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沈淵走了之後,先前藏着的小龍蝦從白則的外套中爬出來,一臉擔憂地看着他。
白則半個身體泡在水裏,還保持着剛剛趴在池子邊的姿勢,呆愣愣地看着門口。
“太子爺,太子爺……太子爺?”
連叫了好幾聲,白則才恍恍然地回過神來,“啊?”
“快走吧。”小龍蝦說,“時間不早了。”
白則哦了一聲,手撐着地面,慢慢地從池水裏出來,一身白裏衣濕得透透的,粘在身上,往下滴水。
他低頭看了看,皺起眉頭說:“濕了。”
小龍蝦看他這樣子,有些急了:“您捏個訣不就弄幹了呀!”
白則眨眨眼,好像一無所知的樣子,半晌才又哦了一聲,伸出手想催動一點靈力。
一點銀光剛在他手指尖綻開,門口突然響起三下敲門聲,白則一驚,銀光又滅了。
敲門聲之後,那門被輕輕打開了,有人走進來,卻在屏風前停下了。
“白公子。”是個女人,聲音不熟,“您的衣服放在這兒了。”
白則還是愣:“啊……好,謝謝。”
那女人放完衣服就替他關上門走了,白則從屏風內走出來,果看見幾件衣服和擦身用的綿巾疊得整整齊齊的,裝在籃子裏放在地上。
他覺得衣服看着眼熟,蹲下拿起來抖開,卻在看清的那一瞬間忽地白了臉色。
白的綢,金色的暗紋,織得細細密密,人間尋不到這樣的天衣,這是他初來揚州那晚穿的衣服。
他心裏慌起來,為什麽是這一件?
他想不明白,卻下意識覺得這是一場無聲的告別。
四樓的構造白則到最後也沒弄明白,這就像是個能随意改造的夢境,來時還彎彎繞繞的路,等他出去就又變得直通直往,順着走了一段便到了樓梯口。
走下去前,他轉過頭看了看兩側走廊的盡頭。
他想起自那日巨變之後,他再也沒見到過那條讨人厭的花斑蛟。他還在嗎?
在這種時刻,白則的腦子裏偏像走馬燈般閃過有關那花斑蛟的一幕幕,想起他說過的話,想起某句“你我與她們有何不同”,心底竟生出一絲絲憐憫來,又覺他似乎也可憐。
可誰又不可憐呢,沈淵,沈淵……算了,他說不出來。
如此一想,複雜的情緒就洶湧着要決堤般瀉出了。白則甩了甩腦袋,扶着樓梯一步一步走下去。
整座向晚樓都靜得出奇,一個人影也沒有。
白則披着還濕漉漉的頭發從樓梯上下來,踏在大堂光亮如鏡的地磚上,低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外頭還有大片陽光,穿過窗子,投下帶着格棱的滿地海洋。
大門開着,可那些聲音好像都被隔絕在外,光盈滿門框,目之所及盡是大塊大塊的光暈,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白則邁開步子想走過去,卻在半路被人攔住了。
他也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聽見說:“白公子,您跟我走後頭過吧,街上亂。”
“你知道我要去哪兒?”白則問。
那人說:“知道,沈爺吩咐過了,我送您去。”
“哦……”
那人轉過身,白則便跟在他後面,從大廳後面的小道走出向晚樓。
陽光灑下來,縱是在樓後北面,陰影下壓根不熱,可光還是燙得白則渾身一激靈,閉上眼躲避。樓後面是小巷,帶路的那人腳步匆匆,他險些跟不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傾塌得混亂的小巷消失了,他們來到了一片磚石掀起的街上,好多穿着官府制式衣服的男人拿着工具,在路旁的廢墟裏又挖又填。
眼前是一座橋,剛匆忙修好的,木頭架着石頭,簡陋得很。
白則想起來,這是十裏街街口的那座橋,往前就是鬧市,他還在這上面看過夜晚的孔明燈和河燈。
那人提醒他:“洪水弄塌太多東西了,走不了車馬,腳下也不平,您小心點。”
過了橋,昔日鬧市也倒得七七八八,只有零星的幾座屋幸存,滿眼蕭條。他們沿着被收拾出來的大路往裏走,路邊也坐着躺着一些災民,看見一身鮮亮的白則,眼裏都閃着沒有來由的,質疑仇恨的目光。
白則不敢看他們,低着頭走路。
終于來到那座戲園子前,白則才擡起頭,門口流光閣的匾碎成兩半擱在一旁,往裏看,三層的戲樓還立着,可已經有不似往日的破落。
聽戲人都不見了,流光閣眼見的凄涼。
幸好,守門人還在,看見有人來,遲疑地打量。
“宋老板在麽?”帶路的開口問。
“在,但……”守門人看向白則,眉頭皺得很深,像是在辨認,然後驚訝地張大嘴,“你是那個——”
他認出來了這個曾鬧騰過流光閣的少年,白則扯着嘴角翻出笑容當做回應。
守門人跑回去請示,沒一會兒就急匆匆地跑回來,“白公子,老板裏面請。”
帶路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白則一個人跟着走進園子裏,還是繞竹屏、穿小道,從樓的後面走進,踩着松動的樓梯上去。
宋清聲站在廊前相迎,鵝黃色的衣服,襯得他氣色好,精神也足,可為什麽眼眶那麽紅。
白則不解就問:“你怎麽哭了?”
宋清聲擺手:“沒有,我沒哭,你跟我來。”
他們走進宋清聲的房間,白則看出來這裏陳設都變了,好多東西都不見,只有簡單的幾件擺在原來的位置。
宋清聲請他坐在軟榻上,自己坐對面的椅子,輕聲說:“委屈您。”
白則搖搖頭。
“您是偷偷過來的麽?”宋清聲問。
“不是,我……”白則垂下眼,咬自己的嘴皮子,“不是偷偷,我和沈淵說了,他知道的,他同意的。”
宋清聲看着白則,聽到這句話,眉頭微微蹙起,欲說還休,最後只嘆了口氣。
“那公子為什麽來找我呢?”他問。
白則的雙手握在腿間,手指扣着手指,磨蹭了好幾下,又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夠了決心,才說:“我想知道……一百年前的事。”
天元十三年,揚州。
午後剛下過一場小雨,祛走秋老虎的燥熱,湖中游船慢悠悠地劃開水面,遙遙便能聽見船上歌女的琵琶聲。街上人不多,道路濕漉漉的,雨水黏着塵埃,鞋踩在上面濺出水花,一雙淨白的短靴沒一會兒就滿是泥點。
宋清聲從街口一路跑到街尾,氣喘籲籲地在一座園子前停下,放慢腳步走進去。
園子叫紅園,竹屏假山小橋流水,典型的蘇州庭園風格。順着廊道,在竹影下穿過亭臺水榭,幽徑又重開朗,一座三層小樓浮現出來,飛檐翹角,精致靈動。
他像長了翅膀,化回黃鹂似的,輕悄悄地飛入樓中,推開虛掩的門,裏頭坐着他最熟悉的人。
那是一個背影,坐在向南的書桌前,脊背挺拔,骨骼分明,你知道他像棵竹,壓不彎的竹。
墨色的長發随意束起,一身紅底金絲的錦綢衣,腳上穿精制的皮革皂履,低頭伏案寫字,滿身貴氣,滿身與人間格格不入的神仙意。
“公子。”宋清聲走進房間裏,嗓子婉轉地叫了一聲,“你知道嗎,今天街上一點也不擠,好多人都去菜市口了,我一問,噢,今天是人犯問斬的日子,我不敢看,趕緊跑回來了。”
寫字的那人輕輕回應:“嗯,晦氣重,別去看。”
宋清聲那會兒格外聒噪,叽叽喳喳的真像個黃鹂,在那人身邊不停地問:“公子,我聽說問斬前劊子手的刀是要喂過酒的,為什麽呀?人腦袋落下來的時候還有感覺嗎?都在想什麽呢?”
那人倒一點也不嫌他煩,仍舊邊寫字邊微笑道:“這我哪知道,小清聲,你整天都在想什麽呀。”
“想好多東西。”宋清聲坦言,“不過我最想公子。”
“喲。”那人笑得更開懷,“這嘴真甜。”
宋清聲也乖巧地笑,湊過去又問:“公子在寫什麽?”
“給東海的信。”
“東海?”
“我的那些朋友們。”那人說,“蓬萊島的老王八,回音崖的傻海鷗,深冥澗裏的燈籠魚……好多,我答應寫給他們的,以後也要帶你認識。”
“我嗎?”宋清聲興奮起來,“公子的朋友,我也能認識嗎?”
“當然啊。”他自然地點頭,“他們會喜歡你的。”
于是黃鹂精高興極了,一高興就唱歌,新學的戲腔從喉嚨裏飄出來,一字拖五個音,千回百轉,悠揚到了海裏去。
這只小黃鹂還年輕,只有二十歲,正是妖類初成長的年紀。飛禽化形不容易,尤其是他這樣軟綿綿的小鳥。
他什麽也不知道,某日在樹間唱歌時忽地有了妖識,低頭便看見樹下有個英俊的公子在朝他笑。
“過來。”公子說,“再唱首歌給我聽吧。”
于是接下裏的日子,黃鹂飛上枝頭變鳳凰,被醇厚的龍氣養着,養得漂漂亮亮的,真像小鳳凰。
他看着公子寫好了信,把信紙疊得齊整,壘在一起,裝進黑色的信封裏,用金粉在什麽寫下他不認識的字。
“寫好了嗎?”他問。
“好了。”公子答。
他正要再說話,忽聽見一聲類似鷹唳的叫聲,窗外飛來一只通體雪白的大鳥,撲着翅膀闖進來,匆匆落在書桌的筆架子上,風吹亂了桌上翻開的書。
他皺起眉,想斥責,他的公子先開口了。
公子伸手撫摸海鳥的羽毛,問:“你怎麽來了?有要緊事?”
海鳥不閃不躲,擡起一只爪子,露出綁在什麽的一個小竹筒。
公子解下竹筒,從裏面抽出一張很厚的帛。
宋清聲至今不知道帛書上具體寫了什麽,但他已經能大概猜出,那應與東海未來的小太子,當時還未出生的白則有關。
那一日午後,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赤睢。
錦衣的公子閱完帛書上的字,臉色一變,猛地攥起拳頭,問那海鳥:“是真的麽?”
海鳥點點頭。
“那我必須要回去。”赤睢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