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焱篇殁了

秭昭病了。

也不是什麽大病。

巫醫來瞧,沉吟半天才說出個名字來,也不知是現給取的,還是先前早就有了的。

──能近怯遠症。

習慣不良、勞瞻竭視導致的眼疾。

秭昭聽了後,于青青帳幔後用羅帕掩了掩嘴。

東西離得近些就清清楚楚,離得遠些就影影綽綽,可不是能近怯遠麽。

這名兒,倒是貼切又易懂。

因為把眼睛眯一眯狀況會好一些,久而久之,她便習慣了如此。宮人們不知就裏,只覺得她眯眸的樣子絲毫不遜色于西子捧心,就争先恐後效仿起來。

最終導致的後果就是,讓忙裏偷閑前去自家後花園散步的大焱天子一個猝不及防,差點沒被那烏壓壓的東施效颦之态給驚吐了,當朝史官們也因此不得不在《焱本紀?後妃傳》中留下了濃重一筆,諷譽參半。

其實,對于這個病候,秭昭自己是不以為然的,只是陪嫁過來的侍女伊奴太當回事。

在伊奴看來,這是大疾,是自家主子再看一眼竹書,下一刻就極有可能會失明的大疾!可是,那又能怎樣呢,自古就沒有一個奴仆能做得了主子主的道理。主子之所以是主子,不就是主要體現在可以任性胡為這點上嗎?

所以,任她再怎樣唠叨,秭昭照舊每天躺在院子裏的辛夷花樹下借着碎玉般的日光看書,直到掌燈時分才會回寝殿,然後躺在寝榻上借着昏黃燭輝繼續看,就連睡着後,都會将那竹卷緊緊捂在胸口,留待明天再度銜接上……當然,這得是在不需要侍寝的前提下。

按理說,照她這麽個刻苦用功法,早晚能讀出個名堂來,譬如,成個有子、莘子啥的。

可是……

記得初被召入王宮時,焱天子叔伯臯因見她好讀,曾特特的命身邊近侍去金匮石室中挑選了些有趣古卷送過來。

她命伊奴接了,恭恭敬敬将它們擺放在了書架最顯眼的位置,瞅瞅那陣仗,就只差着香爐一鼎、清香三柱了。

叔伯臯在發現了書架上的泾渭分明後,很是不悅。

而她呢,淡淡然颔首,從從容斂衽,答得甚是得體、甚是懂事,“陛下所賜之物,妾豈敢不敬乎?魚目莫敢混珠耶。”

聽了這話,埋首侍立在旁的伊奴,手心裏立即沁滿了濕嗒嗒汗水。

那日夜難釋手的二百多卷竹書與束之高閣的古卷,究竟何為魚目?何為珠?

老天爺慣會耍人玩哩!

作為天底下上百封國的共主,叔伯臯其實活得挺不易,他每天除了要努力保持着一個君主應有的寬廣胸襟,還要時刻謹記着作為一個男人應有的君子風度……在靜默凝視某人片刻後,拂袖離去,而後,就傲嬌的一連好多天沒過來。

小氣是小氣了點兒,不過,似是正中了某人的下懷呢……

‥‥‥

秭昭複姓有莘。

有莘氏是大焱上百封國之一的莘國第一名門望族,祖祖輩輩居于莘地,喜以“莘人”自居。

入宮伊始,她就被叔伯臯冊封為了莘夫人,位份僅次于中宮王後,居翌宮。

二十一歲那年,是她住進翌宮的第五年。

五年裏,她很是本分,又很是不本分。

很是本分的是,她從不惹事從不生非,從不結黨從不營私,從不拈酸從不吃醋;

很是不本分的是,她從不生孩子從不養娃……

孟春到了,輕寒薄暖。

翌宮裏,辛夷花開得正歡,花瓣上似是塗了層紫紅色的釉彩,豔烈裏勾兌了抹難喻的凄哀。

樹下的人兒左手執卷側躺在軟榻上,真真是一如既往的懶怠,就連花苞、花瓣綴滿了衣裳都不曾察覺。

羅裙輕搖,伊奴拿了件淡緋色披風唠唠叨叨走來,“雖是入春了,但還是大意不得,縣主莫要受了寒才是,不然……”

“縣主──!”

突如其來的一個急怆聲音,硬生生截斷了她的話。

能這麽稱呼的,自然是從莘國陪嫁過來的侍女。

還不等秭昭眯起眼睛看清是哪個呢,人已經撲通跪倒在了離軟榻有四尺多遠的地方,涕淚俱下,“縣主,公子他……他殁了!”

竹書,滑落了指尖。

披風,掉在了地上。

在片刻的驚愣後,伊奴驀地跪地,掩面痛哭。

一時間,從莘國陪嫁來的侍女們紛紛圍聚到了軟榻四周,無不跪地嗚咽。

而軟榻上的人,卻是無聲無息、一動不動的久久側躺着……此時,若是有那不知情的人看到樹下這副場景,一定會誤以為,殁了的,是大焱的莘夫人哩。

季節仍是那個季節,太陽仍是那個太陽,周遭氣溫卻陡然降低了許多。

秭昭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正在絲絲縷縷流逝,感覺到,自己就像是一條正在逐漸被冰封的魚,想翻動一下身子,卻是那樣的困難。

伊奴膝行過去,挂了淚水的臉上堆滿擔憂,“縣主……”

她想出言勸慰,卻又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話語。

說什麽呢?能說什麽呢?殁了,死了,還有比這更殘酷的現實嗎?

秭昭的面色有些蒼白,用左臂撐了軟榻費力起身。

原本綴在她衣衫上的花苞顆顆滾落、花瓣片片飄然,半掩了躺在地上的那卷竹書。

她慢慢彎下腰,左手上沒塗蔻丹的指甲在黃褐色簡牍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幹淨。

抖落花瓣,她将竹書放在唇邊認真吹去沾染上的塵土,而後拖着素白裙裾往回廊那邊走去,聲音輕到聽不出哀傷喜樂,“伊奴,它們該曬曬太陽了,不然,會生黴的。”

“縣主,你……”

“把它們都抱到這裏來吧。”

“……奴婢遵命。”伊奴擡袖拭淚,碎步進殿去了。

侍女們面面相觑在樹下,淚目裏是或多或少的訝異,訝異于自家主子的非正常反應……

‥‥‥

曬書這個活計,在翌宮裏每月一次。

每次,除了伊奴可以在旁協助,秭昭是從不允許旁人插手的。

當伊奴抱了幾卷竹書步入回廊時,秭昭正在用絹帕認認真真的擦着闌幹下的朱漆榻板。

她臉上的風平浪靜,似乎讓周遭氣流都為之靜止了,伊奴幾次努動嘴巴,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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