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會兒是天元十三年的三月,他回東海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直到有一天,海上突然變天……”
蛟入海化龍,九天之上落下滾滾天雷,黑鱗騰躍于白水間,破開一層層浪,直入海的深處。
紅龍踏浪東來,蛟龍一場惡鬥,毀盡千年修行。
大海餘怒不消,天陰沉如夜,破碎的天雷穿梭在烏雲中,人間被黑幕籠罩。
随着一聲尖銳龍鳴,奄奄一息的黑蛟被擊落于海底大淵,遍體鱗傷,而幾乎毫發無損的紅龍從天空之上鑽入大海,旋于黑蛟頭頂,片刻化作人形。
錦衣公子,那張臉與如今的白則有七分相像,難怪宋清聲見到白則會移不開眼。
黑蛟躺在亂石間,大股大股的鮮血同海水彌漫在一起,滿是生鏽的腥甜味。他側躺着,眼睛被血迷住,睜不開,只能看見團團紅霧。
轟鳴的耳朵裏似乎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但他聽不清——他傷得太重了,聽什麽都像隔了一堵搖晃的牆,遙遠震蕩。
他隐約察覺到那條紅龍在朝着他走來,那一身獨屬于龍的威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腑髒似乎裂了,他呼吸起來就像一臺破風機,發出呼——嘩——的聲音。
身體裏的血在慢慢往外湧,海水越來越涼。
忽地,周遭靜了一瞬。
“你知道的……沈淵當年化龍憑的是實打實的修為……他受過兩道天雷,身上已經長出了一半龍筋,可……”
那黑蛟血糊糊的眼猛地睜大了,目眦欲裂般,金色瞳孔縮成筆直的細線,眼白處倏地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可怖至極。
下一秒,蛟的喉間爆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幾乎是回光返照般扭曲着軀體狠狠地掙紮起來,動靜之大,海底大淵都随之劇震。
光裸的脊背上,皮被掀起,黑鱗被刨開,一道大口橫貫其上,從頸開向尾,傷口上閃着金燦燦的光,灼焦了底下的皮肉。
紅龍執着一把利刃,将手伸進了口子裏,面無表情地,在挖什麽。
疼。
好疼。
黑蛟哭咽咆哮,叫聲像破掉的銅鑼,嘶啞難聽,凄慘到無以複加。
他在本能地掙紮,可他反抗不了。
他的尾巴、他的七寸、他剛化出來的爪,全都被金閃閃的刀刃刺穿了,死死釘在地上。
脊背上傳來撕裂的痛。不,比撕裂更痛一千倍,一萬倍。
他生到一半的龍筋,被硬生生地扯出來。
他痛鳴到無聲,嗓子也裂了,整具軀體破破爛爛,什麽都沒了。
“公子為什麽要抽他的筋,我不明白,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公子不是這樣殘暴不仁的人……他,他真的很好……”宋清聲嗚咽着說,“這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不會這樣……”
西斜的陽光漫上窗,刺痛人的雙眼,白則毫無知覺般睜着眼,迷茫地看着宋清聲。
他這張與赤睢七分相似的臉。
沈淵當年沒能見到紅龍的人身,若是見過,他遇上白則,第一眼,第一眼就該認出來。
可造化偏偏熱愛弄人。
“他……”白則開了口,仍是迷茫,“他是什麽樣的人?”
“公子,公子他……真的,是個特別好,特別善良的人。”宋清聲說,語句斷斷續續的,“他對待人,都是和煦盡心、有求必應的……他有很多很多朋友,神仙妖怪凡人,都有,都相處得好。他像個太陽一樣,整天發着光的……他怎麽會……”
那是什麽樣的?
白則努力去想象,可實在吃力,他出生時赤睢就已經被押往極樂界了,他從未見過他。
他從未見過許多人。他來繁華喧嚣的人間一趟,也只見過那麽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卻陷入這麽大的一個漩渦中。
或許漩渦原本就在,這一切不過注定。
當年赤睢到底為什麽要抽掉沈淵的龍筋,那根龍筋又去了哪裏,這前因後果、來龍去脈,仍是模糊不清。
他要知道真相。
他覺得,沈淵也應該要知道真相。
白則生而為龍,高處是不勝寒的,難以與其他生靈共鳴,難以理解他們修行的苦楚。他無法真正看懂沈淵,他只是單純地,為沈淵曾遭受過的和正在遭受的罪傷痛。
這莫大的、經年累月的仇恨與糾葛,在積攢風波的同時,也一定在消耗沈淵。
白則想起那道單薄消瘦宛如紙片的背影,喉頭幹澀,說不出話來。
最後的最後,他只又問了一句:“抽掉筋,會有多痛啊?”
宋清聲說:“一定很痛的。”
黃昏時分下了洪水過後的第一場雨,這雨來得迅猛去得也快,來時聲勢浩大,雲層間電閃雷鳴,雨柱轟然倒塌,裹着涼風浸潤大地上幹枯的廢墟,把連日來的灰塵都打撲在水裏,一面是幹淨了,另一面又難免肮髒。
雨下起來的時候白則已經走在回向晚樓的半路上了,沒帶傘,被這突兀的雨淋了個透。
領路的那個人說先找個地方避避雨,他渾沒聽見似的,在雨裏一直往前走。
踩過那簡陋的橋,是光華不再的十裏街。
白則渾渾噩噩地走着,靴子被泥水浸濕染髒了,身上的白衣裳也都是泥點塵點。兩側的難民躲進沒倒塌的房子裏避雨去了,街道就顯得空曠冷清,灌透陰冷的風。
十裏街是湖畔筆直的一條街,雨簾遮擋之下,白則看見遠處豎着一道不那麽清晰的黑影,他抹去臉上的雨漬,眨眨眼,認出了那身影。
消瘦、單薄,但永遠是直的、挺的、漂亮的。
沈淵。
沈淵打着傘,站在向晚樓的門口。
白則忽然好想哭。他哭了。
眼淚混在雨水裏,辨不開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沈淵,仰着頭靠入他的傘下。沈淵沉默無言,垂下眼,伸手用幹淨的袖子把他臉上的水擦幹了。
“你怎麽,你怎麽站在這?”白則的眼角還是濕的,擦不掉的。
沈淵不說話。
“沈淵……”白則叫他,壓抑着哭腔,“我得走了,我要回海裏了。”
沈淵輕輕地“嗯”了一聲,放下了手。
“你一開始就猜到了對不對?”
“猜到什麽?”
“猜到我回來就是要走的。”
“你本來就是要走的。”沈淵竟還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你不屬于這裏,你本來就是要走的。”
白則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那跳動的滾燙的器官埋在他人身左胸口的位置,疼得發酸了,若是掏出來看,一定是濕漉漉血淋淋的,都是破碎傷口裏冒出來的血。
夏天的雨下得酣暢,白則在這樣的暴雨裏抱住了沈淵,抱得很用力,想把沈淵融進自己的身體裏。
那樣就不會痛了。
“海裏的……我想弄清楚,我想知道真相……我應該知道的,應該。”白則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還會再回來的……沈淵,你能不能等等我?”
沈淵又不說話了。
白則沒有得到回應,他等了很久,沈淵也沒再說話。
他松開他。
雨開始變小了。
“不等也沒關系……我去找你。”
白則忽然朝沈淵笑了一下,像雲裏破出了一輪太陽,發着光的。
沈淵睜着那雙看不清東西的眼,叫人心慌的模糊之中看見白則扯開自己的衣服領子,原本空空如也的手掌間多了一把銀閃閃的匕首,他還沒來得及有什麽反應,白則就沒有一絲猶豫地把匕首插向左胸口。
那是人身心髒的位置。
沈淵下意識阻止他,卻已來不及了。
白龍的胸膛上浮現着一片片銀白澄亮的龍鱗,左胸口那裏,漫開一大片血色。
匕首消散在雨裏,白則哆嗦着攤開手,他手心裏躺着一塊偏大的、完整的、流光溢彩的鱗片。
他把這枚鱗片塞進沈淵的手裏,顫巍巍地往後退入雨中,說:“這是我的,我的逆鱗……你身上……帶着它,就不會受傷了。”
沈淵愕然。
白則的眼睛紅通通的,眼一眨又落下淚。沈淵終于反應過來了,連忙把逆鱗還回去,可他往前一步,白則就往後一步,一步而已,隔着雨,隔着天涯海角,隔着無數模糊的愛與恨。
“別給我了。”白則笑得比哭更難看,“這是我欠你的,該還的。”
“你——”
“再見,沈爺。”白則搶在沈淵之前打斷道,“你千萬別恨我。”
他又退一步,再一步,雨又忽然變大了,雨絲細密得像張網,劈頭蓋臉地籠住了整條長長的十裏街。
像訣別。
白則為自己制造了一場訣別。
沈淵扔下傘去追他,可白龍在雨裏化形騰空,穿進雲層裏,他再也尋不見了。
沈淵站在街尾,攤開手,那逆鱗在他手裏流動着柔和的光。
白則很聰明。他只是沒沾染過塵俗,所以他單純。不是笨。
很多道理,他明白,甚至透徹,只是沒有說出口。
這是一場訣別,也是一個允諾。
百年一遇的洪水攜海潮,整個東南沿海都被殃及,災民逾百萬,朝廷批下的那點赈災糧落到百姓手裏,不過杯水車薪,難救急火。
又時值南方夏收,可良田遭毀,蘇杭、湖廣這些天下糧倉都在其列,損失慘重,而天災過去,還有人禍。
糧食稀缺,無良米販擡高糧價,北方的陳米運到揚州,價格竟到了一鬥一金的地步,讓人望而生寒。
這種情況持續半年多,直到第二年開春重新破土才好轉。
而十裏街向晚樓門前的一排長桌擺了将近八個月,粥粽從早施到晚,整條街都飄着米香。
後來的人都說,那年沈爺救活了整個揚州城的人,沒有他,揚州就荒了。
災情平定下來之後,百姓要給沈淵立一塊功德碑,這等名垂青史的好事,卻被他拒絕了。
揚州沒過兩年就又恢複了從前歌舞升平的繁華模樣,十裏楊柳堤仍是莺歌燕舞、來往紛呈,沒有誰說得清那座向晚樓是什麽時候換的東家,沈爺又是在什麽時候、去往了哪裏。
畢竟人間的事,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都恍若一場大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