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身份
“爹爹!”
黛玉扶着紫鵑的手進了林如海的房間,待看清楚床上消瘦病弱的父親時,先前強自忍着的悲傷再也控制不住,撲到林如海床前啜泣起來。
“好,好啊,爹爹的玉兒終于回家了!”林如海目中含淚,看着女兒跪在床前,伸出手去撫着黛玉的頭發。
幾年未見,先前那個嬌嬌小小柔柔弱弱的女兒個子長高了,依舊是眉尖微蹙,秀目含淚,依舊是嬌喘籲籲,弱風扶柳。恍惚間,林如海仿佛看見了當年初見夫人賈敏之時。
黛玉淚眼婆娑看着病榻上的父親,哽咽難言。
自從接了父親的信件,知道父親病重,黛玉便憂心不止,茶飯不思,只恨不得立時便能飛回到父親身邊才好。
偏生賈母又怕她路上辛苦,足足預備了三天才預備齊了啓程回來。臨行時候,寶玉又囑咐了她良久,只叫她放寬心,不要太過傷感,恐她憂思太過傷了身子。
寶玉的一番好意她自然明白,只是,母親去世幾年,父親如今是她最為親近的人。這幾年未能在父親承歡膝下,已經是她的不孝了,聽聞父親病重,她又如何能真正不在意?
現下看見了父親,蒼白的臉色,不時的悶咳,黛玉只覺得心如刀絞,所有的話都凝在喉嚨處,微微張着嘴,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林如海知道女兒心思,愛憐地拍了拍黛玉的肩,強笑道:“看你這丫頭,轉眼間長了這麽大,怎麽還和小時候一般愛哭?”
又指着站在一旁的林琰,對黛玉道:“快些起來見過你哥哥。”
“哥哥?”黛玉轉過身來低頭垂眸,視線所及,卻是一片淡青色的衣角。忍不住擡眼偷看了一眼,卻見林琰也自微笑着注視自己。
因已是十月底,天氣着實冷了下來。林琰今日便穿了一件兒淺黃色撒花銀線滾邊兒的箭袖,外邊又罩了青色錦緞長袍。外袍上也未繡花色,只用顏色略深的絲線勾勒出了幾處紋理,又在衣襟袖口處滾了雪白的風毛。看着簡單的兩件兒衣裳,襯着林琰精致的五官,竟是說不出的風雅無雙。
黛玉壓下心中疑惑,按着父親的話起身,拭了眼淚,斂衽肅容,朝着林琰行下禮去:“見過哥哥。”
林琰慌忙上前一步,兩手虛扶,口內笑道:“妹妹快別如此,咱們是兄妹,原不必這樣生分。”
黛玉聽林琰語氣溫柔和緩,原本惴惴的心略略平靜了下來,也就敢稍稍擡眼打量着這位哥哥。
“到底是個小姑娘。”這是林琰腦中第一個念頭。想來黛玉再怎樣驚才絕豔,如今也不過是個小女孩兒,擱在自己上輩子的時候,還在學校裏呢。
林如海含笑看着兄妹二人,招手叫黛玉到自己身邊兒。黛玉低頭坐在了父親床前的繡墩上,林如海便道:“你哥哥本是咱們族中近枝,說起來與你乃是同曾祖。之前送你去了京裏,原是你母親去世後無奈之舉。這幾年來,為父細細思量,你上無父母倚恃,下無兄弟扶持,日後……”說至此處,又是一陣咳嗽。
林琰無聲地倒了一盞熱茶交與黛玉,黛玉擡頭看了一眼,目光閃過幾分感激,接過茶來送到林如海嘴邊。
林如海輕輕抿了一口,從枕邊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繼續道:“日後,你便是受了委屈,只怕也無人能為你出頭。因此,為父請了族中長老,過繼了你哥哥到名下,也是為你打算的意思。”
黛玉垂淚道:“爹爹為女兒思慮周全,女兒卻是不孝……”
林琰看着這個情形,不能不說話了:“父親,妹妹才回來。咱們正該高興才是,怎麽倒說起這些?”
“你說的是啊,是我的不對,惹了玉兒才到家裏便哭了鼻子。”林如海點頭,又扯起幾分笑意,對黛玉道,“不要再哭了,你身子本就柔弱,路上又多有風霜,且要當心着身子。”
一旁伺候着的紫鵑也跟着輕聲勸黛玉,黛玉方才漸漸止了哭聲。
林如海看了紫鵑一眼,溫言問道:“這是老太太那裏的丫頭?”
紫鵑慌忙跪下磕頭,黛玉便向林如海道:“紫鵑是老太太給了我的。這幾年多虧了她,對女兒事事盡心的。”
林如海含笑道:“如此,倒是個好丫頭了。”
說着,看了林琰一眼。林琰會意,喚了門外的婆子進來,“帶了紫鵑姑娘外邊歇歇,好生招呼着,不可怠慢了。”
紫鵑出去了,林如海看着黛玉,方又慢慢問了黛玉這幾年在榮府的生活如何,林琰便帶着笑在一旁傾聽。
卻說賈琏進了林府,被讓到早已預備好的客房中,便有丫頭送來熱茶。管家林成又過來殷勤相問:“琏二爺一路辛苦,可要先傳了熱水來洗漱?”
賈琏笑道:“我方才到此,理應先去拜見姑父。”
林成回道:“老爺原也吩咐過了,琏二爺和姑娘都是路上趕了許久的,想來也疲憊了。都是自家親戚,并不用那些虛禮的。”
賈琏想了一想,自己此時縱使不是風塵滿面,卻也好不到哪裏去。林姑父是個雅人,倒不如先梳洗了,換了衣裳再過去不遲。
當下點頭應允。
林成便命人送了熱水浴桶等物進來,賈琏自帶了随身的小厮來服侍。
眼瞅着到了飯時,賈琏這裏也梳洗好了,便聽外頭林成的聲音回道:“琏二爺,方才大爺打發人過來,說是老爺那裏已經預備好了。二爺若是梳洗完了,就請您過去一見。”
賈琏皺了皺眉,這個大爺到底是個什麽阿物?林府的老管家他也是見過幾次的了,那是林家的家生子兒,幾輩子的老人了,在林家最是忠心不過的。他都如此敬重這位大爺,難不成真是林姑父的兒子?
想到自己臨來之前老太太二太太們的意思,賈琏心中暗暗叫苦:若是真的林姑父不聲不響地弄了個兒子出來,這一趟自己回去怕是有的排頭吃了。
不及多想,賈琏整整衣襟走了出去。
賈琏緩步走在林成前頭,漫不經心地問道:“方才在大門口的小哥兒,我聽着老管家叫大爺,他可是林姑父的親戚?真是生的好氣度,只是方才在門口,不得親近些說話了。”
林成如何不知他的用意,當下笑着回道:“回琏二爺,那不是我們老爺親戚,那是我們府裏正經的主子。”
“你們府裏的人?”賈琏停下來詫異道,“我姑媽膝下只我林表妹一個,哪裏來的大爺?況且之前也從未聽聞……”
“這事兒老奴也并不知道詳細,琏二爺不妨細問我們老爺便知。”
賈琏沉吟不語,心下只想着一會兒見了林如海該當如何說辭。
進了林如海所居的小院子,林琰已經站在門口迎候。見賈琏進來,臉上立時揚起笑意,朝賈琏拱手道:“琏二爺。”
賈琏滿面笑容上前回禮,複又拍着林琰肩膀,親熱道:“論起來只怕你得叫我一聲表哥,咱們自家兄弟,別禮來禮去的了。”
“既是這樣,我就厚顏叫一聲琏二哥了。”林琰笑容更盛,有丫頭打起簾子,“琏二哥裏邊請。”
二人攜手往裏去了。賈琏心裏稍稍安定了些,這位林家的大爺,看上去是個老實的。
哪知這心安的早了些。
“玉兒這幾年在京中,多得府上照拂。玉兒每每來信,也都說了老太太愛惜疼寵,姐妹們和睦友愛。如此我才能在這幾年中安心政事。只是我外任期間,無聖诏不得入京。因此上,也唯有琏兒回去代我致意了。”
賈琏聽這話頭不對,忙起身道:“林姑父這話見外了。林妹妹乃是老太太嫡親外孫女,老太太一向跟我們一樣看待的。”
林如海微微笑着,只是笑意并不達眼底,轉頭看向林琰:“琰兒,你過來。”
“父親。”林琰聞言上前。
“這是京城榮國府中你琏二表哥。”
林琰笑道:“方才在門口已是認識了。”
賈琏也忙笑道:“正是。還未恭喜姑父,這個……”
恭喜什麽?饒是他素來機變,林如海未說明林琰身份,卻也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話來恭喜。
林如海長嘆一聲,道:“我半生無子,原也灰了這份心思。只道是命裏注定了的,再不可改。誰道前幾年回鄉祭祖,偏生遇到了你這表弟,很是對了我的脾氣。如今請了族中長老做主,已是将他記在了我的名下。如此一來,也了了我一件夙願,也不至于他日底下無顏面見列祖列宗了。”
說到此處,不由得又是一聲嘆息。
賈琏聽了個明白,人家這位大爺算是實打實的了,自己這一趟,怕是真的白跑了。
他這裏琢磨着自己回去怎麽跟老太太二太太兩尊大佛回話,冷不丁又聽林如海繼續道:“玉兒勞煩老太太照看了幾年,如今她年紀漸大,若是一味地寄居府上,卻是有些不合适。再有我這幾年深感膝下荒涼之苦,也舍不得再與玉兒骨肉分離。我這裏也正托人延請那聲望好的教養嬷嬷,所以這一次,玉兒便留在我身邊罷。日後若蒙聖上恩召進京,我再好生去謝過老太太這幾年對玉兒的照顧。”
話說至此,賈琏縱有多少個不情願,也不能說出口。人家父女骨肉分離幾年了,此時做父親的病重,要留女兒在身邊,任誰也不能說出別的話來。至于說老太太之前要自己再将林妹妹帶回京城的話,唉,橫豎都是沒辦好,一件兒兩件兒,都是一般要挨一頓罵的。
這一日起,賈琏便在林府住了下來。黛玉每日要去父親跟前侍疾,林琰也時常找機會對這個才認下的妹妹表示一下關心。
黛玉眼見多出來的這個哥哥,既是人物出衆,言談舉止又文雅。聽父親所說,他學問也是極好的。再有這些天相處下來,這個哥哥對自己關切有加,對父親也很孝敬。黛玉心裏先就接受了這個憑空多出來的哥哥——她自幼便是沒有兄弟姐妹的,先前在榮府時候,雖然跟迎春姐妹相伴,然終究帶了一個“表”字。她又是客居的身份,相處中多有小心翼翼的時候。寶玉倒是跟她兩小無猜,只可惜他也是個實心眼的,平日裏或是一言,或是一行,說不定就讓黛玉多心。
因此上,便是寶釵的哥哥再如何被人說成是呆子霸王,黛玉也都很是羨慕寶釵的。
如今好了,自己也有了哥哥,又是人品出衆的,她如何能不喜?日常與林琰之間說話便多了幾分親近。
林如海因女兒回來,身子也輕快了許多。林府這大小兩輩三個主子,可說是各個歡喜無限的了,只郁悶了賈琏一個。他叫自己的貼身小厮昭兒興兒兩個,在外頭暗暗跟林家的仆從打聽林琰的來歷,又連着往榮府送了兩封信,說了林府這裏的情況,卻還沒有接到回信。這後頭,他可怎麽辦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