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燕窩

“姑娘,大爺那邊遣了碧蘿姐姐送東西過來了。”

黛玉坐在妝臺前,紫鵑替她摘了頭上的釵環,正一縷一縷地将黛玉的頭發放下來。

外邊雪雁的聲音傳了進來,黛玉聽了,忙回身道:“叫她進來罷。”

話音落下,碧蘿打起簾子進來了,手中抱着兩包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後邊跟着提着食盒的婆子。

碧蘿見黛玉已經卸了釵環披散着頭發,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福了福身子笑道:“我來的有些晚了,擾了姑娘歇着。”

紫鵑一邊兒替黛玉将頭發挽好了,一邊兒看着碧蘿笑道:“碧蘿姐姐不知道,我們姑娘每日都是這樣的。只說戴着這些累贅了,每到晚間,必是先要摘了下來的。要說睡覺,可還早着呢。”

說着又命人倒了茶上來給碧蘿。

黛玉回林府有些日子了,碧蘿自然也早就認得了紫鵑這個黛玉身邊兒的大丫頭,也知道這是榮國府裏老太太給姑娘使喚的人,自小伴着姑娘長大,與姑娘的情分不一般。此時見她搶在黛玉前頭說話,心裏不禁有些納罕:這紫鵑,好歹也是國公府出來的丫頭,怎麽在姑娘跟前如此說話?

心裏想着,又聽得黛玉笑問自己:“這會子天都黑透了,又冷又濕的,哥哥又叫姐姐出來做什麽?”

碧蘿聽問,方想起來自己所來之事,忙命那婆子将食盒放在桌上,指着食盒道:“大爺聽說姑娘這幾日晚間睡得不大安穩,就托人從外頭找了這新鮮的牛乳來,說是溫熱着喝了下去,夜間睡得便好了。又恐姑娘喝不慣,嫌腥膻味,裏邊還加了些杏仁碎。”

又指着自己帶來的兩包東西:“這兩包裏一包是上好的血燕窩,一包是雪粉冰糖,都是大爺從京裏來的時候,特特命人找來的。大爺說了,這血燕窩最是滋陰潤肺,又不寒不燥,正适合姑娘吃。每日裏早起和着冰糖熬了,姑娘吃上一盅,也能調養着身子。若是吃長了,春秋時分姑娘的咳症也可緩解一二,也比那些苦藥湯子藥丸子受用些。”

黛玉聽了,眼圈不免紅了。

她自小體弱,先前在家裏父母身邊兒,一直注意着飲食上頭,食補居多,藥物不過是每每病了時候才用的。

自從到了榮府,很多規矩都與在家中時候不同。黛玉縱使不習慣,也少不得随着改了。老太太雖是疼愛,卻也只是在一應用度上比別人好些。看自己病了,請醫延藥自然不會差,可也只是如此了。何曾有人替自己想的這般細致周到?

這般被家人照顧,黛玉只覺得心裏暖暖的。眼中一熱,便要滴下淚來。

紫鵑熟知黛玉性情,見狀忙勸道:“姑娘快別這樣。大爺一片好意為姑娘想着,姑娘若是這樣,叫大爺心裏不安。”

又擡頭抱歉地看着碧蘿道:“我們姑娘就是這樣,碧蘿姐姐別見怪。我們姑娘最是愛哭,花兒落了也哭,月亮不圓了也哭。日後姐姐就知道了。”

黛玉聽了破泣為笑,拿帕子拭了拭眼睛,推了一把紫鵑,道:“哪裏就是你說的那般了?我原是有了一個好哥哥,心裏歡喜的。”

紫鵑無奈道:“是,姑娘是歡喜的。寶二爺常說,女兒是水做的肌骨。我先還不信這話,還笑了他一通。如今可不由得我不信了,等咱們回去了,必要跟他去陪個不是。”

黛玉扭頭看碧蘿正笑着看自己和紫鵑,不由得有些發窘。掩着嘴虛咳了兩聲,輕聲道:“血燕窩原本就是難得的,不如哥哥收好了,日後留着送人也好。”

碧蘿笑道:“大爺就知道姑娘必是要如此說的。大爺說了,這些東西雖好,可都有講究個年頭。若是收着時候長了,也就沒了效力了。再者原本就是個吃的東西,好的咱們自然得緊着咱們自己用了。”

黛玉聽了這話,想着那個風姿俊秀的哥哥說出這般話來,那得是如何形容?忍不住笑了出來。

碧蘿心內嘆息,就知道這話會讓人笑話啊。

轉身從食盒中取出一只青花梧桐山水紋的小圓壇子,瞧着倒像是個大肚的酒壺。

黛玉偏頭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大爺一時想起來弄的,咱們冬日裏不是有那給菜保溫的暖盤?大爺便比着那個弄出來這個東西。姑娘瞧着它大肚兒酒壺似的,其實中間兒是空的,灌滿了滾熱的水的。”

說着,又從裏邊取出一只粉彩蓋碗端到黛玉跟前。黛玉伸手接了過來,果然還是溫熱的。

才一打開,一股淡淡的乳香味便散了出來。

黛玉輕輕抿了一口,點頭道:“果然沒有異味,還是哥哥博聞。”

碧蘿笑道:“大爺說這個東西很是安神的,姑娘若是不喜歡杏仁,還可換成茯苓霜。”

黛玉心裏感激林琰,卻知道如今二人乃是兄妹名分,過多說了謝字,反而生分,便點點頭以示自己知道了。

碧蘿便福了福身子道:“那婢子就不打擾姑娘了,姑娘且歇着,婢子回去回話。”

黛玉忽想起一事,問道:“哥哥今日是不是跟琏二表哥出去了?”

“是。我聽大爺說了,晚飯也是在外頭吃的。”

黛玉囑咐道:“若是這樣,少不了哥哥會在外頭飲些酒水。碧蘿姐姐回去,且替哥哥預備着些醒酒湯罷。”

碧蘿應下了出去不提。

這裏紫鵑見她出去了,便将桌上的燕窩拿過來打開,給黛玉看。黛玉瞧了一眼,那血燕窩色澤橙褐,絕非那鋪子中賣的一般東西。叫紫鵑收了方好,自己端起旁邊的牛乳,一口一口地都喝盡了。

碧蘿回去的時候,看林琰的屋子裏燈火極亮,知道林琰必是回來了的。忙推開門進了屋子,卻見林琰身邊兒另一個丫頭翠染正坐在燈下做針線,看她進來,忙搖搖手,示意裏邊正在沐浴,只外間兒伺候着就好。

碧蘿坐到翠染身邊兒,看她做的是林琰的一套小衣,純白的料子上只用絲線鎖了邊兒,只在衣角兒褲邊兒繡了寥寥幾枝竹葉。

翠染放下手裏的針線,倒了一杯水推給碧蘿,壓低聲音笑道:“姑娘那邊兒睡了?你回來的倒是快。”

碧蘿一口喝下了半杯水,順了順氣兒,也低聲道:“姑娘快要就寝了,我哪裏能沒眼色地在那裏多待?回完了話可不就回來?”

頓了頓,碧蘿聲音更小了些:“你說,跟在林姑娘身邊的那個紫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丫頭啊?咱們也是跟大爺一塊兒長大的,沒事兒時候也能跟大爺說笑幾句,可這方才我在姑娘那裏回話,姑娘還沒說呢,紫鵑就先搶了話頭。話裏話外的,還都是‘我們姑娘’如何。怎麽聽着,怎麽是把咱們當做外人了。”

翠染詫異道:“不至于吧?我聽說,她也是大家子裏的家生子兒,不像是個不懂規矩的啊。許是,她跟在姑娘身邊兒久了,慣了的吧?”

碧蘿搖搖頭,想着紫鵑跟黛玉說起寶玉時候眉眼含笑的樣子,撇了撇嘴,卻不說了。

裏邊兒一陣輕響,碧蘿翠染兩個仔細聽了聽,知道是林琰沐浴已畢,都站起來來至門口。碧蘿道:“大爺,我把燕窩冰糖和牛乳都送到姑娘那裏去了。姑娘說多謝大爺費心。”

半晌,裏頭“嗯”了一聲,林琰帶着幾分慵懶的聲音傳了出來:“進來說罷。”

碧蘿這才打起藕荷色錦緞棉門簾,跟翠染兩個一塊兒推門進了裏間。

林琰身上換了一套月色中衣,懶懶地靠在火盆前的躺椅上,腿上搭了一條杏色薄被。長發披散在肩上,水珠兒猶自順着發梢滴落。

翠染忙過去抓起一條幹帕子過去替他一捋一捋地擦幹了,碧蘿卻是拿了另一條幹巾給他掩在肩頭,嘴裏抱怨道:“大冷天兒的,就算是屋子裏,一會兒頭發也就冰涼的了。一會兒濕透了衣裳,又該嚷膀子疼了。”

林琰不甚在意,随手抓過旁邊紅木三足小幾上的朱橘,手裏轉着玩兒。許是因為飲了酒的緣故,原本白皙的臉上泛着一層淺淺的紅暈。

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林琰才問:“碧蘿去姑娘那裏,姑娘做什麽呢?”

“姑娘就要就寝了,我放下東西,又把大爺的話說了,姑娘讓我替她道謝。”

林琰抓起一塊兒絲帕,仔細地剝着朱橘,一旁的燭光跳動,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好容易等他剝完了橘子,取下一片放在口中,細細地品了品,半眯起了眼睛,一派享受的樣子。

碧蘿翠染都知道這位大爺的性子實在說不上好。白日裏那副溫文雅致都是給人看的,如今這樣子才是他平日裏的真面目啊。

“碧蘿方才說什麽呢,還把聲音放小了,成心不讓我聽?”林琰放下橘子擦擦嘴角笑問。

碧蘿翠染對看了一眼,碧蘿便将方才的話說了,末了又道:“不但如此,紫鵑但凡提起姑娘,便是一口一個‘我們姑娘’。還說些‘等咱們回去了’,要去跟那個什麽寶玉的去賠不是。我就納悶了,這究竟是把咱們當作了外人,還是把這府裏當作了外邊?姑娘分明就是這裏的人,可還回到哪裏去?”

林琰勾着嘴角,眼睛瞥了碧蘿一眼,碧蘿便住口不說了。

林琰哼了一聲,道:“她原本就是榮府的人,自然是想着回去的,這也是人之常情。你們叫人收拾了屋子罷,我也就歇着了。”

碧蘿翠染忙出去喚了人進來将浴桶擡了出去,又擦了地,這才掩門出去了不提。

林琰自己依舊倚在那裏閉眼假寐,今晚跟賈琏應酬着,喝了些酒,頭有些暈暈的,心思卻還清明——今日給黛玉送燕窩,是想起了看書時候,發現那薛家的寶釵不過是幾句好話一點子燕窩冰糖,便讓黛玉認作了知己姐妹。可見,黛玉這個小姑娘平日裏得有多渴望親情。既是這樣,何不自己先來做了?橫豎東西自己有的是,既拉近了兄妹情分,又替黛玉調養了身子,日後還省的她三天兩頭病了,自己去着急。

至于那個紫鵑,原本就是榮府老太太身邊的人。榮府的老太太将她放到黛玉身邊兒,自然是為了伺候黛玉。只是卻也沒有那麽簡單。就如同寶玉的一舉一動,襲人都要去告知王夫人一樣。紫鵑,也就是老太太在黛玉身邊兒的一個眼線罷了。

再一個,那紫鵑對黛玉服侍得無微不至,竟能把雪雁這個從小跟着黛玉的丫頭壓下一頭,可見心機手段也都是有的。

再聯想到後來紫鵑自作主張地去試探寶玉的行為,林琰睜開了眼睛,紫鵑丫頭,你要是安安分分地服侍黛玉也就罷了,若是再起那些有的沒的心思,拿着林家女兒的名聲去探路,就別怪我林琰手下無情了。

林琰自然不會為一個丫頭傷神,今兒晚上他可是預備了一份兒好禮送給了賈琏的。想起外頭沒有回來的賈琏,林琰坐了起來,低聲笑道:“如花美眷吶,琏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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