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海水被日出時燦爛的金光照耀着,起伏波浪變作粼粼金絲,在無風的早晨輕緩地飄動,蕩向天水之界。蓬萊島像顆珍珠一樣嵌在大海中央,島上綠樹繁蔭,桃花團團簇擁着山石,四季不敗。
島的東邊有一塊高而平的崖石,斜斜豎起,像舟頭。崖石頂端有一個白色身影,迎着朝陽坐着,衣擺被風帶起,在空中亂舞。他披散着頭發,兩手撐在身側,一副很疲倦的模樣,在看太陽升起。
仔細看,他右手邊還有一個很小的影子,長着須,安靜地趴在那。
海上的晨霧散得很快,天邊的魚肚白褪去了,朱紅橙金的雲霞一片片,海面和天空都是波瀾萬丈。陽光太耀眼,白則只得眯着,目睹整輪朝陽挂上天幕後,他閉上眼,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小龍蝦看着他,也跟着呼氣。
良久,白則睜開眼,金色光線在他瞳孔內凝聚成圓,他開口,聲音很輕,也很沙啞:“多久了?”
小龍蝦猶豫了一會兒,回答道:“太子爺,一月餘了。”
白則點點頭,凝視着金光閃閃的大海,呢喃道:“七月了。 ”
人間七月流火,海上風平浪靜。天罰過去,東海封海已經近兩月,外頭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出不去。整片東海宛如一面凝固的鏡,映照一切,卻無甚生氣。
“再過些日子,天要轉涼了。”小龍蝦說。
“哦……”白則應道,又問:“秋天來了嗎?”
“快了。”
“那冬天也快了。”
“日子是很快的啊,太子爺。”小龍蝦有些哭笑不得地說,“春夏秋冬,一年也就這麽過去了。”
“我不知道啊。”白則慢慢地說,“我對時間沒有感覺。”
他能活太久了,人間一年,在龍的感知中可長可短,可以是一瞬,也可以長至一生。這大概是種與生俱來的好處與痛處。
在他愣神的時候,身後的崖石上,一只碩大的老海龜慢慢爬來,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蒼老低啞的聲音叫他:“太子爺。”
白則回過頭,站起身來,海風撫着衣袖,蕩出一道圓,“老王八。有事?”
他喊人向來不客氣,天大地大一視同仁,老王八也不惱,只慢慢地說:“您在蓬萊呆了多日了。”
白則聞言,點點腳尖,劃拉腳下的空地:“怎麽,還不讓我呆了。”
老王八笑笑,說:“蓬萊再清淨,到底在東海裏,也不是什麽避世之地。太子爺,您該回龍宮了。”
白則沒有立刻接話,沉默了一會兒,說:“龍宮悶,再呆幾天。”
“幾天幾天,日子很快就過去了。”老王八仍舊笑,“但有些事,終究逃避不了的。”
白則也笑,咧開嘴又很快收回去,“你知道我在逃避什麽?”
老王八搖搖頭:“老朽不知道。”
“那你就不懂。”
老王八笑道:“太子爺,老朽不知道您為何神傷,但天下的事,無論什麽樣,都有同一個來源。”
“什麽?”
“欲望。”
白則愣了一下,自己重複念叨了一下這兩個字:“欲望。”
“太子爺從前的欲望,只是想鬧、想玩、想游戲、想人間種種,直白簡單,沒什麽不可說的。”老王八說,“但如今回來,已經有很大不同了。”
“有什麽不同?”
“您想愛了。”
“愛?”白則問,“我只是感覺很痛,難道想愛與痛一直如影随形?”
“也并不是都這樣。”老王八說,“您只是還沒有能力承擔您的愛。”
沒有能力承擔。
一瞬間萬千思緒湧上心頭,白則踉跄了一下,腦海翻滾,想起那大雨巨浪,想起黑蛟,想起紅龍,想起天雷和鮮血,還有一根金燦燦的龍筋。
他在沉水鏡裏看見了九十五年前的一切,隔着漫漫時空目睹了黑蛟受難的全過程。剝皮抽筋的疼痛必然是撕心裂肺的,他只覺得天旋地轉,內髒也跟着移位。
過去的影像走馬燈般結束,龍王負着一身未愈的傷站在他身旁,聲音嘶啞沉重,為他判下死刑:“當年沈淵未化完的龍筋,由赤睢帶回,埋入了你體內。”
“……我……?”
“九十五年前,正是你的孵化期還沒結束的時候,黑蛟突然化龍,前幾天天象便不穩,赤睢原在人間游歷,聞訊趕回東海。我們本想用靈力為你合下護陣,但恰好遇上沈淵提前了兩天過江入海,天雷震動東海,你受驚吓,筋骨還沒長全便破殼出生……”
龍王話說到這便停住,咳嗽了好幾聲。白則已經全然懵了。
“我……我身上的筋……”他渾身顫抖,“是沈淵的?”
龍王嘆了聲氣,點點頭。
“筋骨不全,龍身便殘,出生後活不了多久。赤睢因此大怒,又是救你心切,不顧阻攔,破壞了沈淵的渡劫局,從他身上取下半截龍筋給你。”
“不、不可能……我……”
“一條本該化龍的蛟因他而不能化龍,壞了天道,破了規矩,此事一出,更驚動西方佛祖。”龍王言罷,又是劇烈的咳嗽,好幾下才稍緩過來,把接下來的事講完,“他一人抗下所有事,次日便有十八羅漢親自東來,捉他去極樂界領罰,于是剝除龍籍,褪洗不死身,到西方須彌山的寒泉裏坐禪一百年贖罪。”
渾渾噩噩地聽完,白則的耳朵大腦一起嗡嗡作響,胸膛脊背內髒忽然冰刺得他無法忍受,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他僵在那好一會兒才反過神來,伸手就要像挖逆鱗一樣去挖自己脊柱上的筋,“那我……那我還給他……不是我的,我把龍筋還給他……”
手指還沒觸及到胸口就被攔下了,一直在遠處含淚默默看着龍後沖上來抓住他的手腕,泣不成聲,道:“小則,那黑蛟的時機已經錯過了,現在筋長在你身上,你剝下還他,他化不了龍,你也要死呀,別傻、別傻……”
白則盯着自己的手腕,看那被母後緊緊握住的腕子不受他控制地、大幅度地顫抖着。
他竟恨那是一雙屬于龍的腕。
日出時分往往伴随漲潮,碧藍海水嘩嘩地湧來,沖刷蓬萊島島沿的沙石,拍擊崖岸。白則側過身,面朝大海的西邊,瞳孔沒什麽聚焦地眺望着遠方。
小龍蝦抓着他的鞋履邊緣,擡頭費勁地看他。
活了很久很久的老王八臉上仍挂着平和的微笑,一如當年。
“你說得對。”白則應道,“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
老王八搖搖頭,說:“世間萬物沒有什麽是永存的,就像東海,未來也總有枯竭的一天。太子爺,您別把現在看得太絕對,您還要長大。”
“我已經長大了。”
“長大是個很慢的過程,”老王八說,“老朽活了幾千歲,也不敢說自己長大了。”
白則垂下眼。
“您的長大還很遠。”老王八輕輕地嘆了口氣,“如果有一天,您脫離了東海,也能驕傲而疾馳地活着——那時候您才算長大了。”
白則看着海,沉默半晌,忽然笑出來。
“日子很快,長大卻很慢。”他轉過頭來,眼睛裏有日光偏斜而映射出的金色小環,“我是得回去了,老王八,你得逞了。”
裸露的皮膚上,銀色的鱗一片片浮現,一聲厲鳴後,海上出現了一條通體雪白的龍。
白龍對崖石上的老王八說:“下次見,我一定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