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之後到第一卷末,12-14歲

內容标簽:陰差陽錯 情有獨鐘 宮廷侯爵 天之驕子

搜索關鍵字:主角:阿錯 ┃ 配角:于錫,于臻,景岚…… ┃ 其它:小桃

【桃花淵】

1、桃花淵(一) ...

她叫阿錯。

父親是北承邊陲的一名教書先生。當地的官紳都将孩子送到她家裏來,但即便如此,她的家裏也沒有富裕到可以攢下過冬的糧食。因為她的上面還有八個已經出閣的姐姐需要父親接濟。這個認知,只持續到她五歲。

那天井裏打出的水都帶着昨日的黃沙,阿錯正蹲在地上等黃沙沉澱,忽而一批高頭大馬揚起層層黃沙,嗆了她滿臉。

這還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好不容易能喝的水,現在又不能喝了。

阮向歷抱起眼看就要哭出來的女兒,跟來人道歉,正要将女兒領進屋,聽到為首的公公道:“阮大人且慢,皇上這次也給九姑娘設了恩典。”

阿錯看着明晃晃的金帛交在她手上,心想今年過年的新衣應該有着落了吧。說着不忘瞄一瞄父親手裏那一卷。兩道聖旨,至少可以做一個禦寒的帽子,冬天就不怕凍到耳朵了。

“皇上念大人年邁,特命大人回京養老。”宣旨的喜公公見他家家徒四壁,實在不像是能扣點油水的,心中郁結。一路從被跑到南,連口水都沒有,怪不得京裏的老人都說阮向歷不會做官,他在宮中混跡這麽多年,從沒有見過這麽沒油水的活。喜公公面子繃得緊緊的,低頭看見拿着聖旨比劃的阿錯,又想起皇上的口谕道,“皇上已經過了鼎盛之年,太子日盛,阮大人,皇上這次招大人回去,還是帝師啊。大人可是知道皇上的意思了?”

宣旨宣到這麽明白,喜公公自己也不想這樣的,怎奈阮大人“天賦異禀”,話說不明白,他聽不懂。這還是皇上特別囑咐的。

阮向歷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人。太、祖歸去的時候,将當今聖上托付給了當時的太傅阮向歷,暫代軍權的攝政王穆奇,吏部尚書王忍和太皇太後母祖封氏提拔起的小将軍封濑四人。其中最沒有建樹的便是阮太傅。太、祖放牛娃出身,沒讀過書,戰亂之時身邊唯一一個會識字的人就是阮向歷,後來皇上出世,太、祖忙于統一大業,就把孩子扔給了阮太傅。

作為帝師,太傅大人講書或許是極好的,辦事卻是十分糟糕的。非但沒能在太、祖托孤時代長成權臣,反而是做了幾件錯事,傳聞這位太傅大人曾經錯到連當今聖上都保不住的地步。當時還算忠心的攝政王穆奇就給皇上出主意,要想保住太傅,那就娶了他的女兒,做了皇親國戚,換個老丈人的身份繼續給皇帝辦事。

皇上也覺得這個計策十分好,第二日上朝便當着滿朝文武說了。皇帝頭一次立寵臣,自覺這次寵的也很到位很明白很長臉,正高興得意的時候,太傅大人跪了,言明難當皇帝厚愛,他要是把女兒嫁給皇上,難免有把持朝政之嫌,就算如今沒有,以後總是個隐患。求皇上為了千秋社稷,不要冊封他女兒。

皇上很郁悶,郁悶之餘又很感動。感動的結果是太傅大人左遷了。

Advertisement

後來攝政王謀反,當時聖上地位岌岌可危,為了保住皇家血脈,把唯一的兒子送去了阮太傅那裏。直到太子十一歲,皇帝才将他從遙遠的邊陲提回政治中心,但是只字未提他的啓蒙講師——阮太傅。

皇上也就罷了,跟他相處了三四年的太子都沒提過讓他回京的事。

由此可見,阮太傅不會做官的程度。

阮向歷朝着帝都的方向拜了一拜道:“還望公公明示。”

喜公公覺得腦門上的筋跳的疼:“皇上下了兩道旨意,一道是明的。就是阮大人手裏這道。不過大人也別太實誠了,進京養老這種幌子,大人自己信,旁人可是一個字都不信的。皇上想幹什麽,大人可明白了?”

阮向歷仍是一副虛心請教的模樣看着喜祿。

喜公公腦門上的筋又跳了跳,他清了清嗓子,勾勾手讓阮向歷附耳過來:“皇上是要廢太子立十四皇子。”

阮向歷點了點頭。

喜公公覺得他這輩子的膽量都在這句大逆不道的話上用盡了,聲音也就少了些盛氣淩人道:“太傅大人可明白了?”

阮向歷猶豫了片刻道:“既然是要立十四殿下,為何要臣将五皇子也一并教着?”

誰能來告訴一個不識字的太監,眼前這個歷經兩朝開國之臣,當朝帝師是怎麽讀的書,怎麽混到如此高位!

“十四殿下太過年幼,萬一出個什麽意外。總要有個保險的選擇。”十四皇子也就是阿錯那般的年紀,皇上之所以點了阮向歷教他兒子,一方面是阮大人确實是有真才實學的,皇上不惜将太子妃的位子提前許諾給阮向歷以籠絡他,二來最重要的是,太子羽翼已豐,在朝中給兒子找啓蒙之師,只能将自己的龍子培養成太子的臣弟。

為了分散太子對于太傅教學十四的注意力,還特意選了一個早已經開蒙四書五經可以倒背如流的炮灰兒子做陪讀。怎麽看都像是太子要是哪一天不行了,頂上去的是老五的樣子。

只可惜皇上的用心良苦,在阮向歷這裏,只體會出了一層意思:“換個地方教書。”

喜公公看着阮大人一派自在,不禁十分感嘆,不愧是跟着太、祖打過江山的人,此次廢黜不知要持續幾年,幾多兇險,太傅大人還能沉靜如水,這才是皇上看中太傅的原因吧。

想到這裏喜祿向屋子裏看了一眼,正好看見阿錯拿着聖旨往身上披,他咳了一聲道:“還有一件事,皇上聘太傅之女為太子妃的事,在太子未定之前。還是不要張揚的好。”

阮向歷點了點頭道:“大人說的極是。”

你既然明白還不快把你閨女身上的聖旨拔下來!生怕別人不知道那是太子妃麽!

喜祿瞪着阮向歷溝壑縱橫的側臉,腦門上的青筋終于爆頭了。

“太傅大人還是速速收拾行李,與我等回京吧。”

阮向歷看了眼阿錯道:“好。”

2、桃花淵(二) ...

春風裁柳,吃草的馬兒打了兩個響嚏。

朱色錦衣的少年撫平了衣角,尋了個陰涼地倚靠在樹下笑道:“景岚快過來,今日我皇兄回京,場面定然熱鬧,你就在這守着,我去前面看看皇兄到了沒有。”

叫陸景岚的少年抿着唇,拉過吃草的馬走到他身旁:“二殿下今日出來,可跟皇後娘娘說了?”

這名朱衣少年,正是北承二皇子穆于錫。随行的是大将軍府上嫡子陸景岚。皇後一共生了兩個兒子,長子一出生立為太子,上有父皇母後兄長罩着,只要他做個衣食無憂的做個二皇子,待他及冠之後的封地皇帝都已經替他選好了,富庶且離京城近。可見其寵愛與殊榮。随行的藍衣少年是大将軍嫡次子陸景岚。與二皇子同齡,倆人自幼就玩在一起。

小的時候二皇子夢魇,旁人都不要,特特點了陸景岚守夜。可是這位陸少爺自小也生的嬌貴,夜沒守住,倆人倒是滾到一張床上睡去了。

大将軍聽說以後氣的想抽他,沒想到二皇子十分夠義氣,替他擋了一鞭子,其後那幾日,更是日日往将軍府跑,送藥指揮丫鬟給陸景岚擦身子上藥。夜裏照舊滾進陸景岚的被窩,美其名曰“同患難”。

自此之後宮裏宮外都知道,要想找到二皇子,直接問陸家二公子在哪就可以了。

穆于錫得意道:“跟鎮國将軍府家的公子出來,母後定然是放心的。陸二公子麽,京城誰人不知。”

“殿下,求別說了。”一小厮匆匆跑來,牽過陸景岚的馬,又瞧了眼薄唇緊抿的陸景岚,向朱色錦衣的殿下道,“昨兒大将軍打了一夜呢,鞭子都抽斷了一條。”

陸景岚臉色微微一僵。穆于錫哈哈大笑,囑咐了那小厮要他看好自己的主子,又騎馬溜圈去了。

昨日是北承藝妓永春河奪魁的日子。二皇子本來拉了他出來游龍戲鳳。

陸景岚覺得不妥。二皇子拍着他肩膀保證,就說出來踏青。花魁争豔,三年難得一見,這樣熱鬧的事情怎麽能少了他。陸景岚終是不放心他一人瞎跑,這才勉強應了下來。當然不善撒謊的大将軍府嫡子沒兜住心事,撒謊暴露,被大将軍罰跪了一夜祠堂外加一頓家法。而昨日因為長相出衆被衆花魁頻頻抛媚眼穆于錫,險些被困在花街回不了宮。皇後自然是要跟皇上訴苦一番,侍衛如何如何的沒用。皇上又在朝上點了點鎮國大将軍陸放,意思是你二兒子怎麽能放我兒子的鴿子呢。

長堤風起,不遠處有一隊人影漸漸清晰。

“景岚快看。”穆于錫滿心期待去北方巡查的太子回京,抓着陸景岚的的傷口猛捶,“景岚,哎呀,景岚,你臉色怎麽這麽白?”

陸景岚死死的瞪着他越壓越用力的傷口。

“景岚,我不是故意……”

“參見二皇子。”正說着,那隊人馬打頭的竟已經到了他們身旁。

穆于錫向前方看去,銀頭高馬之上,正是正值壯年三十二歲的太子穆于城。

他的皇兄,北承國的太子,回來了。

穆于錫翻身上馬,夾了馬肚子快速去迎上前去:“昨日皇嫂又給皇兄添了個兒子,我跟母後去看了,長得紅紅的,好玩的很。”

太子帶着笑紋的眼角展平了些許:“你又多了個侄兒,定要好好做好表率,不要讓你的侄兒們看笑話。”

“怎麽會。”穆于錫擺了擺手,“有件事皇兄可能已經聽說了,阮太傅上個月已經回京了。”

太子表情微頓:“算起來确實有許久未見過先生了。”

穆于錫想聽的可不是這個:“皇兄你說,父皇此舉到底何意?是覺得皇兄不能擔起我北承基業,真的要另立太子不成?”

近身的侍從默默遠走越遠,心想二殿下你自是外戚強大父兄寵愛,大逆不道也就罷了,莫要連累我們這些人好嘛。

穆于錫見太子不言又道:“父皇也太糊塗了,父皇也不想想,皇兄當了三十二年的太子,朝中什麽事不在皇兄掌控之內,便是父皇駕鶴西去,也斷然不會有什麽人敢在皇兄面前作亂!”

“于錫!”太子及時呵止,“父皇正值壯年,江山必會在父皇手上更添錦繡風采,是父皇仁慈,念及太傅年事已高,特命其歸京養老。”

“皇兄與我何必說這些官話,要是真的養老,幹嘛還要給他太傅之位,聽說還要給小皇子啓蒙。偏偏指的是皇子。皇兄的長子世裏侄兒也到了啓蒙的年紀,可父皇……”穆于錫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皇兄,京中早有傳聞,說是父皇要廢太子重立,太傅便是因為此事回京的。”

侍從們又默默拉遠了和主子的距離。穆于錫說的慷慨激昂,絲毫沒發現本來衆星捧月的隊形,已經變成了太子領隊。還在長堤邊上的遠遠警戒周圍情況的陸景岚,看見這樣的隊形,已經猜到是怎麽回事了。心中暗暗感嘆,二皇子果然是個熱愛兄長真性情的好弟弟。

太子穆于誠目光幽遠,看着不遠處的城門,同傳的先鋒已經帶着明黃的聖旨回來,那是當今聖上的宣召他進京的旨意,這裏是他的家,無論發生什麽事,這朱紅色的大門之內,是他的城,有他的百姓,更深一層的大門內,有他的骨肉至親。

可是皇家,有骨肉至親嗎?

前方出城來迎接他的官員列了兩隊,他看見阮太傅花白的頭發立在最前面,手上捧着一卷聖旨,阮太傅蒼老的聲音代宣太子的獎賞。

他突然有些恍惚,看着那卷明黃的诏書,向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直刺他胸口。

他閉了閉眼。

“皇兄,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耳邊,穆于錫關切的問。

他抓緊了缰繩,寵溺的揉了揉這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弟弟頭:“無事,就是日頭有些大,曬的有些頭暈。”

穆于錫現在看阮向歷不順眼,湊到太子耳邊道:“他除了會宣個旨,也沒別的用處了。”

這話說的十分惡毒,宣旨的大多是太監。有心人轉幾個彎,就會變成阮大人年事已高,膝下無子,如今再努力也生不出兒子了。這無疑是太子一派捍衛主權的開始。

阮太傅置若罔聞,宣完旨,還跟太子聊了聊想當年。

想當年,太子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正是狗見了都煩的年紀。太子自然要為自己年少的事情與阮太傅告罪一番,二人聊的好不熱絡,迎接太子的官員看的有些迷糊。

太子殿下這是要拉攏太傅呢,還是要刺探敵情?

答案是,太子殿下就是要拉攏太傅。

回京的時候太子殿下就想了,阮向歷此人不善為官,這也就是為什麽自他十一歲回京就沒跟父皇提過要阮向歷回京。于這樣一個只有才學卻不懂處事的人,遠離京城才是對他的保護。這是太子的報恩方式。

事實證明,這二十年來,阮大人也接受了這樣的報恩。所以太子覺得他跟阮向歷之間,沒有對立關系,反而還有如師如父的情誼。他們之間,本該是互相幫助的。

太子敢說,朝中沒有一個人比他還了解阮太傅。但是太子忘了,反過來也成立。

這一日接待完畢,太子府有已經有人将阮太傅在城中的動靜報了上去。

太子府的書房裏,蠟燭已經燃了大半。穆于誠燒掉這幾張薄紙問道:“太傅有一個五歲的女兒?”

“是,是在方州買下的女子做了填房,只是方州氣候惡劣,那女子難産死了。”侍從答道。

“九歌?”太子看着被火舌舔掉的兩個字。

“就是太傅府的九姑娘,乳名阿錯,皇上覺得不妥,特賜名九歌。”

不只是九歌的名字是皇上賜的,連阮太傅府邸的牌匾都是皇上禦賜親書的,阮家的小院子裏迎來送往不斷,九歌初到京城的恐懼也被這些稀奇古怪的禮品分了神,太子送了一只通體雪白毛茸茸的小動物來,說是去年秋獵的時候獵到的小豹子。因去年狩獵沒了母親,太子仁德便将那只在哺乳期的小家夥養了起來,失了野性的小豹子,像一只懶洋洋的大貓,九歌很是喜歡。

太子來的很勤,幾乎每日一來,有時來的時候阮太傅還在沒回府,他便陪九歌玩一會兒。起先九歌怕他出爾反爾,将小豹子領回去,後來熟了,确認太子真的将小豹子給她了,大有不要爹爹只要太子的苗頭。太子很喜歡九歌,來看九歌的次數比看自己剛出生的小兒子還勤快。直說自己沒有女兒,看到九歌也想要個女兒了。

這話傳到太傅那裏,太傅不知是裝傻還是真的傻,送了很多鹿茸過去。皇上知道後,也賞給阮太傅許多鹿茸,還有一串屁股大好生養的美人。皇上的聖旨寫的很直白,九歌跪在前廳也聽明白了,大意就是,太傅年近花甲還沒有兒子,應該多多努力生兒子。

九歌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六位劉嬸級別的女子,握着聖旨不知道該說什麽。不過後來,九歌再也沒有見過這些女子。

懵懵懂懂到了秋獵,太後信佛,不喜殺生,也要在秋日去大佛寺上香。太後還給此次參與狩獵的官員家裏送了抄送了佛經。權貴家女眷都遞了牌子進宮謝恩,到了太傅府裏卻犯了難,太傅家裏唯一的女眷,也就是這個未出閣的閨女,五歲的阮九歌。

太傅大人憂思頗重的看着九歌,長女已逝,嫁在京城的二女兒又因為大姐的死跟他仇深似海,不肯帶着九歌入宮……正當他犯愁的時候,悅燕長公主來了。她一身紫色繡金線的錦衣華袍,盈盈而立,九歌睜大了眼睛看着她,那是一種極致的視覺沖擊,日光撒在她烏黑茂密的秀發上,珠翠争相閃着耀眼的光,九歌揉了揉被刺的酸疼的眼睛,腦中想到了四個字“蓬荜生輝”,真的是蓬荜生輝,這便是貴人,京城權貴中的權貴。忘記了面容,只記得滿身華貴,所到之處空氣都高不可攀,帶着窒息的高貴。

“瞧這丫頭。”她聲音柔而緩,一只手輕輕覆上九歌肉肉的小臉,“又白又嫩,看着好的。”

九歌紅了一張大圓臉。

長公主是當今聖上的同父異母的姐姐,當年因為攝政王叛亂,幾乎殺光了所有的皇室血脈。皇上這一輩還活着的皇族,只剩下悅燕長公主和當今聖上。驸馬更是為了保護聖上斷了一只胳膊,情分自然是旁人不能比的。

長公主提出要帶九歌入宮的想法,阮太傅大喜。

長公主笑道:“聽說前些日子,太子想要世裏跟九歌定個親,被太傅含糊過去了。太後聽了,笑太傅還是老樣子,不通人情的很。”

九歌微微低下頭,背後只覺陣陣寒意,原來太子說喜歡她,說想要一個向她一樣的女兒,是這個意思。怪不得父親還了禮,太子便再也沒來過。想到這些日子來,她幾次嚷嚷着也很想要太子這樣好的爹爹時,不禁縮了縮脖子,不過她爹也未必真明白太子的意思,以她爹的平日的作為,只看字面意思的可能性很大。

長公主第二日帶她進了宮,按照規矩,應該先去拜見皇後,可是長公主并沒有帶她去鳳栖宮,而是直接帶她去了太後安寝的寧心宮。

九歌懵懵懂懂的記着宮裏複雜的路,一遍遍回想着昨日嬷嬷教的規矩,小心謹慎的行了禮,太後又賞賜了許多金銀首飾,當然在這個時候,最入她眼的賞賜,是一名宮女送上的糕點。

“給太後請安,給長公主請安。皇上聽說太傅府上的千金進宮給太後請安,特命禦膳房備了份糕點給阮姑娘嘗嘗。”

九歌馬上站起身要給送糕點的姐姐行禮,還沒跪下去就被一只粉白的手拖住,腦門上一連串清脆的笑聲道:“阮姑娘快快請起,對奴婢行禮,太後可要打奴婢了。”

坐在上座的太後聞言也笑道:“就你這丫頭嘴皮子滑溜。”

九歌伸出小手剛要接過糕點,正好對上了錦衣婢女的眼睛,那是一雙大大的桃花眼,笑起來帶着暖暖春意,明豔不可方物,她從未見過長得這麽好看的仙子,九歌看的有些呆了。

“阮姑娘,奴婢長得莫不是比這糕點還好看麽?”她笑問道。

九歌呆呆的點了點頭。

那婢女笑的更開心了。

正說着,驸馬府傳來消息,說是舊疾複發,長公主匆匆請辭。九歌呆呆的看着完全忘了她的長公主,一時間有些無措。

中午皇上來用膳的時候看到這個肥白呆傻的小丫頭,問清了緣由,命喜公公給阮府報了信兒,讓九歌留宿寧心宮。

翌日,太後啓程去大佛寺上香。一群婢女麻溜的給九歌穿戴洗漱好,九歌看着臉盆裏的自己,蕩漾的水波間,漸漸模糊了昔日鄉間的影子。

她閉了閉眼,飲過嬷嬷遞過來的漱口水,溫潤帶着香甜。

3、桃花淵(三) ...

狩獵和祈福定在了同一天,所以今日出宮的陣仗很盛大,不過方向卻是南轅北轍,出了皇宮,走在前面的的皇帝一行去了南苑狩獵,而随着太後出行的九歌,則沿着北城門出城,去向大佛寺。

這次去上香,随行的車馬很多,聽太後身邊的許姑姑說,嫔位以上的妃子除了陪着皇上去狩獵的榮妃,以及要照顧生病皇子的賢妃,其餘的都要跟着去祈福,太子妃也來了。不去打獵的小皇子皇孫公主都來了。九歌用心記下,生怕一會兒下車行錯了禮數。行車途中,停下休息,本着少做少錯的原則,她窩在車上一動不動,車外隐約聽見孩童玩鬧的聲音。她扒着窗子偷偷瞄了一眼,正好被一個少年逮到,那少年眼睛既黑又大,一閃一閃十分明亮,他對着她笑了笑,一排大白牙晃得她眼疼。

忽而感覺到車身有些不穩,聽到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道:“世裏,不許鬧。”

少年顯然沒被制止住,一把掀開了九歌的門帳。

他長得比她還要矮一點,一張小臉已經有了清秀的模樣。他剛要踏進她的車,就被一雙帶滿镯子的手抱了下去。

“回去。”略帶沙啞的女聲訓斥道。

九歌趕忙落下門帳,伸手間,還看到那個少年回眸對她眨眼睛。

這一日因為帶着小皇子們,行程很慢,太陽下山的時候才剛剛看到太佛寺的山腳。山路上燈火通明,夜裏的山間青草的氣息總是格外濃厚,九歌聞着熟悉的氣味,漸漸的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是在佛堂正殿。

偌大的佛像仿佛要沖破夜幕,高不可及。那一刻心中的震撼難以描述,那是一種十分形象而具體的敬畏。高大,尊貴,不可一世,又悲憫衆生。

她呆呆的仰着頭,看着一個腳趾頭都比她大出許多的金身佛像。

她靜靜的站在那裏,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

她不知道該許什麽心願。

心中太過敬畏反而空白一片,她只是跪在那裏。來不及思考,聽不到四周是騷亂。

是的,騷亂。

大佛寺外火光沖天,她和一些婦孺被分在一起,還有有小皇子公主。出門的時候許姑姑與她講過的高位妃嫔一個都不在。連昨日見過的太後也不知蹤影。

小皇子們或哭或鬧,奶娘嬷嬷們或勸或哄,本是在這樣的糟亂中被驚醒,看到金身大佛那一顆,卻覺得滿室皆靜。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跪在那裏,卑微而虔誠。

突然有人踹開了門,灼熱的火光燒的大殿更加躁動不安,她聽到有人喊道:“找到人了!”

溫暖的火光,帶着撲鼻的腥氣,染紅了大殿。無數人在尖叫,在奔跑,在求饒,在哭泣,在逃命。

佛,慈悲為懷的佛,在他的腳下,血海滿屍。

她虔誠的低下頭,叩拜在金佛腳下。血,漫過她的耳朵,她的袖口,浸濕她的背部。她不敢直起身,也不要直起身,好像這樣虔誠的祈禱,就能得到憐憫與救贖。

這是最徒勞的希望,它充滿了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只有夜風吹出陣陣嗚咽,她緩緩起身,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她扶着供桌緩緩站起,腳下還有漸漸僵硬的屍體,不遠處的大門被風大的嗚咽直響,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擡了擡腿,沒有擡動。她仰卧着看不到頭的金佛,認命的不再走動,依靠着供桌躺了下去。

這個角度看過,大佛腳下一抹黑色的污點落入眼中,那污點一動一動,似是在發抖。九歌渙散的眼神立刻回複過來,抖着唇擠出十分沙啞的音節“是,誰?”

那團東西似乎也吓了一跳,窸窸窣窣間露出更大的屁股,一會兒又掉了個頭,一雙大大的眼睛無助的看着她。

穆世裏。

太子的長子。

皇上的皇長孫。

九歌已經沒有力氣再起身,她仰躺在血屍堆裏,看着藏在大佛身後的世裏。

“我們吃的糕點裏下了藥,我随行的嬷嬷精通醫理,察覺到了不對,趁着宮裏的人搬運你們的時候,把我藏在了這裏。他們是掐準了時間進來的。我知道的。起身他們早就在門外轉悠了,還來來回回進出過幾回,就是要等所有的人都醒了。”

九歌盯着他,想問一句“為什麽”可是嗓子抖得已經咬不出音節。

世裏看懂了她的眼神,道:“我不知道。我看到那個黑衣人舉起刀了,就在你脖子上,可是他們停手了,還把那個嬷嬷的屍體扔在你身上。他們在你背後殺了很多人,你就是跪在那裏不動,後來我也不敢看了……我以為你死了……”

九歌閉上眼睛,她以為是佛祖悲憫。

悲憫的到底是佛祖,還是殺人的人?

“太子妃呢?”

少年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緒略過,許久,他說:“嬷嬷說,她帶着世心随皇奶奶避難去了。。”

在她和父親到京城的前一日,太子妃誕下的小龍孫。取名穆世心。

說到情動處,穆世裏就要在大佛後面鑽出來。

“不要出來。”九歌幾乎耗盡全身的力氣,聲音依舊小的可憐,“不要動。”

穆世裏在不解的看着她。

“不要出來。”她只是重複着這句話,不知道是對他的,還是她。說着說着,抑制不住的淚水靜靜的滑落下來,淚水仿佛沖開了迷茫的思緒,她道,“世裏,我也沒有母親。”

“我有母……”

“你沒有。”穆世裏剛要反駁,就被九歌出聲制止,“太子妃選擇了世心。”

夜風拍打着門窗,帶着令人作嘔的血腥。

“把外衣脫了扔下來。”她說。

穆世裏畢竟比她年長,常年生活在皇宮,自幼便比市井小民會看人心思。他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抛下了外袍,還囑咐道:“你左手邊第三個屍體,是我十三皇叔,皇爺爺常說我與皇叔長得極像,将我的衣服還給他。尤其是玉佩,這個玉佩便是身份。”

穆世裏躲在大佛後面,看着九歌抖着雙腿雙手艱難的換完了衣裳,還将十三殿下的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

這才又在佛像前躺下。做出一副暈死過去的模樣。

“你這是做什麽?”穆世裏問。

“殿下,你要活着。”九歌閉上眼,“要替我活着,好不好。”

她短暫的一生或許沒有學過什麽大道理,但是從父親骨子裏帶的忠君愛國,卻讓她必須保護那個皇家的血脈。

抑制不住的恐懼和悲哀,化作無盡的淚水,宣洩在金佛腳下。

她不知道他是怎樣回答的,她哭的累了,被人抱了起來,有人興奮的說這有一個孩子她還活着,她不敢睜開眼,不敢确認那個活着的孩子是不是她。

明晃晃的後堂齋戒院。

她任由許姑姑抱着哄着,漸漸恢複了神智。

太後看着眼睛哭的跟核桃似的九歌,那紅紅的眼睛已經腫成了一條線,看不見眼球。太後盯着她看了許久,才揮手讓許姑姑抱過來,摟在懷裏心疼道:“吓到了吧。不怕不怕。”

她明顯感覺到了太後冰冷顫抖的手。原來太後也是怕的。

她透過哭腫的眼縫看着這個保養得極好的老人,顫顫巍巍的伸出一只胖手,撫上她的臉。不管是什麽原因,讓這個女人舍得放棄這麽多皇家血脈,她終是心有愧疚的。那一刻萌生出的可憐與可悲,讓九歌止不住的想哭。正想着,胖手上沾到了一滴滾燙的液體。九歌驚吓的努力睜開腫眼。卻被太後一把抱住,看不見這個居高位女人的神情。

原來再高貴的人,也不是無情冷漠的神。

太後的失态只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就将她抱進了屏風後面的石床。屋外有大批侍衛蜂擁而至,隔着屏風,她看到一柄鳳釵跪了下去。

那一夜格外漫長,九歌實在疲憊,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三日後,被血洗的皇族女眷踏上了回京歸途。來時十裏長隊望不到頭,回去的時候,依舊十裏長隊,後面是沒人敢忘的人頭。

行至半路,有公公回報說皇上那邊也起駕回京了。狩獵很順利。九歌聽到“狩獵”兩個字,驚得吓了起來,被許姑姑哄了許久才睡着。太後自那一夜之後,一直将她帶在身邊,見她驚醒,從許姑姑那裏抱過來,輕輕拍着她哼起一首歌謠。

宮裏凡是有眼色的人,都知道太後懷裏這團寶,是應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九歌卻不敢這樣想,她伸出小手攥着太後的衣角,小臉埋在老人懷裏。手背還火辣辣的疼。她還記得十三皇子生母拽着她的胳膊由喜到悲的表情,直嚷着是她奪了十三皇子的命,任由她發了瘋一般撤去了她身上的血衣。

十日後,皇上親自迎太後回京。通報的太監宣到皇上親臨的時候,滿車的女眷瞬時看到了希望。九歌明顯感覺到了緊繃了十日的氣氛得到了緩解,甚至隐隐聽到了別的馬車傳來的低泣。

她仰起頭,看着太後。尊貴的面容如同神祗,不見喜悲。

皇上來時,許姑姑從太後手裏将九歌抱了出去。被抱遠前,隐隐的聽到那皇上低聲道:“怎麽還留了一個?”

九歌将耳朵埋進許姑姑胸裏,不敢再聽。

因太傅事忙,太後喜愛,九歌就住進了皇宮。皇上為了讨好太後,還專門給九歌分了間院子,取名靜心齋。聽說太後時常哄着九歌入睡,就将殿前最紅的宮女桃瑤賞給了九歌。宮裏此次折損頗多,偌大的禦花園空也沒了玩鬧的皇子皇孫,唯一一個年幼的孩子還整日病怏怏的躺在靜心齋。一時間後宮安靜讓人不适。

九歌自大佛寺之變起就變得蔫蔫的,不說話也不吃飯。起先是太後一口口喂,現在改成桃瑤一勺勺送。桃瑤長得很漂亮,一雙桃花眼笑起來像是滿園桃色盛開,九歌很喜歡她。

悅燕長公主來過幾次,看到九歌不再說“瞧這孩子俊的”只是嘆“可憐的孩子”後來又改了口,笑着稱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