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極北之地大風幹寒,夾霜帶雪呼嘯而上,随着地勢在山頂盤旋打轉,途徑湖面,又沾上黏重的濕氣,迅速凍成細碎的冰淩。
沈淵冷冷地看着他,不發一言。
那花蛟的人身本就矮小,此刻伏地而跪,縮成了一團,彎曲的脊背抖得厲害,像只驚慌恐懼的蝦米。
雪山寂靜,風呼水鳴之外,只有他低低的抽泣聲。
沈淵冷哼一聲,偏過頭去,問:“吃了幾個?”
不過三百年,這歲數雖看着也長,但離真正化蛟仍早得很,除非是吞了旁人的功德,否則只靠自己修行的話,那還遠遠不夠。
短暫的猶豫後,花斑蛟顫抖着答道:“七、七個……”
他剛說完,面前沈淵一腳踹過來,力道極大,用了狠勁,把他踢翻在地,連滾了好幾圈。
沈淵氣極,厲聲喝道:“你胃口夠大的!”
司泉埋頭,咬牙忍哭,捂着肩膀嘶嘶抽氣,右邊那條被踹到的胳膊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向後翹起,十有八九是折了。
他顫顫巍巍地重新爬起來跪好,話都快說不清了,還嗚咽着喚:“沈爺饒命……”
汪濡神色複雜,像是看不下去了,嘆了一聲,背過身去。
沈淵深呼幾口氣,後槽牙磨得作響,稍稍冷靜下來後,問他:“為什麽?”
“小妖生于粗野之地,久未經開化……實在是……”司泉啞聲哭道,“實在是嘴饞——”
汪濡猛地轉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行。”沈淵冷笑點頭,朝他走去,對身後說:“汪濡,你剝還是我剝?”
剝皮。
司泉吓得一跳,哭聲更甚,額頭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撞擊地面,才兩下就砸出一道傷口,血滲出來,染紅了冰雪。
他泣道:“沈爺饒命,沈爺開恩……汪公子……”
汪濡這才從震驚中反應回來,三步并兩步追上去拉住已經擡起手的沈淵,急喊:“等等!”
沈淵看也沒看他,人手化為蛟爪,澄澄黑麟覆在上面,指甲鋒利尖銳,閃爍道道寒光。
汪濡握住他的手腕,吼道:“沈淵!”
“你做什麽?”沈淵依舊沒轉頭,聲音冰到了極點,一絲情緒起伏也無,讓人毛骨悚然。
蛟王的獸威終于被釋放出來,汪濡心裏咯噔一聲,眼前世界不斷暫停、晃動,腿一軟,差點也就這麽跪下去。
他艱難地回道:“你先等等,他沒說實話。”
“哦?”沈淵問,“是不是實話,你清楚?”
汪濡低頭看了一眼伏地求饒的司泉,腦海中浮現的全是那個不堪的場景。他咽下一口唾沫,解釋道:“……我知道一些內情。”
沈淵放下手,終于肯轉身,眼神森寒,對他說:“好啊,那讓你說說,你的實話。”
汪濡剛要開口,就被一聲嘶叫打斷,司泉跪在那喊破了音:“沒有!”
“沒有內情,只是我嘴饞……只是嘴饞……”司泉偏執地不停地重複最後幾個字,好幾遍後才停下來,“汪公子,您不知道……”
汪濡皺緊了眉頭,咬肌抽動了幾下,深深地看着他。
“挺會扛。”沈淵諷道,“是真不想說,還是演給我看呢?”
要他怎麽說得出口?那是他的痛處。汪濡心酸地想。
汪濡沒了辦法,這麽說下去必然保不住這條蛟,他只能胡亂地湊:“就算他……吃了人,現在也知錯後悔了。之前出過事的那兩個,都沒提剝皮過。再說,異類相食本來也……”
“汪濡!”沈淵驚于他嘴裏吐出的話,發狠斥道:“你是瘋了嗎?!”
汪濡自知心切失言,痛苦地閉上眼,住了嘴。
沈淵指着司泉,問他:“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一定要保他。”
“……是。”
“原因呢?”
汪濡沒有回答,偏過頭,咬唇不語,良久才開口,滿是無路可退的虛弱與無奈:“沈爺,算我求你。你當年也幫過我,如今我不過想幫幫他。”
“你當年沒吃人!”
“一念之差而已。”汪濡自嘲道,“你來得再晚一些,那家人就沒了。”
“汪濡!我他娘的跑了這麽遠的路,就是來給你走個過場是不是!”沈淵氣得飚出了髒話,眼睛布滿血絲,“你倒是一片殷殷之意,這種好人也敢當!又善心泛濫了?!”
他有意護短,奈何這一次,汪濡似乎鐵了心要站在另一面,愣是僵着不說一句話。
這些蛇啊蛟啊,一個個的翅膀都長硬了。沈淵呵了一聲,咬牙道:“行!我賣你一個面子!吃人的事,我只按例斷了這東西的尾,留他一條命。不過另一件事,他要是與之有半點瓜葛,你就不用再求我。”
汪濡猜到了是什麽,點頭道:“你說。”
沈淵轉向搖搖欲墜的司泉,怒問:“在墳海死掉的那兩條蛇,和你有沒有關系?”
司泉驚慌失措,立刻抽泣着回道:“沒有!沒有……沈爺明鑒……”
“記住你說的話。”沈淵說,“要是哪天被我查到,你且等着被剝皮抽骨吧。”
看這仗勢,是保住了。汪濡提着的那口氣終于能夠放下來。
他對着沈淵的背影道了一句:“謝謝。”
沈淵不回,自顧自地冷冷對司泉說下去:“命,我不拿,但該罰的必須罰。你化回真身。”
“多謝沈爺……”
司泉流淚說完,由人形化為最開始時的那只花斑小蛟,盤在地面,低垂下腦袋。
沈淵伸出手,手起刀落。
噗哧一聲,噴湧出來的鮮血弄髒了貂皮、澆紅了大片地上的慘白,那截斷尾茍延殘喘地跳動幾下,咕咚落入湖水中。蛟鳴凄厲,細長慘痛的哭腔震塌了一角雪峰,亂石滾雪全墜進碧藍墳海,濺起大片水花。
汪濡眼睜睜地看着花斑蛟痛得在雪裏瘋狂地打滾扭動,拳頭握緊、放開、再握緊,終是于心不忍,上前按住他,催動法力替他療傷。
“這東西,我會帶回去。”沈淵冷眼看着,說,“在我眼皮底下,看看他還能掀什麽浪。”
沈淵走時是三月之末,如今已經四月。揚州今年入春早,芳華已盡,花開到了荼靡,落入土裏化作春泥,香味爛且熟。
白則坐在窗前,望過湖、望過橋,看向十裏堤外的另一條街,那裏是鬧市,臨了傍晚,煙火依舊繁盛,各類店鋪雲集,走商小販滿街都是,人潮如海,各色各異。
他看得極為認真。那就是人間吧。
小龍蝦仍在苦口婆心地勸:“太子爺,別看了,您去走走吧。”
白則不回答,支着腦袋放飛思緒。
北溟是怎樣的?沈淵這會兒該在哪了?他會見到雪吧?能不能帶一些回來呢?
他還沒見過好多東西啊。
窗外晚風習習,吹卷來一瓣對岸的桃花,打了個旋兒,蓋在白則的鼻尖。他聞到了花香,那麽好聞。
他伸手拿下花瓣,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
“太子爺……”小龍蝦差點又要哽咽。
樓下忽變得吵嚷,一聲嘹亮的唢吶響起,呼聲高漲,接着就是鞭炮巨響,煙塵浮起上升到白則的窗,他站起來,彈出腦袋往下看。
旁邊的那家館子裏走出一列穿得嚴實的姑娘,巧笑倩兮,她們身後跟着一個龜公,龜公背上又背着一個着紅飾金的小姐,頭上蓋着紅布,在人群的簇擁下往門口的花轎子走去。
不長的一段路,盡頭站着一個老婆婆,拿起一條素白的帕子,在小姐身上從上到下拍了幾下,又喊了什麽,轉身送她入轎。
花轎四周各有轎夫,擡起轎子,在唢吶鞭炮聲裏往街口走去。
“那是什麽?”白則問。
小龍蝦也探出頭觀望,鞭炮太響,它邊看邊撕扯嗓子說:“青樓裏的姑娘被貴人贖身了,這是在送她,祝她得遇良人、往後清清白白。”
“贖身?”
“就是不再做妓了。”小龍蝦解釋道,“她不用再陪客人睡覺。”
話一出口,它自己便先愣住了,後悔不已,趕緊看向白則。
白則一臉出神,展起的眉頭卻隐隐透露出一股難掩的惆悵。
“您……”小龍蝦欲言又止,“哎……”
它看見太子爺那副神情,實在是有種翻心倒肺的難受。
那人走之前不知用什麽辦法将白則身上的龍氣蓋住了,龍宮便尋不着人,小龍蝦只能在這幹坐着,什麽也做不了。
唢吶聲漸漸遠去,鞭炮停了,花轎子走出了街口,過了湖、過了橋,往彼岸那條鬧市走去。
穿過鬧市,再遠的地方,白則也看不見了。
“他們去哪了?”他問。
“貴人家裏。她要嫁進去當妾了。”
“哦。”白則點點頭,“那挺好的。”
“是挺好的。”小龍蝦附和道。
人間四月,舊的衰老褪去,新的抽芽長成。一樹一樹花開,燕在梁間呢喃,陌上孩童趁東風收放紙鳶,一切都是暖的、好的、希望的。
白則望着花轎離開的方向,怔怔出了神,小龍蝦叫他,他都沒有反應。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慢慢回過神。
開口第一句話便是:
“我想去對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