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東海波濤洶湧,浪銜着浪,那些水傾倒入海後竟像燒開一般沸騰起來,像在與什麽纏鬥。
頭頂赤紅的天越來越重,海水又誓不罷休地湧回去,烏雲散開又聚起,壓在白則肩上的,渾然是萬頃山河。
背壓彎了,腿壓折了,欲擡起頭看看雨,卻先猝不及防地噴出一口鮮血。
霎時,東海深處傳來一聲沉重尖銳的龍鳴,狂風怒號,吹震九州大陸。
快,再快點!
沈淵發瘋似的向東疾奔,身影如一道利箭,恍惚不可辨。蛟在陸地上幻化出半截真身,黑鱗緊列,融在模糊的夜裏。
“白則!”
海裏龍吟,陸上蛟唳,兩道聲音撞在一起,如洪荒大鼓,擊出的天地力竭之音。
轟隆——東南地陷,潮水翻湧而上,西北天傾,赤空砸下一角!
白則的喉嚨裏發出一陣撕裂般的凄鳴,臨到絕境釋放的龍威震懾住一切活着的生靈,十步之外,洪水肆虐過的地面上,沈淵生生停住腳步,擡望眼,目眦欲裂。
赤紅如血海的蒼穹下,一條銀麟白龍旋于高空,須如雲,目如電,龍吟铮铮。
這舉世驚嘆的場景,而他看見白龍耀眼尊貴的鱗片下,滲出絲絲縷縷的血。
沈淵顫抖地念:“白則……”
白龍似乎聽見有人呼喚,甩動了兩下龍尾,卻沒有回頭。
西北的天終于平了三分,而東南地陷,長風灌着浪,他要去填。
——且以龍身,暫築長堤。
沈淵紅着眼嘶喊:“白則!你給我停下!”
剎那間,風起雲湧,長河重落,金眸的黑蛟騰起沖入空中。
黑的濃如墨,白的淡若霜,身前身後是這詭谲的赤天黑海、苦雨凄風,像是佛祖的煉獄被搬到了人間,衆生滾落在銅爐中。
遙遠遙遠的地方,有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喝道:“胡鬧!”
東海潮前,沈淵追上白則的時候,白龍正欲提身紮入長河,被他狠狠撞開。
滲出的龍血凝成珠,灑向大海。
沸騰的海水滾滾襲來。
“你瘋了!”黑蛟喊道,“你下去了,還有命活嗎?!”
第一次以真身相見,竟是在這樣一個荒唐兇險的時候。白則疼昏了頭,渾渾噩噩地想,這就是蛟嗎,好漂亮。
“地陷東南……”白則吃力道,“東海會吞下整個揚州……”
“那也輪不到你來擋!”
白則被兇得愣了愣,恍惚間,那道漂亮的黑影閃過眼前,海水一陣浪打來,白茫茫的水花蓋過了一切顏色。
長河之間,滾燙的海水前,黑蛟橫身而卧,以身為堤、為崖。
為白則,也為百年的債。兩樣都該他贖了。
雖滋味如噬心剔骨,他受得甘願。
渺遠的小調已聽不見了,只有“潛龍出淵”的回音,還在心口搖蕩。
“哼。”誰在嘲笑,“不自量力。”
轉瞬間,浪又來了,排山倒海、不留餘地。
白龍想都沒想,身向下,一頭栽進末日長河,在浪倒下的前一刻,用龍身壓住了沈淵。
沈淵的瞳孔猛地放大,他反應過來,立刻把白則往裏推。
一龍一蛟糾纏,鋒利滾燙的浪打在了沈淵的脊背上。
這次輪到白則痛呼:“沈淵!”
他被緊緊護在另一側,大浪沒傷到他分毫,可那熾熱的痛,隔再遠也感受得到。
他心都要裂了,恨不得千千萬萬的浪全打在自己身上。
沈淵嘶嘶地喘了口氣,“你滾遠點……”
“我不要!”白龍抱住他,金色的眼,眼眶卻通紅,“你想都別想!”
“你想死在這?”沈淵罵他,又沒了辦法,“聽話……”
白則哀求:“就這一次,我就不聽話這一次。你不走,至少讓我陪着你。”
“你……”
這一句話才剛冒出個頭,大浪重掀,這一下,齊齊砸在兩個人身上。
呲啦,是誰的麟卷起來了。
“白則……”
太疼了,白則分不清是誰在叫他,昔日親切溫柔的海水變得那麽燙、那麽尖,他什麽時候受過這種苦啊。
意識快模糊不清了,冷熱交替着,他的腦海裏浮上一個念頭:當年沈淵被剝皮抽筋時,是不是比這更痛?
“白則……”那聲音又叫他,無奈着,心疼着,“我的孩兒……”
“你又何苦……”
黑夜終于被熬過去了,赤天慢慢褪去血色,層層疊疊的烏雲唰然散去,繁星、皓月、東方破曉的曙光,淡去也升起。
雨停了,真的停了。
天平、地平,東南一角的陸架重擡,冰涼海水退潮一般從四野下墜,長河又是長河,海又是海了。
渾濁的水下再沒疼痛,白龍脫了力,感覺一切都在向他遠去,困意席卷上來,他快撐不住了。
真身難以維持,白衣的公子靜靜躺在水中央,忽然笑了笑。
黑蛟支起血肉模糊的脊背,人身支離破碎,抱起他,按進懷裏。
“天好亮堂。”白則看着水波之上的晴天,喃喃道。
“嗯。”沈淵閉上眼,“雨停了。”
東海深處,龍宮一片死寂。
沉水鏡裏倒映出白則蒼白難看的臉,扶在鏡側的女人無聲落淚,淚珠滴在鏡面,攪動一圈圈漣漪。
幾步外,龍王背對大殿,扶手而立,背影肅然而沉痛,竟給人一種十分、十分蒼老的感覺。
“為什麽……”龍後泣不成聲,手指虛虛地撫過白則的面,“為什麽你會這麽傻……你知不知道那蛟……”
殿外靜待天罰的龍王搖搖頭,低啞地說了一句:“孽緣。”
“百年前赤睢抽下那只蛟的筋埋入他體內時,可曾預料到百年後……”
嘆罷一撫衣袖,沉水鏡沉水,鏡裏的白龍仍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