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二樓雅座裏破天荒掀開了所有窗簾子,六月熱辣豔陽急哄哄地竄進來,不由分說地要将這間屋子裏連日來的陰霾清掃幹淨。
沈淵好久沒見宋清聲了,也沒法知道他現在坐在那是個什麽樣兒,他認出他全靠宋老板那截傾倒揚州的腰身,單薄,但一看便知韌。
确實是不可多得的漂亮。
記得早些年,流光閣才拔地而起的時候,宋清聲在裏頭甫一亮相就吸引了所有目光,有豔羨的、傾慕的、渴盼的、不懷好意的,整座樓鴉雀無聲,只有他清亮的唱腔在響,好不驚豔。
沈淵知道有很多人想要宋清聲,有財的,或有權有勢的,但沒聽說過宋清聲和哪個走得近過。
他不喜歡宋清聲,理由有很多,下九流相輕,開妓院的看不起唱戲的或許是其中之一,但更多的來自別的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排斥。
比如現在,宋清聲坐在他面前,面對着陽光,整個人被照得白淨亮堂,沈淵還是有種“他太暗了”的感覺。
“宋老板大老遠跑一趟,找我敘舊?”沈淵問。
宋清聲背靠椅子坐着,來時目光已經掃過沈淵,不意外地察覺出某些異常,此刻便眯眼看着他。
“我也不想總是叨擾沈爺,但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眼下确實是有事。”宋清聲微笑道。
沈淵眼都沒擡:“什麽事?”
他客氣地一問,宋清聲便也客氣地答:“白公子的事。”
“他好得很。”沈淵說,“不勞費心了。”
宋清聲笑:“沈爺這說的什麽,我費不費心哪裏算得上事,重要的是向晚樓裏委屈着的太子爺。”
沈淵沒接話。
“白公子年紀還小,修為尚淺,玩心貪欲都重,未曾涉世,這麽幹幹淨淨地來了人間,才叫他人鑽了空。”宋清聲還是笑眯眯地,話裏藏劍,笑裏藏刀,看起來比沈淵上回見他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游刃有餘了不知道多少,“他是胡鬧沒關系,沈爺,您可不能胡鬧啊。”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擡起眸子睜大眼。
“畢竟,那是東海的龍太子——”
宋清聲這句話卡在一半,被一聲突然的脆響打斷了。
他的瞳孔實實在在地縮了一下,眼睛順着沈淵微顫的肩膀往下看,看見了躺在手心裏的一只小小的杯,碎了。
蛟的血,一絲一絲地挂在白瓷上。
宋清聲的身體下意識收緊,心上卻暗松了一口氣,他沒賭錯。
沈淵還不知道白則是東海的龍族,更不知道白則是龍族太子,紅龍赤睢的親弟弟。
其實上回那面,宋清聲就想告訴沈淵白則的身份,但硬生生忍住了。白龍不願回東海,蛟與紅龍又有太深的恩怨,将隐情貿然托出,他怕對白則不利。
可現在時機已然不同,觀氣所見,白則龍氣裏纏着的黑絲必定與沈淵有關,吉兇未知,人間他不能再多留,必須回東海。
雅座裏死寂,沈淵坐在背光的角落,渾身陷在影子裏,被一團陰森的氣息籠罩着,千年蛟王的寒威終于像開閘洪水一樣洩下來,冷、緊、濕,壓得宋清聲喘不過氣。
或許這就是這只蛟人皮下的樣子。宋清聲想。
眼前黑蛟臉色已鐵青了,但他還是得硬着頭皮說下去:“沈爺不知道麽?整個東海南川只這麽一條白龍。也是,他才剛九十來歲,先前沒出過東海,人間都沒有他的消息,我也是用了好大勁……”
又是幾聲脆響,宋清聲遏住聲,看濺落腳邊的碎瓷。
沈淵松開手掌,任瓷片掉落,叮叮當當地滾了一地。
看他臉色是青青白白,臉上沒有怒也沒有喜,看不出任何東西來,是僵。
他開口,聲音卻很鎮定,四平八穩得近乎怪異了,“宋老板對白則好關心,看得出你們關系不錯,這倒奇怪了,不知……是不是因為故人呢?”
他嗓音沉冷,一說出“故人”二字,宋清聲便眼皮一跳,齒關生冷。
“有故人就有故事,宋老板的故事是怎樣的?”
黑幽幽的眼睛,沒有焦距地盯着一只幾乎要露出原形的黃鹂,眼底金色流光像河一樣流進又流出。
那應該是條冰河。
宋清聲不敢看了,拼命搖頭。
沈淵輕笑一下,嘲道:“太膽小了,小鳥,太給你的龍主子丢臉。”他微彎下腰,半張臉掩在影子裏,“不過我要是有個像你這樣忠心耿耿鞍前馬後的小玩意兒,應該會比你主子盡心點。”
“至少我不會一走就是上百年,讓他在人間傻子似的苦苦尋、苦苦等。”
宋清聲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噠噠噠地響,他想鎮定下來,可他忍不住。
沈淵何其聰明,只消一句話,便把所有線索串在一起,理得清楚明白,透得不能再透。
也一眼就看穿他不過狐假虎威,這一番話都是精心準備,裝作純良。
宋清聲顫道:“沈淵,那都與白則無關。”
“無關嗎?無關吧。”沈淵仰回椅背上,呼氣道。
“他,他得回東海……”
“東海。”沈淵重念了這兩個字,舌中與上颚一觸即分,卻好似在唇齒間滾過了千萬遍,語氣裏帶了幾分嘲弄,“他想回去麽?”
宋清聲咽了一口唾沫。
“一月大雨,海潮大洪,千千萬萬死者難民,都沒讓他動過要回去的念頭。這位太子爺是腦子缺根筋,還是心太硬呢。”沈淵冷冷道。
宋清聲在心裏暗罵:那是因為他動了凡心。
“他真的得回去。”他幾乎是在哀求了,“他身體已經出了情況,龍氣似乎被什麽東西侵蝕了,我怕這樣下去他會出事的。”
“那不是正好嗎?”沈淵嘲笑,“我當然巴不得所有龍都死光,對不對?”
宋清聲緊閉上眼:“沈淵……”
沈淵沒說話,垂眼看着宋清聲。
這具單薄的、陽光下慘白虛幻的人身。
那種莫名其妙的,極不舒服的感覺又湧上來。
沈淵伸出那只鮮血淋漓的手,斜指向門,說:“宋老板,不送?”
宋清聲愣住了,沈淵的手舉了半天,他才站起來,恍惚喃喃:“不送。”
在即将渾噩地踏出雅座前,身後沈淵又忽然突兀地補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有些奇怪:“那條龍,我其實留不住的。”
宋清聲回過頭,他已閉上眼,沉在陰影裏,不說話了。
白指尖上血還在滴滴答答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