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年冬天北方格外地冷,漠北日日刮凍風,興安嶺九月初便大雪封山,寸步難行,鮮見人跡。生靈受迫于嚴冬之難,皮毛薄的早熬不過去,蛇類更休眠得早,滿山寂靜無影,宛如一座大墳。
過了時辰,天黑得很快,日色向晚,雪又下大起來,朔風迷眼。汪濡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眼前的小蛇,把身上裹着的白貂脫下來,走上前去輕輕給他圍上。
“走了。”汪濡說,“你快回家去吧。”
司泉點點頭,站在雪地裏,轉身望着那條高大的身影走遠,漸漸融入雪片間,再也尋不見,又很迷茫地呆了半天,不知在想些什麽。
冬日過早的夜像鐵罩一樣沉下來,他的肩膀和頭頂已經覆滿了雪,稍微一動就撲簌簌地往下落。剛化了形,對人身上下毫無把握,僵硬地邁出步子,差點仰面摔下去,搖晃好幾下才站穩,接着就像嬰兒學步那樣,蹒跚又懵懂地往前走去。
沿着汪濡離開的方向。
“我以為,他會回去,起碼找找他的長輩,化形非同小可,總需要有人保駕護航。”汪濡嘆氣道,“我走得太急,想得太理所當然,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出現在雪地裏,我就該想到不對。”
沈淵皺起眉,稍一停頓後,問:“他一個人?”
“一個人。”汪濡點頭,“沒有別的了。那年太冷太冷,遼東下大雪,興安嶺那兒本來就沒多少蛇,又凍的凍死、睡的睡死。我後來再去,才知道最後統共只活下來幾條小的。”
汪濡說着頓了頓,臉上表情壓抑不住地墜下來, “……他根本沒長輩,都死了。”
拖着兩條不适應的腿下山後夜已經很深了,司泉身上的白貂沾雪濕透,變得沉甸甸的,也不那麽暖了,像冰冷的鉛塊。
山下零星布着幾座村落,在雪夜裏靜悄悄的,司泉慢慢走進去,沉緩踉跄的腳步驚醒了村口一家院子裏的狗,柴門響起突兀不停的犬吠,把他吓了一跳,又聽見罵罵咧咧的人聲從屋子裏傳來,像是哪個獵人,他連忙拽緊了衣服回頭跑,跑着跑着腳一崴,撲騰一下跌進雪坑裏,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腳踝火辣辣地疼。
他想變回蛇,卻又不知道怎麽變,沒有人教他。他坐在坑裏摸摸自己的皮肉,沒有鱗痕的、軟的、熱的,還有兩只胳膊兩條腿,就是人類的模樣。
腳實在疼,再去摸已經腫了,站不起來。他想到那會兒汪濡同他說的話,化了形就去人間,好像隐約明白了其中道理,可到底哪兒是人間?他該怎麽去?
還有漠北,漠北又往哪走?
下着雪,天上是烏雲,連星星也沒有,不見一點光。司泉抱着濕漉漉的白貂屈膝蜷起來,決定睜着眼睛等天亮。他怕睡,怕睡過去醒不來,像別的蛇一樣。
雪在天亮前停了一小會兒,白蒙蒙的天光盈起來,司泉從雪坑裏爬出去,不敢走大道,就沿着下面的松林一瘸一拐地走。
興安嶺離城鎮好遠好遠,又是大雪封山的嚴冬,路上不見人影,他從天亮走到天黑,鳥都沒見幾只。
午間經過一個小村,恰好有兩個小孩童在路邊打鬧,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想問問人間怎麽走,沒料到剛開了口,就被砸了一臉雪球,小孩尖叫着跑遠,大聲喊“妖怪”。
他又跑,再一次滾進雪裏,渾身濕淋淋的,坐起來看了看自己的手,才發現手背上爬了幾片蛇鱗,一摸側臉,也是硬的。
天太冷了,蛇類耐不住冬眠的本能,他才剛化形,控制不住,讓原型顯出來了。
他沒辦法,又不能停在這,只能繼續往前走,尚且稚嫩的腳底被磨出一串水泡,淋漓模糊,他摸了摸滲出來的血,是溫的,抹到手背和側臉上,蛇鱗漸漸消退。
寒冷卻仍無法抵擋。
“後來你在哪找到他的?”
冷風呼呼,從破開的大口外灌進來,空氣裏仍黏着一股催嘔的血腥味,劈頭蓋臉地吹得人頭昏。沈淵用力閉上眼,倏地又睜開,眉頭蹙在一起,像起伏的山川。
“黑市。”汪濡回答道,“侯城黑市的拍賣會。”
遼東的春天很短,三月裏還是半冬,天氣幹冷,偶爾下雪。汪濡從南邊回漠北,時間正趕上侯城黑市開春第一場大型拍賣,便取道前去逛逛。
東北“黑”産向來道上有名,侯城黑市更與京城鬼市齊名,是三教九流混雜、奇珍異寶無數的地界,黑市一年兩度的拍賣會常吸引大批黑白兩道的人物悄悄前往。
場子放在鬧市青樓下面,深夜開賣,汪濡踩着點到,過了好幾重檢查才來到地下洞天,一擡眼,中間的臺子上已擺了一個紅布遮住的大籠子。
他瞅了幾眼,覺得好奇,朝旁邊侍官搭話,問:“怎麽一上來就是大玩意兒?”
大東西好東西留到最後,這是不成文的規定。
“開個好頭。”侍官答道,“您且看着,珍奇着呢。”
“活物?”
侍官點頭,“活物。”
他站在人群外圍,聽不清臺上說了什麽,只聽到定音錘響了一聲,紅布被拉開,露出籠子中央一個赤裸的人。
定睛一看,那人身側覆了一層鱗片,像是蛇鱗。
“是蛇人。”前面有議論聲傳來,“難得了。”
“那豈不是妖怪?”
“是妖也不是妖,是人也不是人。這只看起來幼弱,是上上佳品。”有人又說,語帶嘻笑,“據說滋味不錯。”
“都多少年沒見過了……”
場內喧雜,那籠子裏的小蛇一直低着頭,脖子上戴着鐵項圈,被人一拉,被迫仰起臉來,露出一張面帶痛苦無血色的清秀臉龐。
汪濡心下大驚,手上折扇啪地掉落在地。
“他是被黑市獵妖人捕到的,那些人厲害,卸掉了他的手腳腕,連掙紮都掙紮不了。”汪濡咬牙道,“他們知道蛇妖受凍顯麟,為了讓他身上的麟更明顯,拍賣前把他塞在冰窖裏,凍了三天。”
“你走時沒到二月。”沈淵頓了頓,說,“這已三月了。”
汪濡聞言沉默,片刻後嘆了口氣,說:“這中間別的事他不願告訴我,但我猜得到十之八九。”
他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侯城那地方,背地裏本就是個淫窟……”
臺上主持臉堆笑,走到籠子邊,大聲道:“諸位眼尖,這确是本市新捕到的蛇人。蛇人本就幾十年難得一見,這個——”他敲了敲鐵籠,“品相如何,不用我向諸位多介紹了吧?”
“蛇人體柔肉軟,玉骨冰肌,再有蛇性本淫,個中滋味,想必在場諸位也有所耳聞……”此話一出,臺下哄笑,主持拍了拍手,又說:“原本這品相,起價該掀天,但有些個小瑕疵……”
主持故意拖長了調,等近處有人問是什麽瑕疵了,他才笑了笑,開口道:“若有豪士不介意這小玩意兒被用過,倒也兩全其美了。”
“捉來就用上,來頭不小。”前面的人調侃道,“黑市不問來路,八成就是這兒的主。”
臺下議論,臺上不應,直接開了價,仍高到天邊去,加價的聲音卻一點兒也沒少,一聲疊一聲,報出的數字叫人頭暈目眩。
汪濡直直地盯着籠子裏的小蛇,不斷地在腦內搜刮記憶,一點一點拼補,恰好小蛇仰着頭看過來,甫一對視,兩個人都是狠狠一怔。
是。
司泉認出了汪濡,眼淚幾乎是一瞬間就湧出來,張開嘴啊地叫了一聲,汪濡這才發現他的舌頭似乎被藥麻住了。
蛇人一叫,尾音婉轉,場內更興奮,有個懶懶的聲音直接開出了千金之價,汪濡心下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跟着加了一條。
那人毫不猶豫,又往上加。
來回兩次,場子裏徹底靜下來,不少人回頭看,汪濡捏着汗,大概明白自己已經壞了規矩。
黑市裏有些人開價,你不能跟。
有人認出了他,笑着叫了一句“汪老板”。
是警告。
前頭那懶懶的聲音問:“還加麽?”
身後已經圍上來人,腰間挂着刀,刀出鞘半寸,刀光寒亮。
汪濡眯起眼,問:“加如何?不加如何?”
“加,我就讓給你。”那人呵呵地笑,語氣驟然森冷:“看你這麽喜歡這小玩意兒,應該不想拿到手,發現是個死的吧?”
臺上忽然傳來一聲嘶叫,汪濡猛地擡頭,看見司泉的脖子上,已經架了一把帶血槽的彎刀。
一錘定音。
說到這裏,汪濡深吸了一口氣,肩膀已經在顫抖,于是沈淵也明白了。
“……最後也沒救出來。”
汪濡點點頭。
潮冷的風透進衣服裏,吹得人骨頭疼,不遠處災後重修的鬧市燈火繁華,十裏街廢墟旁湖柳搖搖,畫舫劃開水面,揚州還是那個揚州,又已經不是那個揚州。
“成交之後我立刻離場,但等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晚了。”
紅木、紅缦、紅燭,炭爐上躍躍的紅光,紅色的人血。
樹梢鴉鳴後,穿過地面的,男人凄厲的慘叫。
在洞天之下,地下魔窟三層,重重保護下最深的那個房間。
汪濡喘着粗氣撞開房門,看見一條碗口粗細的花斑蛇,盤在血泊和碎肢裏,腹部鼓鼓,正張開嘴吞噬一具赤裸的人體,那人還是活的,小腿正抽搐,一口下去沒了動靜。
它旁邊已經扔着好幾只血淋淋的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