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七月底的時候揚州城的重修終于步入正軌,滿城的水腥氣被熱辣太陽烘烤了一個多月,終于蒸發得一幹二淨了,空氣裏剩下的只有灰塵和幹土的燥味。

十裏街只餘下一裏了,向晚樓孤零零地豎立在那,像根粗竹竿。

沈淵的眼睛還是不見大好,但總算能看清近處的東西了,方便許多,興許再好好調養幾個月,就可以恢複到沒有大礙了。

蕭豔走了,回京口,北邊的事兒堆了那麽多,還得靠她去處理。臨走前沈淵去送她,在一片廢墟裏看紅色身影步上大船,回頭看他,留戀不舍。

“去吧。”沈淵說,“以後好好的。”

蕭豔似乎笑了,可聲音帶着哭腔:“好。沈爺,你也得好好的。”

船乘着波漂遠了,白帆漸漸看不見。沈淵又獨自在港口站了許久,河風吹過來,又濕又潮的,夾雜着一點渾濁的味道。他轉過身時看見岸邊坍塌的江樓,恍然之間覺察到那麽幾絲物是人非的滋味。好一場大洪水,把這麽多年的繁華沖得一幹二淨,粉飾剝落,人間也不過是這樣。

坐上馬車回去,路上又遇饑民,南邊小漁村裏新湧過來的,堵着路不放行,他把身上的錢袋子取下來給他們,說:“只有這點了。”

饑民一路跟着他回十裏街,恰好今天的粥施完了,姑娘們提着鍋正要回屋裏去,被沖過來的人攔住了,饑民們餓虎撲食般争搶着那口大鍋,為奪鍋底和鍋沿上那一小勺稀薄的米湯。

他又被堵在家門口進不去,餓瘋了的人與野獸沒有區別,争完了一口湯就要争別的,齊刷刷地看向向晚樓,有人嘀嘀咕咕道:“後面,廚房……”

他站在後排,嘆了一口氣。

“還好及時攔住了,不然讓他們進來,得糟蹋多少東西。”

沈淵沒回話,汪濡說着,端着藥送到他面前,“一口幹了。”

藥汁濃黑,氣味酸苦,沈淵咬咬牙,一碗藥咽進喉嚨落進胃,苦得他渾身一哆嗦,整張臉皺起來。

“良藥苦口,越苦好得越快。”汪濡勸道。

“得了吧。”沈淵放下藥碗,“沒見好多少,半點不管用。”

汪濡翻了個白眼,說:“你以為是仙丹吶?一顆藥到病除?”

他話裏帶諷,顯然氣還沒消,這樓裏能氣到他的,又只有沈淵一個。

“大爺,對自己上點心,成不?我天天督着你喝藥,像什麽話……”

說到後面語氣又自顧自地弱下去,化成一聲無奈的嘆息。汪濡在旁邊坐下,手臂垂着,眼睛也垂着,整個人沒什麽力氣地癱在那,不知想什麽。

若不是他前幾天忽然心血來潮去給窗邊病恹恹的盆景澆水,聞到花泥裏一股子不尋常的藥味,恐怕就一直不會知道沈淵把一碗碗藥全喂給了花的事兒。這真是離奇,三歲小孩才幹得出這種幼稚行徑,他想了半天,猜出原因——

沈淵怕苦。

很難想象,一只吃過那麽多苦的千年老蛟會怕苦,怕到偷偷把藥倒掉的地步。汪濡氣憤的同時又覺得難過,忽然間失落起來的那種難過,他想沈淵也是有怕苦的權利的,沒有義務一定要強大堅韌到天衣無縫,他可以有裂痕的。

可是他好像已經把自己修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苦行僧,負枷戴鐐長途跋涉,別人以為他是心甘情願,可如果他不是呢?

汪濡覺得自己真看不懂沈淵,人的悲傷痛苦并不相通,蛟也一樣,他能體會,但終究無法分毫不差地理解。

蕭豔走前,他們倆曾有過一次談話,有關沈淵的,青蛟說:“他必須得恨點什麽,不然,太難活下去了。”

汪濡不解,問:“恨點什麽?恨那條紅龍嗎?”

“以前是這樣,現在又不是了。”蕭豔說,“以前,他只要恨去就好了,只要恨,他就有繼續活下去的決心,我們就還能幫幫他。可現在,白龍一來,都不一樣了。”

提及白龍,汪濡就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說:“所以他現在很混亂。”

“嗯,你也感覺出來了。”蕭豔說,“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你是怕他因此質疑自己的恨意。”汪濡下了定論。

“我怕他死,很怕。”

“可恨來恨去,他還是一心尋死的。”汪濡坦誠道,“他一直在準備和紅龍同歸于盡的那天。”

蕭豔良久沒說話。他們坐在樓頂,對着東海浩浩蕩蕩的日出,并肩靠着,各懷心事。

“我不知道。”蕭豔最後說,早霞燦光在她眼裏轉瞬消逝了,“我只是希望他少點掙紮,好好活着。”

如果有機會,誰不想好好活着。

汪濡吸了吸鼻子,含了點自暴自棄的意味,對沈淵說,:“快點好起來吧,好起來才打得過那條龍,對吧。”

他說的是西方紅龍,害慘了沈淵的那條,沈淵聽後沒什麽表情,只淡淡地應了句“嗯”。

氣氛又不可避免地沉默下來,汪濡轉過頭看着沈淵,沈淵看着面前的空氣,兩人長久未言。

意外地,是沈淵突兀又合理地打破了寂靜,用一句令人莫名其妙又覺在情理之中的話。

“汪濡。”

“嗯?”

“他說……他會回來,要我等他。”

汪濡怔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這個“他”指的是誰。這是白龍走後一個多月以來,沈淵第一次主動提起他,竟帶有一種隔世之感,仿佛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他該講出來,汪濡想,他不該總是憋着藏着,有話,有思念,不講出來是很煎熬的。

于是他識趣地沒有做任何回應,任沈淵放任自己說下去:“我原本覺得,我不會等的,他本來就不屬于這,不屬于我,海裏才是他的家,他應該好好在那。先前這麽多日子都是我偷來的,我既然擁有過了,就不用再挂念。再說,我對他一點都不好,實在不是個東西。何必拉別人和我一起受罪呢?”

“可我總……總有點放不下,我想他記住我,別忘了我。我是不是太貪心了,身上孽那麽重,還想再求點什麽。”沈淵的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弧度,“不過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姑且讓我任性一回吧。”

汪濡的身體下意識往前傾,背肌繃在一塊兒,聆聽沈淵下一句,理所應當要大逆不道的話。

哪料到,沈淵卻只是說:“我等到揚州的災事結束,如果他真的回來了,那我……”

汪濡咽下一口唾沫,“那你……什麽?”

沈淵笑了,說:

“——那我會對他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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