能一直看着他。夜視而已。兩個人都沒有睡下。呼吸一樣的均勻,和着水聲,仿佛就再在某個時刻,化為一體。 江樓昕一直看着顧子憐,直到他真正睡去。心有所安,才合上眼簾。
顧子憐,你在想着什麽?這樣的沉默。
蓮花十裏過人頭。千方碧色,菡萏香遠。
顧子憐喜歡這景色,卻厭惡人群擠嚷。日日裏也就待在房間中或者觀景臺,規避人群。 私下裏也聽到一些謠言。或許不是了,那就是真實。
泗東公子百裏月出為了心上人退出江湖,因為那人喜歡蓮花,所以開了蓮花宴,求蓮花圖。 那夜他們相談,顧子憐看着那十裏蓮塘,說:“能讓泗東公子情衷至此,真讓人豔羨。一張蓮花圖,一場蓮花宴……”
說道最後,竟是有些怔忪。
“是啊。”他幹巴巴的回答。一點都不想平日裏清明冷靜的驚鴻公子。偏偏只覺失言,不知自己身上的變化。
顧子憐遙望遠川,看着他微笑,澀的讓江樓昕不安到了極點。
“子憐,想要一副蓮花圖嗎?”
“不必了。”
“……那你。可忘得了那人,叫你心傷的那人?”
“忘不了。我怎麽都忘不了。而且,我也不想忘。對不起,江樓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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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紅衣寂寂。
江樓昕心一動,若沉溺無邊苦海。
即使是這樣,這麽疼痛,也不想忘嗎?
他心裏太亂,所以沒有聽到顧子憐的道歉。
花開了,離花落還遠嗎?花落盡了,就到了七月,百鬼夜行之節。 閻君告訴他,七月,掌燈使會把他帶回冥間。
即使是蓮花,也瞧不出顏色。心心念着紅衣少年,早早飲過了便回來,居然沒有什麽交際應酬。回來了,就見少年倚欄遠望。
他一進來就聽得少年在笑,竟比那十裏蓮花美上百倍。他見得少年笑,便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得真心自然,所以他自己是沒有察覺的。
“發生了什麽?讓你這麽高興。”
“我見到百裏月出和他的戀人了。在潇湘館後的竹林裏。百裏公子正伺候他進食。”
“呵呵,早聽說那人沉睡在床,已經兩年了。你竟見着了。也對,百裏公子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宴上。”江樓昕坐下,倒茶品茗,“那是怎麽樣的人?漂亮嗎?”
顧子憐的神色一下子僵了,聲音頓澀。
“不,他不漂亮,只能算英挺俊美而已。”他頓了頓,偏過臉去,不敢看他的神色。“他是一個男子,名叫齊雲出。”
“斷袖之癖?!”江樓昕驚愕的站起,便皺了眉。連茶水撒到身上、茶杯砰地碎成碎片都沒奪得他的注意。驚得少年退後了幾步,他直直看着江樓昕,問道:“斷袖之癖怎麽了……”他已是情不由己,含了幾許悲戚。
“怎麽了……子憐,難道你連這都不懂?男女相戀天經地義,可男男相戀,倫理不通、有違天地陰陽調和。何況又無後嗣!”江樓昕一臉正色。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聲音中有多少心虛。
“算了,我們快離開這裏吧。”他的心虛幾乎已經掩不住了,但又強自鎮定着。
卻得不到少年的一點回應。回頭一看,就呆住了。顧子憐垂首,墨發如瀑,紅衣凄傷。 “江樓昕,”他擡頭,眼中全是哀絕。就像折翼的燕雀,不飛即死。“我又沒有告訴你,我……” 他本想就此表白,卻又合上眼簾,睜開時,淚水靜靜地流下。
“我愛上一個男子,是不是,也是斷袖之癖?”
所以,你也要離開我,是不是?
江樓昕完全成了石像,最後,他只記得顧子憐絕望的笑了,然後,然後……沒有然後了。整個房間中,只剩他一個人。
心中喜憂參半。為何喜?又是為何憂?
百裏月出醒來,晨霧中彌漫着花香。先吻了吻懷裏人的額頭。絮喃了無人聽得見的情話,才含笑起來。喚來侍人拿來洗漱用具,先給枕邊人擦拭,這項工作本來是做的不好的,可是兩年了,早就練出來了。自己才去沐浴。便是穿衣,也一定要完全一樣的。
只是這天清晨,剛弄完這些,他才悠悠出去,對來人笑了笑:“驚鴻公子久等了。”
顧子憐乖乖呆在江府,他什麽也不會。只會靜靜看着江樓昕。看他舞劍、作畫、下棋、撫琴。就像陪伴着江樓昕是他理所當然的職責。
小小的庭院寧靜安和。
江樓昕心中從未如此眷戀一個人的氣息。只要庭院中有這個氣息,就好像所有一切都具備了。自然而然,便像夢中的場景、詩中的情境。他不知道怎麽形容。
只是不想放手。不敢開口。只要一開口,這個脆弱的夢境就會消失。
他寧願辭了一幹好友的邀請,不鬧不玩,不動不出,外面的流言說他因情傷退出了江湖。可只有他明白,在他心中,到底選擇是快意恩仇還是這樣安寧和靜的過日子,他是說不出個結果的。
只是非常愉悅罷了。偏偏那份不安從未散去。 他甚至不希望那個蓮花宴的到來。可終究是到了。
“顧子憐可在你這裏?”他迫不及待的問。他看起來十分疲憊,雙眼卻明亮精神。明明是有些唐突的,卻讓人生不出厭惡。
他已經想過了。想得很清楚。顧家公子有斷袖之癖,他唯一可能也只會喜歡的人,就是他,就是江樓昕。那個時侯的醉後之言,是真話。顧子憐喜歡江樓昕。所以他找江樓昕,所以他幾乎可以應允江樓昕一切要求,所以,他樂意陪江樓昕。而可笑的是,他還叫顧子憐忘了他!
他另外能肯定的是另一件事。為何明明不拘小節的驚鴻公子會對斷袖之癖反應這麽大?為何到了顧子憐面前江樓昕就不像人們熟悉的那個江樓昕?為何,他要一次次的去找顧子憐?呵,不知不覺,他也成了斷袖。 在江樓昕眼中,倫理道德算得了什麽,比得上兩情相悅?這才是他。 只是,必須找到顧子憐,告訴他:江樓昕喜歡顧子憐。
“他說,明年春天,我的戀人就會醒來。以及,”百裏月出依舊微笑着,“他希望你不要再去找他。因為這一次,他不會讓你找到了。”
如聞雷鳴。
“他去了哪?”他顫抖着問。
陰暗的入口只有一盞燈,青焰燈。吃燈的是一個男子,面容沉靜。他看着紅衣少年,公事公辦,道:“掌燈使奉閻君之命,迎彼岸花靈回東冥。”
顧子憐看着不遠處的蓮塘,明明就在不遠處,但掌燈使的燈光卻照不到。這是陰與陽的距離。
凡掌燈使所執的燈燈光照耀之地,為凡間之不陽之地。因為那是陰陽道的入口。只有掌燈使,是這陰陽道的主人。
“明年春天,他們就會團圓,是吧?”
顧子憐的眼還是紅的。他問。
“是的。”
“那我們走吧。”
他轉身,踏入了陰陽道。于是一瞬間,再也看不見蓮塘,再也看不見人間。只能跟着掌燈使。
“不要回頭。回頭你也會不到人間的。” 掌燈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