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則醒後的第二天,蕭豔才終于養好身體,來看沈淵。
她蛻皮的時候遇大雨,潮氣壞了內裏皮肉,整個過程痛苦萬分,而換完鱗入江成蛟,又碰上白則傾江倒海,簡直劫難。
好在有驚無險,連汪濡都驚她命硬。
但,沈淵是有愧的。他愧起來,向來是自己折磨自己。
蕭豔身邊跟着當時陪她來揚州的那只小河童,仍是那副不大靈光的模樣,走到門口就自己停住,側過身乖乖地站着。
沈淵睜着眼,看一襲紅衣影影綽綽地走近,在身前坐下,他嘴唇微抿,笑又未笑。
“別看了,”他解釋,“還看不清。”
蕭豔似乎很輕地嘆了一口氣,空氣沉默片刻,又聽她說:“都過去了,會好起來的。”
她少見的豁達,輪到沈淵有些意外,轉念垂眼點頭:“是,會好起來的。”
“我一直相信您的,無論您如何選擇,我知道您都有自己的想法。”蕭豔呢喃般念道,“之前在京口的時候,他們都說我胳膊肘往外拐,跟了蛟王,連同族都不顧了。我就一遍遍地同他們講,不,沈爺做事有他的理由,他不會害我們。”
沈淵沒說話。
“您知道的,北邊的蛇大多數年紀輕,性子直,也犟,對您的看法不太好。”蕭豔笑了笑,繼續輕聲道,“但其實很多事他們都沒經歷過,也不了解您,總覺得您冷漠、刻薄,又殘忍——您別見怪。”
沈淵搖搖頭,說:“不會。”
化蛟一事瞞不住,蕭豔成蛟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北邊,屆時要面對的東西遠比現在多得多,沈淵哪裏不知道,蕭豔這是在為曾經的同類說話。
真奇怪啊,他們排斥她,她卻還要為他們開脫。
但其實心裏也如明鏡,蕭豔這副硬不起來的心腸,大抵是學自他。
很久以前的他。
蕭豔展顏,低下頭去看着自己的手腕,說:“您還是這麽好。好多人都說您變了,但我覺得……沒有啊。”
不,有的。
一個聲音在沈淵心底叫嚣,不願退場:不,有的。
他已經不是從前的沈淵了,起碼不是蕭豔認識的那個沈淵了。他很清楚。
腦海裏浮現百年前的場景,黑波東海,赤鱗長龍,滾滾九重天雷,猛一跳躍,又變成了煙花三月、朦胧雨霧裏的白則。
忽然想,為什麽沒能早點遇到他?
為什麽,不能是在最好的時候,用最好的模樣相見?
——貫穿他往後光陰,無解難題。
沈淵一笑,搖搖頭,伸手倒茶,輕描淡寫地換掉話題:“你什麽時候回去?”
蕭豔愣了一下,回答道:“下旬。”
“行。”沈淵說,“到時候我送你回。”
“——那那條龍呢?”情急之下,蕭豔扯了嗓子,聲音更尖銳,“您什麽時候送他回去?”
沈淵心想,啊,終于切進正題了。
他淡淡地:“再說。”
蕭豔急道:“那是龍啊!您留不得的!”
“我知道。”
知道龍和蛟,血統上就差了十萬八千裏。
知道龍伸一伸手,就能抽走他血肉裏的筋;知道龍吹一口氣,揚州就要下一月的大雨。
“……可我總舍不得。”
于是一腔相勸的話,全哽在了喉裏。
兩只蛟對面而坐,呼吸聲極淺,都默契地沉默半晌,任溫度下降。
良久,蕭豔開口,問:“您難道真的……喜歡那條龍?”
此時日頭一轉,熱辣的陽光透過窗前的竹簾縫隙,被截斷成一條筆直的線,橫在沈淵的眉眼間,把他黑沉的眼照成通透的琥珀色,抹去其中很多陰霾。
這回他沒再沉默,幹脆地點頭:“喜歡。”
蕭豔走後,雅座裏又陷入黑暗與寂靜。
茶涼了,沈淵把它倒掉,煮上一壺新的。
小爐中火苗躍動,水騰起氣泡,咕嘟咕嘟,霧氣随之彌漫至眼前。
水很快開了,他把茶沏上,甫一蓋杯,便聽見窗外樹頭的鳥雀忽然興奮起來似的,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他執壺的手一頓,轉過身,走到軒窗邊,掀簾推窗。
十裏長街上,忽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穿着鵝黃衣衫,步步向前來。
沈淵眯起眼,視線模糊不真切,但他認得出,那是宋清聲,黃鹂精。
果然,那身影步入檐下,消失還沒片刻,就有夥計急匆匆地跑上樓,敲他的門。
“沈爺,流光閣宋老板來訪。”
沈淵的聲音毫無波瀾:“請他上來。”
日光大盛,早晨已快過去,時推正午,暑氣漸濃。洪水過去,江南六月伏旱,沒再降過雨。
人生九十五年前裏,白則都長在東海,從沒體驗過旱,眼下幹得有些受不了,病恹恹地趴在床沿。
室內放了冰,按理說該很涼爽,可白則覺得自己快熱暈了。
他想起以前有一回,沈淵把他拽去一間霧氣騰騰的屋子裏,那屋子中央是個水池,水是溫的,他掉進去,溫水包裹全身,像回到了海。
那種對水的渴望,讓他太難熬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爬起來下床,又猶豫了一會兒,慢慢朝房門走去。
就在這時,緊閉的窗戶忽然響了一下,白則猛地僵直了身體。
“篤、篤。”
誰在敲窗,聲音很輕。
白則轉過身,盯着那扇窗,又聽見三聲敲擊響,很脆,像是用一個很輕很小的東西砸出來的。
他走過去,擡手推開窗。
熱辣陽光撲面而來,白則皺起眉四下一望,卻什麽也沒望見。
“哎呀!”
一聲呻吟從下面傳來,白則下意識低頭,待看清那是什麽後,明顯愣住了。
窄窄的窗框上挂着巴掌大小的一團灰色,分外眼熟。小龍蝦用鉗子緊緊摳着木頭,才避免了剛剛被太子爺一把推下樓的慘事。
它哀嚎:“太子爺——”
“噓!”白則反應過來,立刻把它抓起來捂住嘴,“小點兒聲!”
小龍蝦:“嗚嗚嗚!”
反手關上窗,白則才松開手,小龍蝦終于重見太子爺,半是激動半是委屈的,眼淚跟斷線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墜。
“你怎麽來了?”白則問。
“我……我擔心您啊……”小龍蝦抽噎道,“龍宮,龍宮下了封海令,我費了好大力氣才逃出來……才到這兒……”
“辛苦你了。”白則說完,又捕捉到別的詞彙,疑惑地皺起眉,“封海令?出什麽事了?”
“能什麽事兒呀……”小龍蝦哭嚎,“龍王剛受了天罰,現在還在養傷,東海不封,可、可怎麽管啊……”
白則渾身一個激靈,“天罰?!”
轟的一下,腦袋裏嗡嗡作響,心跳聲砰砰砰砰,像是要砸碎胸腔,這期間小龍蝦又講了什麽,可他愣是沒聽見。
對的,人間下了這麽久的大雨,掀了這麽大一場洪水,是司雨龍王的失職,天庭秉公,于情于理都要重罰。他竟忘了。
“太子爺,龍王是真的,真的對您太好了……”小龍蝦邊哭邊誠懇道,“好多人上奏說要派兵将上岸來把您帶回去,都被龍王否決了……”
恍惚間聽見這句話,白則腦海裏便清晰地浮現出那個場景:天罰驟降,他的父王拖着受傷的軀體,頂着東海群臣的重重壓力,下了封海令,卻放他在人間。
而父王受的這些苦,全來自他的任性,他的固執,他的自私。
父王該多傷心?
“他……他還好嗎?”白則磕磕絆絆、沒頭沒腦地問。
“不知道,不知道……”小龍蝦說,“太子爺,您為什麽不自己回去看看?您真的要留在這嗎?”
白則不知該如何回答。
當初他非要上岸,是為了一瞻這大好人間,為了玩心和奇趣,卻沒料到才剛踏入五光十色的新世界,就被一只手勾起了不該有的欲念,從此龍入淺池,甘願受囚。
他不願回東海,是為了人間嗎?是為了沈淵吧。
一邊是放不下,一邊是舍不得。
“我不知道。”白則說,“我就是……就是有點,嗯,舍不得。”
小龍蝦簡直要哭倒:“完了,太子爺真是思凡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他上岸……”
白則輕聲自語:“這就是思凡嗎?”
小龍蝦反問:“這不是思凡嗎?”
白則搖頭,嘆氣道:“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如何去知道?
“哎……算了,管他的,不想了。”小龍蝦擦掉眼淚,“太子爺,我來找您就是為了勸您回去的。眼下龍王受傷,東海又封,龍宮快亂成一鍋粥了,您是唯一的太子,除了您還有誰能做主的?”
句句肺腑之言,說完一片安靜。白則垂頭看着它,目光卻是放空的,思緒不知飄到了哪裏去。
良久,小龍蝦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太子爺?”
白則回過神。
他擡起頭,吐了一口長氣,說:“回去之前,我得先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