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則在腰背的酸痛中醒來,想要擡腿翻個身,剛一動就扯到了受傷的肌肉,疼得一下子飙出了眼淚。
窗似乎被關上了,屋內昏暗,他算不準現在是什麽時候。青紗帷幔重重疊疊,擋住了躍動的燭光,白則艱難地撐起上半身,暈暈乎乎地坐起來,酸脹打顫的大腿卻磕到了一塊冰涼堅硬的東西。
他低下頭,在自己的腳腕上看到了鐐铐和鎖鏈。
鏈子很短,另一頭釘在床角的地板上。白則扯了扯,粗沉鎖鏈發出叮呤咣啷的聲音。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白則聽到了輕微且熟悉的腳步聲,想躲進被子裏,卻因疼痛僵在原地。
沈淵掀開簾,燭火漫進來,映入白則驚懼的眼中。
“醒了?”沈淵坐下來,朝他伸出手,“過來。”
同樣的姿勢,同樣的命令。要是在幾天前,白則一定又乖又軟地爬回去了,可他現在只覺得怕,瞳孔震顫地看着沈淵。
沈淵沉下聲:,重複道:“過來。”
見白則還是沒反應,沈淵啧了一聲,傾身過去,白則下意識往後退,但很快就被抓住。他緊緊閉上眼,做好了疼的準備,後腰與膝窩卻忽然一重,被打橫抱起,帶到床邊,放在了沈淵的腿上。
白則愣住了,還保持着被抱着的姿勢,縮手縮腳縮成一團,目光呆滞地直視前方。
緊接着腰上一疼,再是暖。是沈淵在用手心揉開他青紫的傷痕。
“血口子好得挺快,怎麽這些就退不掉?”沈淵淡淡地說,又問:“還疼麽?”
白則懵懵地回:“疼。”
他一哼,說:“疼也是你自找的。”
白則咬着嘴唇,一行淚又落下來。他眨眨眼,垂下頭,可沈淵已經看見了,又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擡起臉。
“哭什麽哭。”語氣裏剛剛的那絲溫柔又纏作冷漠的繭,沈淵捧着他的臉,手指抹掉淚痕,“記教訓了?還敢跑麽?”
白則含淚搖頭,弓起背縮得更小。
“你乖一點,哪也別去。”沈淵說,“聽話了,我才會對你好。明白麽?”
白則哽着不說話。他不明白。他不明白,為什麽他讓他那麽疼,還說這叫“好”。
還好沈淵似乎并不執着于他的回答,沒有繼續追問下去,邊替他揉腰,邊端過小桌上的一碗溫熱湯水,送到他嘴邊。
顏色濃黑,氣味極苦,是碗藥。白則一聞,鼻子都皺起來。
他這副嫌棄的樣子倒是新鮮,乍一看,像只野氣十足的小狐貍。沈淵忽然低笑一聲,說:“把這個喝了。”
“什麽……”
“喝了會不疼。”
白則看看藥,又看看他,眉毛塌下去,問:“能不能……”
他還沒說完,話頭立刻被截斷,沈淵不容反駁地說:“不能。”
白則吸了吸鼻子,不敢再看,伸出舌頭試探性地舔了一口碗沿,苦到龇牙咧嘴。
“一口喝掉。”沈淵命令道。
他只好閉上眼,視死如歸般,咕嘟一口吞幹淨。
極端的苦味殘留在舌尖,往裏侵蝕口腔,席卷大腦。白則眼前發黑,咬着舌尖嘶嘶抽氣,忽然就被撬開牙齒,舌上一涼,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裏化開,綿綿地鑽進來。
沈淵放完冰糖,用指腹輕輕摸了摸白則的虎牙。
白則含住糖,裹在舌根,甜味很快漫上來,驅散疼與苦,像輕柔雲朵,又像晨間暖風。他擡起頭重新看向沈淵,沈淵卻在那一瞬捂住了他的眼。
他聽見沈淵說:“回去睡吧。
那顆糖安安靜靜地在嘴裏躺了很久,最終還是熬不住體溫,融化成粘稠的糖水,被咽進喉嚨裏。
白則抱着被子,蜷縮在床中央。那碗藥估計有安神的作用,他有點困,可又舍不得就這麽睡着,舔着牙縫,想要再摳出一點甜。
窗戶那傳來咯噔一聲,有什麽東西落了下來。白則暈沉沉的,懶得動,直到聽見有聲音在叫他,才慢吞吞地看着往床沿挪了挪。
“太子爺。”是小龍蝦。
白則伸長手臂拉開一角床簾,小龍蝦急急忙忙地爬上來,看見白則驚得又叫了一聲:“太子爺!”
“嗯?”白則半睜着眼問。
那具原本白皙無暇的身體上滿是青紫發黃的痕跡,背上更有許多牙印吻痕,往下看,兩只細白腳腕上挂着黑鐵鐐铐,鎖鏈一路伸向地面。
小龍蝦語無倫次:“這……這是,我的天……太子爺……”
“嗯。”白則随口應。
小龍蝦哽咽哭道:“這是捆仙鎖啊!”
“啊……”白則動了動腳,鎖鏈發出聲響,聲音輕而迷糊,“捆仙鎖……我知道。”
“太子爺,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小龍蝦急得大聲問,斷定道:“他不可能是凡人!”
不是凡人呀。
白則想起沈淵脖子上露出過的黑色鱗片,像蛇又是像龍,可兩樣都不是。
“你見過……一種麟嗎?”他忍着睡意虛弱地開口,“黑色的,菱形的,海波紋,有金色的光……”
小龍蝦聞言驚呼:“黑麟?!”
白則看着它,微微蹙眉。
“是那個人身上的嗎?”小龍蝦慌得沒注意他的深色,連忙接着問,“是不是、是不是很像龍鱗?”
白則點頭。
小龍蝦立刻哭喊道:“您不能在這呆了!我這就回東海,得先把您救出來!”
它說完就要走,白則叫住它:“等等。”
他實在好困,聲音啞而輕,問:“那是……什麽麟?”
“是蛟麟。”小龍蝦擦淚,說。
“蛟?”
“蛟與龍,一向勢不兩立的。”小龍蝦顫聲說,“如果真是那條黑蛟……太子爺,我怕你被他弄死啊!”
小龍蝦是真的擔心,尾句說得重,自己也抖個不停。要是放在平時,白則一定要抓着它問個徹底,可他現在又困又沒力,眼皮打架,腦子轉不動,只喃喃地反駁了一句:“不會的……”
“您真是被灌迷魂湯了。”小龍蝦哭道。
“他只是……不太喜歡我……”白則說,“不喜歡,那也沒關系。他只要對我再好一點點,就好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輕,世界沉寂,聽不清小龍蝦又說了什麽,只在朦胧中看見它轉身離開時的背影,接着便陷入黑暗,什麽也不知道了。
春末微雨,江樓風蕭水寒。闊水東流,拍遍綠山碣石,黃蒙天色裏奔至東海。
江樓之下是另一處碼頭,比起北邊那個要小很多,人和貨也少,只是沈淵造起用來停船的。此刻那艘新客船正停泊在岸,船上工人正在檢查帆楫艙板,準備回航。
沈淵撐傘站在樓頭,俯視山水。他身後,蕭豔穿着紅衣立于欄杆一畔,衣随風動,揚入傘外的雨中。
她表情猶豫,絞着衣裳,讷讷地喚了一聲:“沈爺……”
“嗯。”語氣平靜。
“我……非要走麽?”
“回京口比在我這好。”沈淵說,“你只差一步就能突破瓶頸,別自己耽誤自己。”
她颦眉:“可是……”
“蕭豔,想清楚一點。”沈淵轉過身,不動聲色地望過來,眉眼溶于雨幕,看不那麽真切,“我終究是快死了,跟着我,沒有什麽好處。”
“您……”蕭豔哽住,“您別說這些話……”
沈淵淡淡道:“實話而已。”
江風吹拂她的額發,吹亂了儀容,掩住哀哀的眼。她張嘴還想再說什麽,江岸忽傳來夥計的呼喊:
“沈爺、蕭姑娘——”
沈淵垂眼往下看,船已經準備妥當,汪濡正從艙內出來,站在甲板上,擡頭看過來。
碼頭上,夥計又喊:“船好了,可以走了——”
“走吧。”沈淵沒回頭,“好好修煉。”
蕭豔捂嘴流淚,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