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之後到第一卷末,12-14歲
“有福氣的孩子”。
九歌任由她抱着,蹭了蹭她的臉。悅燕長公主更是喜歡,又從手上褪下個翠綠的镯子給她。
4、桃花淵(四) ...
翌日,帝廢太子,皇後遷出鳳栖宮,移居思德苑。
東宮被廢,中宮生變,滿朝嘩然。
賢妃于氏暫掌鳳印。于氏膝下有一子一女,長女婉馨已經十三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紀,幼子于鳴,只有三歲。
皇後遷宮這天,九歌見到了三歲的于鳴。他坐在石凳上,看到九歌就跑了過來,那雙大大的眼睛太過耀眼,讓她一瞬想到了皇長孫世裏,想到了那一夜,一時間小臉變的刷白。
“姑娘不舒服?”桃瑤問道。
九歌搖了搖頭。
桃瑤蹲下身,看到跑過來的孩童:“那是賢妃娘娘的兒子,前些日子染了風寒,一直關在屋子裏,倒是捂白了不少。”
九歌瞪大了眼睛看着桃瑤。
桃瑤替她整了整衣服,笑道:“去玩吧。”
她猶豫着還沒跑兩步,禦花園另一側,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母後。”
她腳步頓在那裏,那是待她很好很好很好的太子殿下。她猶豫着轉過身,看着禦花園深處,石階上走下來的女人,朱紅色的華貴衣衫無法給她蒼白的臉染上血色,太子跪在她腳邊,磕了三個頭。婦人目光悠遠,焦距卻不在他身上。
太子自嘲的起身,額頭上的紅印分外醒目。
婦人目不斜視,随着一衆太監離去。太子搖了搖頭,胡渣和黑眼圈格外刺眼。她心中如山如父的太子殿下,何曾如此卑微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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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心中突然很難過,下意識的折了一朵小花,不等桃瑤阻止,沖了過去。
押解太子的将士顯然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出,略有遲疑。九歌伸出手,将小花遞了過去,太子笑着揉了揉她的頭,沒有接過那朵花。
不知名的黃花在二人之間拉開最遠的距離。他毫不停留,離她而去。九歌看着他,這是入京以來,唯一待她好的人,如今也要離她而去。突然倔強起來,快跑兩步又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倔強的将小花伸出去,他仍是沒有接。二人一個走,一個追,終于在養心殿外長長的石階上,她癟足摔倒,嚎啕大哭。
是夜,皇上到太後宮裏請安,桃瑤正在給太後彙報今日的事情,皇上也順便聽了。
“那丫頭哭了?”皇上不解。
桃瑤點了點頭。
“倒是個倔脾氣。”皇上心中不喜,哼道。
太後飲完了安神湯,漱口。又細細問了些,便道:“聽悅燕說,九歌這丫頭剛到京城就太子看的勤,有一回太子要抱世心,九歌急的跟什麽似的,非要太子哄着睡。連他那個太傅老爹都不要了。這丫頭是個重情誼的。朝廷的事,莫要把孩子心裏這點感情也抹去了才好。”
皇上沉默片刻道:“母後說的是。”
“我瞧着,不如讓丫頭去看看他。如今他無兒無女,臨了連個人都沒有,再大的錯事,終是做了這麽多年的孫兒。他今日這般,顯然不願牽累丫頭,可見還是有點良心。”
“母後說的,倒是朕做錯了一般。”皇上愠怒,“朕可曾虧待過他,他又是如何回報朕的!朕可還記得,當年穆奇那逆賊當道,宮裏眼看沒了生路,朕便是不要自己活着,也是命人将他送了出去,待到平了那逆賊,朕總覺得六年不在他身邊,十分愧疚,不顧群臣反對,立了他做太子。他今日又是怎樣對朕的?朕不是沒給過他機會,秋獵祭祀,宮中無人,他遍趁機取皇城。朕有多心寒,母後在大佛寺險些遇難,朕痛失兒女,朕每每想到都後悔養了這逆子。他若有良心,他要是還有一丁點的良心……咳,咳,咳。”
“皇上保重身子要緊。太後嘆了口氣。
接下來幾日,九歌每日早早起床,每日都去上次跌倒的石階上等着,每日都沿着太子離開的路線走一遍。起初日頭好,太後覺得她多曬曬太陽也是好的,便由着她。後來日子愈發冷了,秋雨急下,九歌不顧衆人反對,沿着大雨之中,在養心殿外的石階上,等了三個時辰,最後還是驚動了太後,将她抱了回去。經此一鬧,本就身子虛弱的九歌起了高燒,太醫連夜開了藥方。虛弱的小臉更是慘白。折騰了一夜,燒剛退,值夜的婢子也松了口氣。沒想到換班的時候又發現九歌姑娘不見了。
那時天色尚未大亮,養心殿外的石階上,九歌裹着厚厚的大氅,孤零零的坐着。
皇上起先沒注意,以為那團白茸茸的東西是哪個宮裏來勾引他的宮女,待到走近了勃然大怒,将值班守夜的禦林軍換了一個遍,領班的挨了二十板子,喜公公趕緊差人告訴桃瑤,将九歌領了回去。
太後終是心疼九歌,允諾她只要吃藥,病好了就讓她見太子。
皇上知道以後很生氣,摔了兩只茶碗,帶着喜公公出了宮。他本想去阮府将太傅罵一頓,可誰知太傅忙着生兒子,去王太醫那吃酒了,憋了一肚子火的皇上正要回宮,擡頭看見了鎮國将軍府的牌匾。
老将軍陸放跟着皇上平過亂,深得聖上信任,府裏嫡長子陸景峰鎮守邊關十年,保得邊境安寧。将軍夫人戶部尚書之女,弟媳婦出自寧國公府,滿門清貴。從未出過結黨營私惡心皇上的事,是皇上信得過的老臣中最得力的。當然,這只是在太子逼宮之前。不要忘了,京城裏人人都知道将軍府上的嫡次子陸景岚與二皇子自幼結伴,感情深厚。二皇子乃皇後所出,太子胞弟,鎮國将軍府也因此被劃入了太子、黨。如今太子失勢,雖說陸放老将軍牽扯的比較冤枉,但比起滿門抄斬的禮部侍郎,九族被誅的禦史臺大夫,陸老将軍只是挨了幾句罵這點,就已經很皇恩浩蕩了。
至于挨罵的原因,是因為次子跟陸景岚,夜劫刑部,意圖救出錄口供的二皇子穆于錫。幸虧陸老将軍平日與刑部有些交情,得了消息将人領了回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皇上站在鎮國将軍府門前,還隐隐能聽到陸老将軍中氣十足的罵聲“逆子!”
他看了眼幾近成圓的月色,嘆了口氣。
“皇上,奴才敲門了?”喜公公問道。
“罷了。”皇上擇了回宮的方向,“陪朕走走。”
“喜祿,朕今日可是吓到太傅家的丫頭了?”皇上問道。
“皇上龍威,凡人瞻仰……”
“朕要聽真話。”皇上打斷他要拍的馬屁。
喜公公面有難色,月光之下顯得有些猙獰,猶豫了片刻道:“奴才覺得,太傅家的姑娘大約沒能得見聖顏。便是今日真的見到了,也不會害怕。”
皇上哼了一聲道:“你又知道。”
“奴才差人将她送回去的。奴才自然是瞧的真真的,奴才替萬歲爺看着呢。 ”喜公公見皇上語氣緩和,趕忙馬屁拍上。
“那你倒是說說,今日都看見什麽了?”
“萬歲爺龍……”
“說實話。”
喜公公小心翼翼的瞧了眼皇上臉色,見沒什麽表情,放心大膽道,“奴才覺得萬歲爺對于太傅家的丫頭,還是很喜歡的。”
“就你看出來了。”
“哪能,自然是太後看出來了,提點了奴才。”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萬歲爺要是真惱太傅家的丫頭,怎麽會讓禦醫連夜守着,就怕那丫頭燒不退,今日早朝,萬歲爺不高興,奴才覺得,不是因為那丫頭頑固不化,而是萬歲爺瞧她小臉煞白,怕她染了風寒。萬歲爺是疼着那丫頭呢。”
喜公公的臺階找的十分的上檔次,皇上聽着很欣慰,點了點頭。
打更的聲音由東面傳來,皇上又看了眼幾乎成圓的月亮,上了馬車,喜公公趕忙扶上,只聽皇上輕嘆道:“朕本想着,他們兄弟一場,讓于錫去見他最後一面。”
喜公公趕忙低下頭,全然一副沒聽到的樣子。
太後本想着皇上定然會與他賭氣幾日,才會同意讓九歌見太子,沒想到第二日一早,皇上來請安的時候,主動提及下午要帶九歌去見他,言語之中還帶着幾分凝重。
太後了然,這案子該清理的人都清幹淨了,太子也該上路了。
“皇上既然決定了,就按皇上說的辦吧。”二人又聊了聊宮裏選秀的事。宮中經過大佛寺一事,太後手起刀落,利落了賜死了所有去大佛寺祈福的嫔妃與宮人。杜絕了外人知曉此事的可能。對外便說是放了那群妃子在大佛寺祈福,剩下的慢慢病故報喪便是了。
聊了一會兒,桃瑤帶着九歌來請安。九歌聽到今日便能去看太子,眼中大為歡喜,太後直捏她小臉,罵她“小沒良心的。”
5、桃花淵(五) ...
九歌帶了很多吃的,但是真的到了囚禁太子的大牢,她突然将手裏的吃的全都塞給桃瑤,又摸幹淨自己的手,走進了那間只有一扇小窗的牢房。
牢房很整潔,茅草木板床,一張四房桌,兩條長凳。靠近小窗的位置,還有一枝枯了的桃花。太子看到她來,顯然一驚,黑黑的眼眶和雜亂的胡茬掩蓋了不住他的衰頹,他伸出手,抱了抱九歌。
“輕了。”他笑道。
他的聲音已經不再好聽,透着幾欲咳血的沙啞。九歌縮了縮脖子,有些害怕。
太子也察覺到了,将她放了下來。
她站在床板上,拿着稻草擺出了兩個字“世裏。”
太子猛然一驚。
她欲擺個“活”字,太子拉住她的手,低聲道:“謝謝。”
謝字太輕,可除此,他不知道還能給予什麽。
九歌仰起頭看着他,搖了搖頭。
她拉了拉他的手,夠下了那只幹枯的桃花枝。太子本要阻攔,但終是猶豫了一下,由她去了。
“桃,小桃。”
太子回過神,點頭道:“對,是桃花。”
九歌看着她,想了想道:“要看桃花。”
太子有些遺憾,窗外已是深秋,桃樹早已結果,花已落土。九歌看着他,半晌拿着桃枝敲了敲牢門,門外桃瑤一直在候着,聽到聲音趕忙向前詢問。
桃瑤今日穿了一件粉紅色的裙子,更添幾分豔麗妖嬈,卻有桃花之姿。她站在那裏,仿若盛開桃園盛開。
九歌太久沒有說過話,咬字十分艱難。九歌指着桃瑤道:“小桃,桃花。”
桃瑤看到太子,迅速低下了頭。
九歌拉着太子向桃瑤所在的牢門口走去,太子一步未動,只是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桃瑤深吸一口氣,讓語調自然道:“九歌姑娘為了見殿下吃了許多苦,殿下可不能只交她念句詩調戲奴婢幾句就算了。姑娘為了見太子,已經一日沒合眼了。
太子點了點頭,九歌拉着他的手,呆呆的看着他。太子與九歌講了許多故事,就像是哄孩子睡覺一般,九歌漸漸的打起了瞌睡。昏昏沉沉間,她感覺太子抱起了她,太子瘦了太多,骨頭隔手。
“父皇斥罵我心狠手辣,血染大佛寺,不顧手足之情,亵渎神明。就連母後……”他搖了搖頭,九歌伸出手,将一根稻草遞給他,“母後她,選擇了幼弟于錫。”
九歌忽而想到了大佛寺身後的少年,說起太子妃選擇世心時候的神情。是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會選擇保護幼子呢?她是父親最後一個孩子,她是不是該慶幸自己是幼子,父親一定會保護她呢?
“本宮沒有。”太子自然不知道九歌已經開了小差,這些日子來積攢了太久的話,他需要一個人聽他說,“大佛寺有本宮的孩子,妻子,母親,祖母。本宮不會這麽做。可是皇祖母不信,父皇不信,就連母後……”
“同一日,狩獵、祈福,皇宮無人。本宮怎會不知這是個圈套,本宮又怎麽會蠢到落入這樣明顯的圈套,父皇嘲笑本宮太心急。可是他可曾信過本宮?”
……
“本宮是父皇的第一個孩子,二弟出生時,本宮獨享父皇庇佑十四年,對父皇的感情自是比旁的兄弟深,可是父皇不信本宮。本宮記得,太傅剛剛回京時,本宮與太傅對飲,本宮曾問太傅,父皇為何不信本宮,太傅說,畢竟本宮與父皇相差的年歲太近了……”
九歌聽不懂他的苦,可是在他眼中,九歌看到了除了苦以外的東西,那雙眼睛閃閃發光,充滿希望。
九歌是趴在桃瑤背上睡回去的。回去之後桃瑤還告了一天假,說是九歌太沉,睡的太死,累的她爬不起來。九歌羞的低下頭,小聲說下次去看太子,絕對不會一被哄就睡着的。桃瑤摸了摸她的頭,沒有說話。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太子。
北承元賀一十六年,儲君之争正式拉開帷幕。
次年五月初,關在刑部大牢的二皇子終于被放了出來,他先去養心殿拜見父皇,吃了閉門羹,大總管喜公公看着不忍,親自送他去了思德苑,明明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穆于錫踏進思德苑的那一刻,還是渾身打了個寒顫,那是徹骨的寒冷——昔日雍容華貴的皇後。如今鬓角染白,尊榮之下藏不住凋零枯朽。
“母後。”強忍下雙手的顫抖,“皇兄他……”
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他頸間,滾燙的熱意讓他無法開口。
他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聽到身後有人步入的聲音。
“皇後娘娘,該喝藥了。”
“大膽奴才,你給我母後喝什麽?”穆于錫站起身,撥開那碗湯藥。為首的嬷嬷眼都沒擡,又有一名小宮女頂上前來,手上還是端着一碗濃黑的藥湯。嬷嬷依舊用平穩不帶一絲感情的聲調道,“皇後娘娘,該喝藥了。”
“你!”
他生于皇宮,母親身份顯貴,父皇又對大哥寄予厚望,雖說知道後宮多肮髒之事,卻從未想過有一日他的母親也會落得這樣的境地,宮中之人對藥物莫名的警覺和恐懼襲遍全身,下意識的撿起剛剛打碎的那只藥碗,要與那嬷嬷拼命。
“皇後娘娘。”嬷嬷的聲音稍稍高了點,端的是主子的氣勢。十分可氣。
“錫兒。”皇後拉過要動手的穆于錫,他在牢裏這樣久,每一日都很擔心他,擔心他害不害怕,有沒有受傷,會不會有人趁機對他下手。她拂過他的臉,瘦了點,也髒的很。不過還好,她的兒子還活着。家族倒了,長子沒了,這世上她還有他,她僅有他了,她要他好好的活着。她眼角掃過為首的嬷嬷,那是榮妃宮中的劉嬷嬷。她微微點了點頭,取了藥碗一飲而盡。劉嬷嬷頭都沒擡,躬身退了。
夜裏皇後止不住的咳了起來,穆于錫正在院子裏自我嘲諷,聞聲趕忙入內,這才發現要尋一碗水都沒有,氣的他踢倒了桌子,茶碗碎的刺耳尖銳。皇後倒了一口氣,靜靜的看着他。
“母後。”他既心疼又懊惱,低下頭尋了個還算完整的茶壺,“孩兒去給您倒水。”
身後,是如夜寒涼的嘆息。
那樣讓人恐懼的藥,一日一日的送過來。
他從一開始的反抗敵視,到此刻看着母後吐血輾轉,他只能看着,默默的看着。劉嬷嬷從每日三碗藥到每日一碗,他突然不知道,是該慶幸母後不用再受那麽多的苦,還是該提前哭一哭自己,畢竟他即将要失去唯一的親人了。
他夜夜守在她床邊,昔日纨绔貴公子的嬌貴戾氣已經被生活磨平。每一天天亮,他看着母後漸漸睡去才稍稍安心,這一日日頭好,陽光照的足,他看着她滿頭青絲已經灰白,任她冰冷的手拂過他的臉:“錫兒,母後想好了你的表字了。”
如果是以前,他定會拉着她的手說,“錫兒還小,母後還要等着看錫兒行冠禮,再将表字鄭重的告訴錫兒。”
可是如今太久的恐懼讓他麻木,他啞着聲音問道:“母後想了什麽名字?”
他故意不去想,反手握住了皇後的手。
桃瑤發現最近太醫院的藥材短缺的氣人。因為去年九歌執拗要見太子染了風寒,後來深秋轉寒,一路病了下去。如今倒是真成了小藥罐子,一想到這點,太後就恨不得擰過她的倔脾氣,但是也有好的地方,自那日喊了“小桃”之後,九歌漸漸開始說話了。
桃瑤是個活潑的話簍子,自己照料的小主子會說話,是件令人無比欣喜的事。可是如今太醫院總是拿一些安眠的藥物來給九歌喝,讓她沒了說話的人兒,也就不滿了起來。與太醫院的幾位老人說道了幾次之後發現,其實九歌将養的幾味藥并沒有少,賬面還是走的靜心齋,但是去向……
“哪裏來的不長眼的東西!”
思德苑外,估摸着時辰,又到了喝藥的時候。
穆于錫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衫走出去,正見每日正午準時來的劉嬷嬷在訓一個小宮女,那宮女一身桃紅,一雙眼睛生極為明亮,只聽她笑道:“确實是不長眼的東西,撞了我家姑娘的吃食,嬷嬷的眼睛該洗洗了。”
穆于錫先前對宮中的嬷嬷不太熟悉,但這些日子見得久了,也就認識了日日冷眼送藥的是榮妃身邊的劉嬷嬷。平日裏還會有送各種帶毒吃穿用度的的宮女婆子。今日這個小宮女,他卻是頭一回見。
劉嬷嬷身後的奴婢湊過去低聲說了什麽,盛氣淩人的老嬷嬷目光閃了閃,調轉了話頭道:“二殿下,這是今日的湯藥。”說完遍轉身走了。
今日蹊跷,劉嬷嬷沒派人監督灌藥,穆于錫不禁多看了一眼站在門口輕笑的小宮女。那丫頭看上去剛剛開始抽身段,一副好身材漸漸長成,整個人都十分明豔。
因着剛才的吵鬧,有侍衛過來詢問:“桃瑤姑姑,出了什麽事?”
“我家姑娘的糕點被那老婆子撞爛了。”桃瑤嘆道。
“那……”
“那,那什麽那,我家姑娘是能耽擱的嗎,還不快去另一份。”說着她突然對着門口的侍衛踹道。
“桃瑤姑姑,我等奉命……”
“我被那老太婆撞崴了,現下走不了。”她收起剛剛還踹人的腳,截斷了他的話。一直奉命看管他們母子二人的侍衛竟真的老老實實向禦膳房的方向去了。
此時已是春轉夏,風中都帶着暖意。桃瑤見人走遠了,拾起地上的錦盒,走到穆于錫旁邊。
“殿下餓不餓?”她取出一塊芙蓉糕,吃的太急噎住了,随手拿起他手上的湯藥就要喝,他神色一緊,想要撤回,但沒想到她用了全力,失了先機,待他要奪下那只碗,裏面已經空了。
“這藥有毒。”他事後告知。
她倒過碗來空了空,喝的真是一滴不剩。她又來回走了幾圈,确認沒什麽事才道, “殿下可知道,思德苑的藥一直都記在靜心齋的賬面上。殿下方才說藥裏有毒,莫不是說我們靜心齋要害殿下不成?”
穆于錫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并不接話。
6、桃花淵(六) ...
領食盒的侍衛漸近,桃瑤收起說笑的神色,又确認道:“你說藥裏有毒?”
穆于錫鄭重的點了點頭,桃瑤咬了咬牙狠狠踢了一旁的石凳,嫣紅的小臉瞬間變得慘白,滾倒在地上,大喊“肚子痛”,她此刻應當是腳趾疼的厲害。這門口的侍衛各個都是人精,怎麽會分不出中毒還是皮肉疼。穆于錫冷眼站在一旁,并不打算提醒。可向來精明的侍衛竟是慌了神,忘了給這位二殿下行禮,急切問道:“桃瑤姑姑怎麽了。”
桃瑤疼的額頭冒汗,指着石桌上的空碗咬不出一個音節。眼角餘輝狠狠瞪了眼穆于錫,穆于錫趕忙入戲道:“她喝了劉嬷嬷送給母後的湯藥。”
侍衛的臉色變得很奇怪。半晌那侍衛長長的嘆了口氣,喚了兩名內侍太監将桃瑤帶走。桃瑤嚷着自己疼的走不了,侍衛沒有辦法,又轉身匆匆去尋禦醫。
穆于錫不知道後宮這群女人要耍什麽把戲,也不想知道,轉身要進屋,忽而聽到桃瑤輕聲道:“月初的時候,賢妃求皇上給三公主賜婚,求的是大将軍府的嫡子。”
穆于錫全身一僵。陸家有兩個嫡出的兒子,長子六年前就成親了,兒子都會叫叔叔了。賢妃看上的只能是陸景岚了。他與陸景岚雖說交好,那也是他得勢的時候,現在的他,朝不保夕,陸家自然是要背棄他的。
“不過大将軍惱這個兒子不争氣,上個月打發他去邊關了。”她說完,還帶着一絲譏笑,那一閃而過的嘲諷恰好落在他眼底。終是天家養成的皇子,穆于錫警覺的看着她。
“二殿下這便是惱了?”桃瑤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笑了笑,塞了一塊芙蓉膏給他:“賜不賜婚皇上的意思呢。”她取出帕子擦了擦手,伸出一只手讓穆于錫扶她起來。
他看着眼前這個明媚的宮女,她支開衆人告訴他這個消息,到底是為了什麽?
穆于錫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看着那只空藥碗出神。
接連數日,沒有人來打擾他們母子。連往日的魑魅魍魉都消失了蹤跡,沒多久,宮裏開始為婉馨公主置辦嫁妝。
清淨了許久的後宮終于熱鬧了起來。自那日得冒名拿藥的是榮妃後,桃瑤衡量了幾日,決定上報太醫院,停了九歌的藥。畢竟這件事情涉及到後宮立廢,靜心齋是惹不起的。榮妃那邊自然也是想将此時小事化了,很上道的送了兩匹錦緞給九歌做衣服,還派人來問桃瑤靜心齋是不是備好了賀禮,桃瑤将手上的禮單收起來,笑了笑回道“正不知道該如何辦呢。”第二日靜心齋的賀禮就已經出現在賢妃宮裏。
桃瑤打聽了下榮妃宮裏制備的那套賀禮也是下了血本的,便托人去說,上回是天熱吃壞了肚子,哪裏是什麽喝了毒藥。是誤傳罷了。
榮妃又訓了當日值班的宮人,此時也就算了了。
八月,婉馨公主出嫁。被遺忘了許久的思德苑也得了消息。上次桃瑤回去不久,又以弄錯湯藥,叨擾了皇後清修的名義送了兩匹上好錦緞,皇後知道之後只是淡淡的問了靜心齋小主的身子,送藥一事就此打住。皇後用九歌送來的錦緞親手做了一件新衣給穆于錫換上,禦花園設宴,他這個做哥哥的,總是要去的。
紅色的燈籠從芍藥殿一直亮到禦花園,襯得冰冷的夜色都染了暖意。
拱形小橋上,一抹銀白色的身影格外紮眼,明明是盛夏時節,那只小人兒還裹着冬季披風,銀白色的兜帽遮掩了她的面容,只是從個頭上判斷,大概是哪個宮的小公主。
穆于錫頓了頓步子,不知道該不該上前,這麽點的小人兒,大概不會記得他這個皇兄吧。他苦笑的搖了搖頭,轉身退下小橋,繞路而行。
“姑娘,都怪你要兜個帽子,把二殿下吓跑了吧。”一串笑聲立在耳邊,他擡頭,正見大紅的燈籠下,站着一身桃紅的姑娘。燈火闌珊處,她更加明豔如花。
“小桃。”橋上的聲音頗為無奈的嘆了口氣,桃瑤趕忙走上前扶她,走到穆于錫身旁還小聲叫他“等着”。這确實是要等着,小拱橋這麽段的距離,那位公主大約走了一盞茶?不,應該是一炷香的時間。
夜影風動,她似是壓住極低的咳嗽,站在他身後。他沒有回頭,小公主也沒有上前。倒是桃瑤繞到了他面前笑道:“猜猜婉馨公主的驸馬爺是誰?”
穆于錫不悅的皺起眉。
“哎呀,虧我家姑娘出頭,停了那毒藥,殿下就這樣薄情,這是在怪奴婢沒将此事回給皇上?”桃瑤蹬鼻子上臉道。
穆于錫冷了臉。
大紅燈籠搖曳,靜的另人心慌。
桃瑤嘆了口氣,正色道:“二殿下好生高貴,便是連個謝字都沒有的麽?且不說別的,若是那日沒跟殿下提及婉馨公主出嫁,殿下匆忙之中,可能穿上如此體面的衣服。”
穆于錫盯着桃瑤看了許久,桃瑤也不甘示弱的瞪着他,他在那雙含笑的眼睛裏只見坦蕩,便知她沒有說謊,如此說來,她去攙扶的這個小丫頭就是她的主子了。許久,才聽到他轉身對那銀白色的小人兒拜道:“多謝姑娘。”
她沒想到他會回頭,本是低聲壓着咳嗽,此刻一吓,一雙眼睛睜的大大的,看着他發怔。
這可真是個精致的小人兒,就是臉色白了些,這樣喜慶的夜裏,也不能給她蒼白的臉色染上紅暈。看樣子是底子不好,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好兄弟陸景岚,最後一次見他,他的臉也是慘白慘白的。
“殿下可是想到故人了?”她的聲音很輕。
他搖了搖頭。
她低了低頭,咬了咬唇道:“那殿下可願與我一同過去?我,我走路慢……”
他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頭。
她那麽小,還不及他胸口。
“婉馨公主嫁了刑部侍郎的長子。”兩個人走的尴尬,她聲音壓的極低,似是覺得這個話題不該提,但又找不出別的話可說。
這實在是個不知道該怎麽接的話題,穆于錫沉默着,賢妃攀不到将軍府,聯姻刑部侍郎嫡長也算不錯,可見父皇還是看重賢妃那四歲的幼子的。
“是庶長子。”桃瑤熱情解說,“誰會想到堂堂刑部侍郎,還有個生在村兒裏的庶子呢。你心裏偷着樂就行了,別表現的太明顯。”
“……”
三人到了席間,二皇子如今是嫡長子,本應坐在下首第一個位子,只是那裏,此刻坐着他的五弟。五皇子顯然也看到了他們,嘴角浮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跟身後的太監說了什麽,還不待對方走上來,聰慧的桃瑤一個健步就已經跨了出去。
“我家姑娘問殿下安。”
“就你狗腿。”五皇子揮了揮手,攔下了要上前的太監,自己站了起來,“瞧瞧那是誰?喏,倒像是我那一年沒見的二哥?”五皇子聲音高了許多,幾位早到的賓客紛紛看向陰影處的男女。穆于錫沉靜的閉了閉眼,他身邊那個小人兒整張臉藏在鬥篷裏,看不出表情,只能聽到悶聲的咳嗽斷斷續續的傳來。
五皇子擺弄着酒杯,繞過護犢子的桃瑤,兩杯酒下肚,起身走到穆于錫身旁,行了禮,貼到那個銀白色鬥篷的小人耳邊,低聲道:“你選了我二哥?你以為這樣就能護住那個賤婢?”
穆于錫感覺到身旁的小人兒猛然顫抖了一下。
她倔強的仰起頭,看着笑的戲谑的五皇子:“你不該打小桃的主意。”
“一個奴婢……”他眼神掃過命人換碗筷的桃瑤,頓了頓道,“确實是個絕色。”
銀白色的鬥篷下,顫顫的伸出一只白玉般的小手,“啪”的一巴掌打在五皇子臉上。
“殿下自重。”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那小人兒的聲音輕輕淺淺,鬥篷遮了半張臉,看不見五皇子想要發怒卻不能的樣子。因為身旁的小人兒剛剛動怒,止不住的咳了起來。
五皇子瞬間慌了神,踹了腳随從:“看什麽看,還不快去宣太醫。出了事要你腦袋!”
五皇子觸了黴頭,循着規矩找了位子坐了。從開席到結束,一眼都沒看向他們這邊。席間桃瑤趁着斟酒的間隙,不忘跟穆于錫顯擺:“知道為什麽所有人都怕我家姑娘了吧。”說着學着咳了一聲。挑釁的看了眼氣頭上的五皇子。五皇子怒急,捏碎了一個酒杯,順帶着驚到了喝了一口湯的小姑娘,那姑娘這回咳的止不住,一旁的妃子都揪心的安慰着,坐在上首的帝王臉色一寒,劈頭蓋臉的罵了五皇子一頓。原來那姑娘背後,竟然是他父皇在撐腰,這可真是最好的靠山了。
穆于錫淺淺一笑。
小姑娘止了咳,跪謝了皇上,太後。便以身子不适為由要退下。賢妃娘娘臉色略僵,十分不喜的看了眼這丫頭。那姑娘只是垂着眼,走的時候正好撞上急匆匆召來的太醫,說是剛剛姑娘咳血了。身子不适既然不是托詞,賢妃娘娘臉色稍微好看了點,說了幾句體己話,又派了兩名貼身宮女送她回去。
7、桃花淵(七) ...
穆于錫看着杯中物,感受着突然眷顧的熱鬧。有賀喜的聲音,有歌舞絲竹,有邀寵美人,一一在他身旁滑過……他閉了閉眼,自己格格不入。
“殿下喝多了。”有宮婢大膽的攔下他的酒杯。
“瞧瞧,就算被父皇冷落,憑二哥這張臉,不安分的宮人還是會投懷送抱。”五皇子歪過脖子,舉着酒杯對着他晃悠。
“剛剛那位,是哪個宮裏的皇妹?”他問。
五皇子一口酒險些噴出來,半晌才道:“你不認得她?”宮人趕忙來給他擦拭衣衫,他揮了揮手讓衆人退下,“說起來也對,昔日二哥你風光無限,我們下邊這群皇子公主,二哥你正眼看過誰?說起來二哥可知道我叫什麽?母妃是誰?排在第幾?”
穆于錫看着手中的杯盞,不語。
碰了個釘子,五皇子自覺無趣,遂轉了話題道:“悅燕姑母早年愛慕太傅,那時候太傅已經有了正室,父皇也不能将自己的長姐嫁過去當妾。便給長姑母物色了如今的驸馬。不過聽說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