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裏的石頭落了地,顧溪整個人便放松了下來,十分好說話。她拍了拍雲深君的肩,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語氣中帶着十分的雀躍:“既然雲公子與我彼此心儀,那便不要再拖着了。你打算什麽時候來我家提親?”
顧溪一語在雲深君心中激起千層浪。他瞪大着眼睛難以置信的後退了一步,紅暈肉眼可見的從他的頭頂直直燒上了脖子,蔓延進衣領之下。
顧溪擡了下眉毛,湊近了雲深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着好心情的不解:“嗯?”
雲深君與那雙貓眼對視了一下,在裏面竟然看到了自己,一瞬間整個人像是被三昧真火燒起來了一般,又燥熱又羞澀,嗓子都好像被蒸幹了水汽,聲音低沉而嘶啞:“姚小姐,我,我不是……”
還不等雲深君将話說完,一個磁性又清朗的聲音救了他一命,叫他可以暫且不用面對那雙叫他說不出話的美麗眼睛。
“真是巧,竟在此處遇見兩位。”來者一身皂色滾暗紅色邊錦袍,原本淩厲深沉的眼睛僞裝出一副謙謙公子的模樣,英挺傲人的五官在閨閣小姐們口中也頗有盛名。
顧溪憑着直覺一眼便認出了,此人正是造成了姚婉一生悲劇的罪魁禍首,霍蕭。
霍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站的很近的雲深君和顧溪,意味深長的沖兩人咧嘴一笑,狀若不經意的對雲深君投去一抹暗藏玄機的目光。
“雲公子,久仰大名。”霍蕭走近,對雲深君一拱手:“在下康王世子,霍蕭。”
雲深君還禮。因着這人趕得巧,間接讓他脫離了剛才的尴尬境遇,是以雲深君對霍蕭投以善意一笑。
可下一秒,雲深君嘴角的笑還未消散,便在霍蕭的話語中凝固成了一個僵硬又尴尬的弧度,讓人看着有些可憐。
“不知雲公子與我的未婚妻婉兒竟是舊相識,失禮失禮。早知如此我便該早點上門叨擾。與雲公子讨教一直是霍某的心願之一,還請雲公子不要見怪。”霍蕭笑的坦蕩蕩,但話語裏的刺卻叫三人間的氣氛突然凝結成霜。
若說剛才雲深君還覺得是在老君的煉丹爐裏辛苦而甜蜜的掙紮,當霍蕭的話出口後,他便是瞬間被丢進了水神降下的九天寒霜,徹骨的冷似乎将他的心脈都凍住,叫他白了嘴唇,身體微微發顫。
雲深君被突如其來的洶湧情感吓壞了,他戒備的看着霍蕭,以為是霍蕭給他下了什麽咒,所以才讓他變成了這副模樣。雲深君捏緊了拳頭,匆忙慌張的一拱手,逃走的身影單薄又狼狽。
看着雲深君遠去的背影,顧溪上下哆嗦了一下。看着霍蕭的眼神越發敬畏忌憚。
“我臉上是有花嗎?姚小姐為何這樣盯着在下看?”霍蕭渾然不覺自己剛剛做了什麽壞事,依舊沖着顧溪笑的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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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溪不禁大罵司命星君,天上果然沒有一個正正經經好好工作的神仙。瞧霍蕭此人,哪裏像是命簿上所說內斂又謹慎,分明是個不知好歹肆意妄為,一頂一的危險人物!
顧溪單純山野生活的十四年裏從未遇見過這樣渾身上下都冒着肆無忌憚壞水的人。
像是某種機靈的小動物般的直覺,顧溪再也沒有了面對雲深君時的自在,在霍蕭鷹隼一般淩厲的眼睛中悄悄向後挪着,低頭一聲不吭。
霍蕭像是沒發現顧溪對自己的害怕,微微笑了笑:“說起來我這也是和姚小姐第一次見面,之前竟從不知姚小姐和雲公子還有交情……”霍蕭皂色的靴子進入顧溪的視野:“在下唐突,不知姚小姐和雲公子是如何認識的呢?”
怎麽認識的?男扮女裝英雄救美那麽認識的。顧溪覺得這男人渾身上下都向外散發着一種“我不好惹”的信號,為了自己寶貴的小命,她繼續致力于不着痕跡的挪動之中,再一次忽略了霍蕭的問話。
霍蕭一直知道自己出身不高,但心高氣傲的他卻不滿足于屈居一隅,當個不上不下,有名無實的康王世子。
在童年時期霍蕭便立志,一定要往上爬,拼盡全力往上爬,利用能利用的一切,也要抓住他渴望的權力與地位,改變他有名無實異姓王的現狀和未來。
一直以來霍蕭都按照自己的計劃有驚無險,腳踏實地的踐行,直到半年前,自己的婚事被皇帝當做了玩笑,給他塞了一個沒用的未婚妻。
霍蕭看不上姚婉的出身,也看不上空有皮相的姚婉。更何況皇帝的玩笑讓他一直以來脆弱又強烈的自尊心感到了深深的侮辱,每提一次姚婉,他便像是被人在心裏狠狠戳進去一根刺,憤怒又憎惡。
然而一直以來一心只想着耍手段退婚的霍蕭卻突然發現,他以為一無是處的“未婚妻”竟然和皇帝寵臣雲相之子雲深有交,這讓習慣将什麽事都握在手心的他突然有了一種脫軌的感覺。
不行,他絕對不能容忍他周圍任何的事物超出自己的了解!霍蕭更加緊的盯住顧溪,鋪天蓋地的壓力朝顧溪重重砸下,壓得她緊咬嘴唇。一股消散很久的叛逆心洶湧而至,顧溪只得拼盡全力到雙手緊握,微微發顫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想要決一死戰的麒麟臂。
可霍蕭這人太不識趣,全然不懂顧溪一番憐惜他□□凡胎的苦心,依舊得寸進尺,對顧溪的隐忍步步緊逼。
眼看着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終于在一個臨界點,顧溪清晰的聽到自己心裏有一根弦繃斷了,發出了清脆響亮,震耳欲聾的聲音。
顧溪提氣。霍蕭還以為是她終于想開口說點什麽了,笑的越發溫柔。英俊的眉眼在淬着毒汁志在必得的笑容中,不光不顯得猥瑣,還多了幾分妖異的美。
“婉兒,我……”霍蕭想進一步表達他們未婚夫妻才是一體的中心思想,好對聽衆顧溪達到徹底洗腦的目的。誰知他的話還沒說完,一陣塵土飛揚,夏日略有些潮濕的湖邊土壤就這樣直直的飛進他還未閉攏的嘴裏,叫他真切的體會了一把什麽叫“泥土的芬芳”。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此時卻以凡人所不及的速度沖回了宴席,絕塵的背影直叫身後的一衆大男人看直了眼。
顧溪對自己今天的表現實在滿意。飛奔的腿支撐着她感動到将要落淚的大眼睛,迎着身體卷起的風,她抽泣着對着虛空碎碎念着。
“爹!娘!哥哥!習習長大了!”可能是家人一早便預感到顧溪将會成長為一個厭學少女,所以早早地便将她的小名和“學習”挂上了鈎:“習習有好好的克制自己,剛才那種情況我都沒有不管不顧的揍上去……離了爹娘的習習真的長大了!”
這邊顧溪還在抽抽噎噎感慨離了家的小鳥果然都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成長了,那邊顧溪識海裏的水鳥作為唯一能聽到顧溪念叨的生命嘴角略略抽搐。
原本他只以為顧溪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厭學少女,現在看來他還是對她知之甚少了。
逃離了霍蕭的顧溪一直沉浸在自我滿足中無法自拔,恍恍惚惚的她卻還不忘吞下無數出自禦膳房的美食。略微淩亂的頭發和傻兮兮的陶醉笑容叫姚夫人在一衆貴婦人中備顯尴尬,宴會剛一結束便拎着她匆匆忙忙回了家。
另一邊雲深君也不太好過。與顧溪相反,他自從回到宴席之後便冷着個臉,比起之前的面無表情更多了幾分不近人情。有些低門小戶原本看在雲深君家世顯赫的份上,躍躍欲試的不在乎他性格上的缺陷,這下見到他冷着臉一副将要爆發的崩潰神情,一下子作鳥獸散,讪讪的與雲夫人道了別。
雲夫人鐵青着臉,一副被羞辱的狠了的模樣。但等到她回過頭看自己的兒子時,百般柔情只停留了一瞬,下一秒便凝成了唇邊溢出的嘆息。
雲夫人仰頭嘆氣,想她兒子有才有貌,只是先天不善言辭,恐于社交,但脾氣溫良,還是有不少好人家願意結親的。只是如今雲深君不知為何,一身的戾氣頹唐,叫她這個做娘的都不敢靠近他身邊。
雲深君僵着身子恨恨的瞪着眼前精致的點心,滿腦子都是霍蕭剛才意味深長的神秘笑容。原本對他的那一點點好感瞬間便蒸騰化無,連他的笑容此刻在雲深君心裏都慢慢扭曲成一副小人得志的猥瑣模樣。
雲深君越想越惱恨,一直以來淡雲流水孤僻避世的他從沒有過像此時這般的感受,五髒六腑一會兒被放入火裏炙烤,一會兒又被丢進冰窟封住,叫他一會兒渾身熱的冒汗,一會兒又凍得牙齒打顫,如坐針氈。
雲深君敢肯定,霍蕭一定不是個普通人,而此時自己的種種異樣一定都與他有關。
是他!是他對自己下了什麽邪惡咒法,所以才折磨的他內裏都仿佛攪做了一團,真氣四溢,心髒也跟着不安穩的一抽一抽的。
一直到宴會結束雲深君都鐵青着臉,一副苦大仇深的與美味佳肴面面相觑。有些迷戀于他美麗面容的小姐們見了雲深君緊抿着唇的駭人模樣,不禁哆嗦着有些害怕——對待如此精美的食物都能露出這般挑剔憎惡的眼神,對待未來的妻子又能好到什麽地方?
貴女們不禁都收回了視線,将雲深君這個原本的良人十分果斷的丢在了腦後。
三人中兩個都這般不正常,作為罪魁禍首的霍蕭自然好不到哪裏去。被噴了一頭一臉泥土的他猙獰着一張俊臉,向別館借了一間客房徹底梳洗之後才出來見人。
霍蕭有些少爺脾氣,潔癖的很。平日裏沾上點污漬他都要立刻更衣,更何況一向被視為污穢的泥土此次直接填滿了他笑意融融的嘴裏,更叫他難以忍受。
不過他心機深沉,善于僞裝自己的真實情緒,所以除了他直至晚膳方出現在衆人視線裏之外,倒是叫人看不出半點不妥。
只是在霍蕭的心裏,此時正燃燒着熊熊的烈火,争強好勝的虛榮心蓋過了他向來引以為傲的冷靜和籌謀,沖動少年看似溫和謙遜的眼睛裏,時不時掃過花架另一側安靜端坐的倩影,眼中一閃而過叫人膽寒的執拗。
宴會結束的顧溪在姚夫人滔滔不絕的數落下神游着窩在馬車裏;月色朦胧中雲深君在雲夫人憂愁委屈的視線裏冷着臉踩上車凳;輕風撩人裏霍蕭在侍衛小心周全的照料中盤算好端坐在馬上,分別去往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