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陰沉血紅的天裏烏雲翻滾,瓢潑大雨中、電閃雷鳴間,東邊大海咆哮着滾滾奔來。
肩膀上傳來的劇痛已經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眼前模糊一片,血和雨澆了滿臉。
他擡頭,看見漆黑的夜、漆黑的眼。
忽地,蛟化了形,鱗片閃着內斂的金光,澄明透亮,像極了龍。
他無意識地笑了一下,剛想開口喚一句“沈淵”,就聽見隆隆雷聲,耳畔刮過刺骨的寒風,裹挾着另外的、熟悉的、比雷還要沉重的聲音。
可明明一點也不響,明明沒有夾雜多少怒意,明明只是不見波瀾、無怨無情的一問,語氣就像沈淵平時說話時,他卻哽住了喉,遍體生寒。
——“我的筋呢?”
大夢驚醒,渾身都是濕汗。
視線模糊了好久才逐漸清晰起來,白則定睛看了看,恍然發現那是一層床罩。
噩夢退去,現實竟意外安穩。他的大腦空白許久,終于遲緩地回憶起來。
雨停了,潮退了,太陽出來了。
洪水已經結束了。
白則伸開手腳動了動,身上并不疼,內外傷大概都已經自行愈合了,那麽他睡了起碼有三天。
翻身坐起來,環顧四周,青色紗簾擋不住整面陽光,窗外的夏日正透過密密的孔隙鑽進來,室內有些燥熱了,但空氣中有股涼氣,格外舒适清爽。
他爬過去拉開紗簾,看見離床邊三四尺的地上放着一口青瓷小缸,裏面盛放冰塊,化了大半,正冒絲絲白汽。
房間還是熟悉的那個房間,四樓走廊盡頭,沈淵關他的房間。
大概是潛意識裏覺得自己仍受着罰,白則一時間沒敢下床,看着木地板躊躇發愣了半天,剛想伸腿踩下去,房門吱呀一聲,被打卡了。
他吓得趕緊縮回腳。
進來的人一身小厮打扮,手上端着一盆粗冰,一見他醒了,立刻站直,“您,您醒了?”
白則也看着他,半晌,問:“沈淵呢?”
小厮啊了一聲,想起了什麽,接着便忘了自己來此的任務,連連後退,說:“小、小的這就去,禀、禀告沈爺!”
說完拿着冰盆子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甚至忘了掩門。
忙亂之間,他想,這位公子是怎麽長的,這樣好看。
知道白則醒了,沈淵睜着一雙半瞎的眼上了樓,小厮伸出手本想幫忙攙着,被他一把甩開。
小厮在後面,擡頭偷瞄幾眼他的背影。黑衣裹身,肩膀寬闊,身形雖略顯消瘦,卻還是挺拔筆直。步履之間沒有停頓,腳步也無虛浮踯躅,完全看不出他此時患着眼疾。
穿過長長的廊,他在盡頭那間房間前站定,離敞開的門還有兩步之遙。
心頭忽然生出一種很奇怪的,幾乎是近鄉情怯般的感覺。
就在這時,門內傳來一聲輕輕的“沈淵”。
語調上揚,欣喜又遲疑。
這聲呼喚讓沈淵冒出一個想法,如果白則這樣叫他,無論前路何阻,無論刀山火海,他都必須克服一切奔向他。
沈淵嘆了口氣,繞過房門走了進去。
窗開着,早晨陽光灑進來,在地板上落下一層金輝。中央的大床上,青色紗簾被撩開一半,白則坐在床沿,可惜他只能看清一個身形,也難以猜測他現在是什麽表情。
沈淵慢慢走近,在白則身前停住,眯起眼,自然而然地捏住他的下巴,伸出手指剮蹭了一下下颌的皮膚。
全是骨頭了,沒有半點肉。
“瘦得太厲害了。”沈淵說,“既然醒了,回頭吩咐廚房給你補補。”
而白則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臉上,乖巧地擡着頭,目不轉睛地看他。
沈淵注意到了這沒有遮掩的滾燙視線,卻也沒有躲避。
他現在瞎着,仗着自己看不清,也就沒了顧慮。
良久以後,白則垂下了眼。
“好。”他輕輕地應,接着微微傾身向前,大膽地抱住了沈淵的腰。
沈淵一愣,肌肉僵住了。
這是一個極其依賴的姿勢,無形的親密感讓他有點不知所措。白則把腦袋埋在他胸口,蹭了一下,便不動了。
“怎麽了?”沈淵問。
“有點冷。”白則支吾地答。
“冷?”沈淵皺起眉,摸他的額頭,“也沒發燒,怎麽會冷?”
“你抱抱我,”白則的聲音悶悶的、低低的,“你再抱抱我,我就不冷了。”
好像他一夜間學會了撒嬌,又變得更鮮活起來,讓人招架不住。
可其實仔細想想,白則不過是只不到一百歲的幼龍,這個年紀折算起來也只相當于凡人的十六七歲。生而為龍,坐享生靈之尊,少年恣意他該有,這偶爾流露出的富貴嬌氣,他也該有。
或許真是招架不住,沈淵伸出胳膊,虛虛地圈住了白則的肩膀。
他不禁想,這嬌氣不可能與生俱來,白則一定是在愛意裏長大的。他的家人、朋友甚至仆從下屬,都應該是很寵着他順着他的。他從小到大吃過的苦,大抵都是來到人間後……在自己這受的。
“出去曬曬太陽吧。”沈淵聽見自己說。
白則仰起頭來,有些驚訝地看着沈淵。眼裏波光流轉,像蓄了一冬、春天初融的池水。
可惜沈淵看不見,他的目光是錯開的,落在白則的下巴上。
白則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站起來,又是什麽時候走出房間下樓的。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走到了一樓的大廳,右手被沈淵牽着,觸感冰涼。
向晚樓裏冷清極了,不見姑娘,也沒幾個夥計,外面卻噪雜,人聲物聲和在一起,甚至吵嚷了。
“街上都是災民,有些亂,你呆在門口就是了,別沾上髒。”
沈淵說完,松開了手。
白則越過他的肩膀望出去,只見從前漂亮繁華的十裏街已經成了另一幅模樣,房屋傾倒、路面翻陷,街邊擠滿了衣衫褴褛面黃肌瘦的災民,有些人大概是渴了,半個身子傾出去,埋頭咕嘟咕嘟地喝湖裏的泥水。
他長這麽大,從沒見過洪災,也不知道洪災之後的人間會是什麽樣。
而這災,說到底是因他而起的。
白則僵在原地,那沉重的劇痛又來了。
沈淵前腳跨出門檻,後腳就有夥計迎上來,他辨認不出是誰,只問:“都備好了嗎?”
夥計回答:“都好了,您看,姑娘們已經在煮粥包粽子了。”
樓前邊上,一排的長桌擺開,前頭支着一口大鍋,裏面剛倒進大米。桌後站着十幾個衣着鮮豔的姑娘,正挽着袖子,拿起粽葉包折,邊包邊說話,叽叽喳喳的,這個教那個、那個教這個,很是熱鬧。
汪濡本領着大夫給災民派藥,看見沈淵出來了,小跑回去扶住他。
“你怎麽出來了?”汪濡邊扶他下臺階邊問。
“來看看。”沈淵說,“人手還夠麽?”
“夠。”汪濡回答,“姑娘們聽說要施粥,都搶着幫忙,這已經被我哄回去一半了。這種時候抛頭露面的,太不安全。”
沈淵點點頭,忽然回頭看向門口,語氣很輕地說了一句:“乖點。”
汪濡順着他的視線往回看,這才發現站在門內的白則。
這是上午,早晨過去一半,盛夏豔陽火辣,光線刺眼焦灼,可等它穿過廢墟人群,灑在白則身上時,那股燥熱的味兒變了,變得安靜柔和,浮浮軟軟地,裹住這條白龍。
汪濡皺起眉。
“呀——”
街前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驚呼,引得人紛紛側目,汪濡轉過頭,便見一個姑娘弓着腰縮在那兒,雙手緊緊捂住臉,渾身都在顫。
她面前站着一個小孩兒,八九歲的樣子,大概也是個災民,身上衣裳髒污破爛,人也髒兮兮的,卻趾高氣昂。
只聽一副脆生生的童嗓嚷罵着最不該說的話:“呸!窯姐兒也敢來施粥,當自己活菩薩嗎?你們碰過的都是髒東西,我餓死也不會吃一口!”
說完,那小孩又啐了一口,這次痰液吐在姑娘的裙子上,留下一道深痕。
“什麽東西?”沈淵眯起眼,聲音沉到了極點。
一個小孩就敢說這種話,誰知道大人們背地裏怎麽說?
“我去處理,讓姑娘們先回去。”汪濡低聲說,正欲上前,忽被沈淵拽住了腕子。
“不用。”沈淵冷冷道,聲音不響,卻恰能讓人聽見,“想餓死的就餓死吧。”
他那雙眼掃過長街,停在長桌的盡頭。
方才還耀武揚威的那個小孩一個哆嗦,脖子都縮了起來。
“讓那姑娘先上樓去。”沈淵對汪濡說,“其他要留下繼續幫忙便留下,随她們。”
汪濡點頭,邁步走到那群姑娘身邊,說了些什麽,又把剛剛受欺負的那個小姑娘領回樓裏。
白則側過身,小姑娘低頭走過去,淡淡的花香味飄過鼻尖,在陽光下格外好聞。
他擡頭,看見長桌後面十幾個姑娘都沒走,執拗地站在那,一聲不吭,平時彈琴畫畫傾酒沒沾過幾回陽春水的水蔥指上下翻騰着,仍在包粽子。
她們站在早晨豔陽下,不是夜晚的燈紅酒綠間。
輕輕收回眼,白則把目光放回沈淵身上。
眼底的感情好複雜、好沉重、好糾纏,要是沈淵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吃驚。可惜沈淵背對着他;可惜沈淵就算轉過身,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