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淵走後不久,小龍蝦從窗框外爬進來,心急火燎地揪着紗簾,喊:“太子爺!”
白則忽地回神,連忙扯過錦被蓋在身上,掀開簾子,探出腦袋來和小龍蝦大眼瞪小眼。
小龍蝦哭喪着臉,“太子爺,您可愁死我了……”
白則破天荒地感覺到一絲愧疚,想了想,說:“原不關你的事。要不,你自己一只蝦,先回東海去。”
“那怎麽成,您還在這兒呢!”小龍蝦急得跺腳,話說出口,才回味到白則話裏的意思,慌道:“等等,您剛說什麽?您這是不回去啦?!”
白則眨眨眼,點頭,說:“我得留在這,我答應了東家,要陪。”
“賠什麽?等您回了東海,這點錢,不過咱們龍宮揮揮手的程度啊。”
“不是賠錢。”白則認真道,眼睛裏閃着那種少年人不谙世事而堅定的光,臉色微紅,“是陪睡。”
小龍蝦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厥過去。
好不容易緩過來後,它的兩只鉗子都在發抖,聲音拔高了好幾度:“我的太子爺,您在說什麽呀!”
白則又重複了一遍:“陪睡。”
“您!”小龍蝦一時語塞,不敢罵也不敢說,心裏像悶了一口熱鍋,灰殼都要憋成紅的了,只能弱弱道:“這不行的呀……”
堂堂東海龍宮的小太子,龍族最矜貴的小白龍,竟然被一個凡人的美色迷了心竅,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怎麽不行?”
小龍蝦頹得須須也彎,嘀咕道:“您這樣,真會壞了修行的……”
白則挑挑眉,手松了一下,身上的錦被滑下來兩寸,恰露出脖頸上的斑駁紅痕,還有一圈淡淡的淤青。小龍蝦臊得沒眼看,趕緊別開目光。
只聽白龍太子爺語氣真誠地,問了一個格外輕飄飄的問題:“我何來的修行?”
修行?
龍自出生起便與別的花鳥魚蟲不同,命格尊貴,滿身功德,為天地造化之靈物,陰陽輪轉之祥瑞,從來就不必為此煩惱。
他們是不能體會旁人修行之苦的。
小龍蝦曾經只是灘塗上的一只小龍蝦,偶得機緣,生出一點靈明,苦心修煉近百年,如今依舊沒什麽法力,還未能修出人形。
哪裏像龍,真身人身變着換,吹吹氣,東海就要刮風下雨。
“也是,您不用修行。”
小龍蝦灰了心神,頹喪地按原路爬走了。
天陰無光,灰幕之下,雲有憔色,是落雨的先兆。天水之界被堤岸旁的蔥茏新柳和湖上一線玉帶隔開,橋洞倒映在水面,連成一個完滿的圓,随波而漾。
湖外江樓游廊回轉,随勢起伏,自成波濤。水上涼風旋經高高的觀臺,撫動袖口與衣擺,将發往前捋,甫一擡颔,頰邊立刻沾得幾縷。
沈淵背對江水,坐在琴桌前,手指漫無目的地撫弦勾弦,送出幾聲铮響。
一個紅衣女子站在他手邊,容顏豔麗,绛朱唇、丹鳳眼,身姿妖嬈,曼曼而立。
奇怪的是她好像站也站不端,腰無意識地扭動,胳膊款擺,像條水蛇。
沈淵瞥見了,冷冷道:“別扭了,你這習慣怎麽總也改不了,化了人形還拿自己當蛇呢?”
女子一聽,立馬停下動作,笑嘻嘻地答:“是,沈爺。”
沈淵照例沒應,閉上眼,指尖來回撥動一根弦,琴音顫顫遞進,如利刃逼喉。他的聲音聽起來倒平靜,邊撥邊問:“有聽到西方那邊的消息麽?”
“沒呢。”紅衣的蛇軟聲嘆息,“爺,你也知道,我們這些修俗世的小妖,哪裏敢聽佛祖的事。”
沈淵淡淡地嗯了一聲。
蛇察覺到了什麽,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快了?”
“九十五年了。”沈淵嗤笑,沉聲道:“一條龍,罰個百年也算夠意思了。”
“真是便宜他。”蛇絞着裙子憤憤道,“就該把他的龍角拔了,堕成蛟,放到人間湖池裏修個千年,也體會體會您的苦。”
沈淵聽了沒說話,倒是蛇自己先意識到這番話的不對,不正是往沈淵身上捅刀子麽?她立刻捂住嘴,“沈爺,我不是……”
“沒事。”
蛇也不敢再開口了,垂着柳葉眉,又憂又愁。
“姓沈的——”
江樓東角的旋梯上忽然傳來一聲爽朗的呼喚,沈淵和蛇一同擡頭,只見一個身着錦衣的男人正笑着往這邊走來,步伐快而不顯局促,江風撫發掠衣,竟造出缥缈出塵的意境。
可等走到了面前,他毫不客氣地在琴桌的空處坐下,先朝紅衣一擡下巴,算是打招呼,“蕭豔。”
蕭豔露出媚媚的笑,微微施禮,也喚道:“汪公子。”
汪濡将含着笑意的目光轉向沈淵,剛要開口又忽然止住,皺起眉嗅了嗅,眼色沉下去,遲疑地問道:“這一身的味兒,你碰見龍了?”
沈淵神色淡淡,說:“昨天送上門的,在向晚樓裏。”
“有意思。”汪濡挑眉,“我都多久沒在人間見過龍了。”
同類相斥,蛟是龍的前身,蛟對龍,除了有刻在骨子裏的臣服外,還有一種微妙的排斥感。汪濡同為蛟,與沈淵相比修行還差了一截,聞見龍味尚會覺得難受,離化龍只差一步、當年又出過事的沈淵應該會更受不了才對,怎麽……
“不對,”汪濡又嗅了幾下,“你這味兒聞起來怎麽這麽重。蕭豔,你來聞聞。”
蕭豔搖頭,道:“我鼻子不靈,聞不見的。”
“差點忘了,抱歉。”汪濡嘴上回着蕭豔,眼睛卻盯着沈淵,“姓沈的,你該不會……”
沈淵放下撫琴的手,嘴角笑意深寒,直視着汪濡,輕描淡寫地說:“睡了。”
一旁的蕭豔頓時驚得張大了嘴,瞳孔劇烈縮小,縮成為一道豎線。
汪濡朝他一拱手,贊嘆道:“你厲害。”
在凡人凡妖眼裏看來,龍是最尊貴的族類了 ,遠遠看一眼就要慶幸不已,感謝上輩子積了德。
“傻龍一條。”提到這條龍,沈淵貌似心情好,多說了幾句,“看見一張皮就走不動路,非要給我睡。”
不屑和嘲諷全寫在臉上,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莫名其妙的驕傲。
“那,你沒覺得……不舒服啊?”
汪濡本是好意一問,可沈淵偏不答,止住話頭,說:“你找我到底什麽事?”
汪濡啧了一聲,雖然心中仍有疑惑,但沈淵不願聊了,他只得打住。
“能有什麽事,墳海那又鬧起來了,死了兩條百年的蛇。”汪濡說,“現在都嚷着,你是該回去管一管了。”
墳海在極北之地,北溟之外,是雪山頂的一口火山湖,除了安靜,本沒什麽好處,出了一個沈淵一個汪濡之後,才老有妖類不遠萬裏去讨個并沒有的機緣。
“不去,沒空。”
“早知道你會這麽說,不然我也不會犯病似的千裏迢迢來找你。不過,你且聽我說完。”
沈淵朝他一眯眼,示意他說下去。
汪濡嚴肅道:“——有條蛇快化蛟了,這幾天正是要緊時期,于情于理,你我都得去看一看。”
沈淵聞言先是蹙眉,轉頭看了一眼蕭豔,蕭豔也是一副驚訝困惑的表情。他回過頭,問汪濡:“哪條蛇?”
三百歲以上的蛇就那麽幾條,論資排輩也好,看天賦大小也好,這其中最先化蛟的怎麽說也應該是蕭豔,輪不到別人。
汪濡答道:“司泉。”
名字一出,沈淵立刻發現了不對勁,若沒記錯,這是條剛滿三百歲的小蛇。
“不可能。”
“我也覺着不可能。”汪濡雙手撐桌,表情有些深沉,“但千真萬确,他已經開始蛻皮換麟了。”
如果是正道修行之路,天道酬勤,他趕不上趟。可眼下這情況,這蛇分明沒走正道。
沈淵嘴角抽動了兩下,語氣冷得像塊冰,“吃人了?”
汪濡不好多講,只說:“也沒什麽別的路能走了。”
沈淵冷笑:“還真敢。”
“小孩子走了歪路,常有的事。只不過現在不是訓他的時候,得等他化了蛟再說。”汪濡也很無奈,“墳海那正亂,要是壞了蛻皮期,這三百年可就廢了。”
蛇化蛟要蛻皮換麟,蛟化龍則得生生受住九道天雷,這其中哪個環節出錯,前面路就都白走了。
汪濡心軟,心疼這些小輩辛苦修煉的成果,可沈淵心硬,碰了他底線,不剁碎喂狗已經算是不錯了。
“亂着吧。”沈淵說着站起身,“敢碰這些歪門邪道,刀山火海不夠他走一遍。”
他邁開步子繞過琴桌徑直走了,汪濡在他身後喊:“你哪兒去!”
沈淵頭也不回。
“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