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遠眺樓閣之外,東海浩瀚,渺不可觀,層雲濃布,綿延至視線盡頭,而天色黑沉無涯,只有風在飄搖,水在喧鬧。
沈淵面風而立,平視前方,久久未語。
汪濡嘆了口氣,神情悲涼,像是卸下了所有力氣般虛弱地說:“從一開始指引他下山入世時便是我錯了,後來帶他去墳海、又請你出面相護,原是想補救,卻沒想到越救越錯,終究還是釀出新禍。”
沈淵搖頭:“此事錯不在你。”
“可我沒辦法不怪我自己。”汪濡苦笑道。
朔風透骨寒,沈淵思忖片刻,後退兩步,離開那個偌大的豁口,背過身,看向破損坍塌的走廊,那股腐敗衰頹的腥氣重新席卷上來,繞着鼻尖打轉,催人欲嘔。
他面色平靜,問出的話卻鋒芒畢露:“那時候在墳海死掉的兩條蛇,是不是和你也有關系?”
當時司泉化蛟前,兩條蛇妖無緣無故相鬥死在墳海,引來妖類注目,沈淵身為蛟王不得不北上主持大局,諸事浮出冰山一角。
他懷疑過司泉,但以花斑蛇區區三百年的修為,尚不足傷動那兩條資歷不淺的妖,如果不是自相殘殺導致兩敗俱傷,如今看來,便只有一個可能了。
但沈淵希望,不是這個可能。
汪濡擡頭望天,黑夜長長,人間燈火不盡,映照十方世界。
“是我。”他承認道。
沈淵看起來似乎并不驚訝,臉上表情未變,可衣袖下的手卻在那一瞬間攥緊,指甲戳進掌心皮肉裏,鑿開一道血痕。
“為什麽?”沈淵沉聲問,“你明知道殘害同類,罪加一等。”
“我本無意傷害他們。”汪濡垂眼道,“只是……他們動了邪念。”
沈淵沉默,偏過頭,餘光瞥見汪濡那一角被風吹得亂飛的月白衣衫,心下透徹,已明白了八九分。
“他們見司泉人身幼弱,又處在化蛟前夕,妖力微薄,便想趁我離開時痛下毒手。”汪濡頓了頓,說:“……是我一人所為,司泉并不知道這件事。”
沈淵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半晌,道:“有時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心太軟,還是太硬。”
汪濡聞言輕輕一笑,淡然道:“我生于粗野,不過冷血畜生而已,本不識人間情欲,何來心軟心硬一說。若當年不是偶然遇到你,得以懸崖勒馬,現在我恐怕早已堕入魔道了吧。”
這一番話看似輕描淡寫,卻也觸及一段彼此不敢忘的驚險,沈淵不免想起多年前初遇,彼時的汪濡還是一條修為尚淺的蛇。那年北方鬧饑荒,城中流民數萬,開春冬雪解凍,山林被獵盡,遍地不見走獸,無數生靈活活餓死,他途經侯城,遇到一只餓得只剩皮包骨頭的蛇妖,站在城東一座門扉半開的小院外,直勾勾地盯着裏面走動的人。
時值饑年,城中街道空蕩蕩,路旁只有乞丐與死人,周身散發惡臭,更顯得院外這個衣着尚整潔的年輕人十分突兀。但沈淵記得汪濡當時的眼神,那是餓瘋了的野獸才會有的、綠瑩瑩陰恻恻的眼神。
那時沈淵離化蛟只差半步,攔下蛇妖,一起帶往墳海。
蛇皮蛻去,黑蛟潛入冰冷湖水之下,再次躍出時,北溟刮來數道刺骨寒風,空中水花瞬間凝結成冰淩,撲簌簌墜破湖面,而金眸黑蛟背對北風,低眉看向岸邊坐着的少年。
汪濡也看着他,手掌撐地,想要站,周圍卻似有無形重壓,壓得他站不起來。
“你……”汪濡皺着眉,“修煉了多少年?”
沈淵回道:“五百多年。”
汪濡聽後嘆道:“太長了。”
“長嗎?”沈淵淡淡道,“多久才算短?”
“我若吃下那間小院裏所有人,”汪濡的臉上顯出幾分陰鸷之色,“只消一日,我便可追趕上你。”
“汲取人之精陽抵消修為,終究是邪魔外道,不可取。”
汪濡嗤笑:“邪魔外道?”
“天地無情,而佛祖慈悲。既得鴻蒙開化,生出一點靈識,便該秉承正道,不再做茹毛飲血之事,否則與野獸餓鬼何異。”
“你倒是豁達。”汪濡嘲道,兵鋒尖銳:“那我問你,憑什麽?憑什麽人可以吃獸、可以吃妖,而妖卻不能吃人?”
黑蛟真身與毒蛇人形隔水而望,一個不見悲喜嗔怒,一個憤然不予退讓,相峙之下,黑蛟嘆出一口長氣,四下水霧橫生。
“因為,這人間終究是人的人間……”
你我不過,是外物竊得了一絲天緣。
回憶的長河在此戛然斷流,濁水遠去,汪濡的聲音把他的思緒拖回現世:“我之前說過,若司泉出事,後果由我一人承擔,不會累及他人。”
“你知他不能活。”沈淵說。
“我知道。”
沈淵重新轉過身,看向汪濡略顯單薄的側影,說:“你也不能免罰。”
汪濡微笑:“我知道。”
“這兩日來,各處蛇族的來信已經把我桌案都堆滿,此事牽及人、蛇、蛟,影響太廣,衆怒難以平息,其他妖類此後亦有暴露的風險,僅憑我一人無法全權定奪。”沈淵淡漠道,“明日,北邊來的幾條蛇就到了,屆時如何處置司泉和你,我會與他們談。”
汪濡點頭,說:“我不會叫你為難。”
沈淵深深地看着他,問:“汪濡,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汪濡沒有看他,目光遠望向夜空,清冷月輝之下,北極星光芒暗淡,山岳潛形,“我原想将錯就錯,為他搏一線生機,但到底……天地無情,因果相生,這是我種下的孽因,就該是我來收下孽果。”
沈淵沒再說話,那攥緊的拳頭始終放不下,最後拂袖離去,只留汪濡一個人站在原地,面對南方深冬的寒夜。
惡蛟司泉,獸性不改,殘食無辜凡人,借此充盈修為,堕入邪魔外道,為世所不容,按族規剝去蛟皮,毀盡靈識,但念其前三百年修行不易,許留下蛇蟒原身,放逐極北蠻荒,重回畜生道。
替他剝皮的人,是汪濡。
這亦是汪濡的懲罰之一,正道修行忌諱殺戮血腥,于元神有害,所以當時沈淵才會制止蕭豔接管墳海一事,剝一次皮,不知要壞多少年修為。
司泉被沈淵關押在四樓房內,四周加了禁锢,他本就身負重傷,更難以逃出,汪濡拿着刀進去的時候,他正縮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角落,渾身是血,精神緊繃,睜大了一雙豎瞳,恐懼地向來人望去。
汪濡甚至分辨不清蜷在那的是人、獸還是鬼,血污沾滿了他的臉,表情扭曲,窺不見一點清明。
“司泉。”
汪濡在他面前半跪下,聽到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磨牙聲,他伸手捏住司泉鼓動的腮幫,強迫他停下,卻見司泉眼睛一轉,看着他另一只手上的刀,忽然笑了笑。
“汪……濡……”司泉又重新盯向眼前的蛟,艱難地開口,語意決絕,“我恨……你。”
汪濡面露戚色,他用手掌蓋上司泉的眼,悲哀道:“恨吧。”
如果這能減輕一點你的痛苦,哪怕只有一點。
剝皮之痛,比之橫渡刀山火海更甚,非言語能描,饒是沈淵已提前設下屏障,司泉掙紮哭喊的動靜仍然足以震動整座向晚樓,二樓雅座內,前來議事的幾個蛇族長老同樣能清晰地聽見凄厲的嘶鳴哀嚎。
一炷香後,哭聲倏然停止,腳步聲由遠及近,汪濡手上拿着一層厚厚的、血淋淋的花斑蛟皮,推開了雅座的房門。
“司泉妖力已散,靈識已毀。”
他将蛟皮遞給面前衆人,卻無一人敢接,最終是沈淵接下,放在桌上。
近十只眼睛齊齊盯着汪濡,等待他做下一步,沈淵別過頭去不看,而汪濡伸手慢慢将左邊衣袖撫上去,露出整條白皙健壯的左臂,一呼一吸,泛着銀光的真身蛟麟浮現出來,緊緊貼在皮肉之上。
“劣蛟汪濡,脾性殘暴,殺害同類,罪不可赦。”
汪濡右手持刀,擡起胳膊,手肘狠狠發力,刀鋒逆鱗而上,剎那間左臂血流如注,數片堅如硬鐵的蛟麟被硬生生削去!
“……責令剜麟二十片,以儆效尤。”
剜麟之痛……痛比剝皮。
蛟麟難化,強行剜去,數十年內不可再生,此時的蛟,無甲覆體,比凡蛇更為脆弱。
這幾刀,幾乎廢掉了汪濡的一條胳膊、一只前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