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淵說不清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感受,按理說他該怒,怒得合情合理,剝皮抽筋那種苦痛和仇恨夠記幾百輩子,他為何要管所謂的“與他無關”,只要和那紅龍有點關系的,他都不應該放過。

可他讓宋清聲走了,現在想到白則,只是覺得錯愕,覺得可笑。

他該說什麽呢,難道真的不介懷嗎?不可能的,這份債不可能輕描淡寫一筆勾銷。但他又是真的不想恨白則。他想,那時候白則才多大?都沒出生吧?他都不知道吧?那何必讓他背負這麽重的仇怨?既然這樣,不如就當自己從未知情?

叩問無數,心髒緊起來又松下去,已有了答案。

——不可能的。

哪有那麽多輕易的放下,哪有那麽多成功的淡然。他不是佛祖,做不到一視同仁普度衆生。

可是,不用太仔細地追溯,他都知道自己其實早已有過某種原始而敏感的預感,但他放任這預感消逝了,好像這麽一放任,就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腦子裏很亂,意識迷蒙混沌,清醒過來的時候沈淵已經站在四樓的走廊上,離白則的房間只有幾步距離。

正怔愣時,吱呀一聲,那房門被推開了。

一顆腦袋從裏面探出來,首先看向了靠近樓梯的這一邊,于是理所當然地,沈淵與他對視了。

他模糊的視線裏白則整個人激靈了一下,僵在那,好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像遇上了什麽怪物。

沈淵垂着眼,站在那沒動,也沒說話。

“呃……”白則想個做錯壞事被人撞破的小孩子一樣撓了撓頭發,“那個,我,我就是……覺得熱。”

沈淵只是看着他。

“就是,太旱了,我很幹,真的很幹。”他有些語無倫次,盡力表達,“我想,呃,我能不能去那個池子裏泡一泡?”

他擡起頭看向沈淵,但沈淵沒有什麽反應,看不出息怒,在那站着沒動,眼皮似掀未掀,高瘦的身體一半在盛夏的光裏,一半在廊間的陰影下。

白則忽覺,沈淵似乎習慣處在光線昏暗處,好像已經處了很久很久了。

這樣別扭的沉默持續許久,白則見沈淵終于有了新的動作,他眨了兩下眼,轉過身,邁步前朝後說了一句:“跟我過來。”

白則愣了一下,沈淵走出好幾步了,他才趕緊追上去跟在身後。

沈淵一直都很瘦,瘦得有種山石嶙峋的美感,但他最近好像更瘦了,看起來連肩膀都窄了一些,背影如一片薄薄的宣紙,風一吹,他就要飄走似的。

白則專注地看他的背影看出了神,心裏想,他看上去好脆弱啊。

那絲要回家的念頭,又開始搖擺不定。

這座樓的構造特別奇怪,白則跟着沈淵走了很久,繞過了不知道幾個彎。他記得上一回是沒有這麽遠的。

沈淵停下來的時候他沒停,臉撞上了對方的背,鼻子撞得發紅,沈淵卻沒被撞動,手拉開了那扇緊合的門,走進去。

白則也進去,繞開一扇素面緞屏風,水汽撲面而來,溫暖而潮濕,讓他好一陣恍惚。

整間屋子都是水池,池水是溫的,他不知道沈淵是怎麽在四樓裝下一個這麽大一個池子的,也不知道為什麽池子裏的水總是這麽溫。

雖然開口說想泡水只是情急下的借口,可他是真的身體幹渴,現在看見水,眼睛都要直了。

“下去泡吧。”沈淵說,“先把外面的衣服脫了,裏面穿着。”

白則便飛快地把外衣解了扔在腳下,穿着亵衣跳進了水裏。

池水從頭到腳包裹住他,撫摸着他,他像回到了海裏,快活又自如。

他在水下,從池子這頭游到另一頭,又竄回來,像只魚一樣,白色的魚。

沈淵就站在池子邊上。

看他躍出水面,黑發像月在夜空裏圓缺一輪一樣拖着水珠甩過一個弧形,高處窗子裏漏進來的陽光在上面閃着輝芒。白則臉上有孩子似的笑容,眼睛很亮。

他攀在池沿,擡起頭對沈淵說:“謝謝。”

沈淵蹲下來,伸手捏住白則的下巴,似乎想要對這張臉細細端詳。

白則看向他的眼睛,這才發現這雙眼的不對。灰蒙蒙的渾濁。

“你的眼睛怎麽了?”他問。

沈淵不回答,他聽見了,但不回答。

“怎麽了?”白則急起來,“你,你看得清我嗎?”

“白則。”

沈淵叫他的名字。

卻不回答。

那聲音很低,白則安靜下來。

“你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對我撒謊。”

白則點頭:“好。”

沈淵問:“你來自哪裏?”

輕輕飄飄的五個字,正正常常的一句話,因為別的東西負擔了太多重量,壓抑得問話的人幾乎是咬牙切齒才問出,答話的人五雷轟頂不知所措。

白則的第一反應就是,他是不是知道了。

“啊?”白則閃躲開視線,“幹嘛問……問這個?”

沈淵:“你認真告訴我。”

白則沉默了。

“東海,南川,甚至北溟。”沈淵說,“你告訴我,你從哪裏來?”

“我……”白則又頓住了。

沈淵輕聲道:“說實話,我不怪你。”

語氣稱得上很溫柔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不會“怪”白則,可他下意識這麽說了。

白則仰頭再一次看向他,目光閃爍,嘴唇動了動,說:“……南川。”

沈淵點點頭:“好。”

他松開手站起來,俯視白則,說:“我相信你。”

白則竟覺得有種痛苦的高興,他想,我應該沒選錯吧。

沈淵轉身要離去,他連忙喊住他:“沈淵!”

黑蛟回過頭,看那條水裏的白龍。

“那個……我……”

白則的腦子裏一下子變得空白,他用力搜刮幾下,莽撞地抛出一個話題:“我可以出去嗎?”

沈淵沒有立刻回答。

白則補充道:“我想去找一個人,有一些問題想問他,就一會兒。”

沈淵問:“誰?”

“流光閣的宋清聲。”

宋清聲。

這個名字在白則口中被念出來,利劍似的紮向沈淵的心窩。

他聽見自己說了一句:“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的房間。

他又走在走廊的陰影裏,他已在陰影裏走了太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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