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以身試險
梁岐問她:“你去?你這細胳膊細腿的,游得回來嗎?”
唐葉心便在地上寫道,她不是往下游去,而是往上游。
石壁上的縫隙在水裏,不知道寬窄,除了徐二道以外,就數她個子最小,可以先去試試。而且還不知道外面有沒有另外的魚群,總得先找個人去探探路。
秦無涯看懂了她的意思,說:“可你怎麽進去?”
他看到她手裏的水囊,又緊了緊眉心,否定道:“這行不通。”
行不行得通試了才知道,再渺茫也比直接讓人去做誘餌強。
魚只能看見近處的東西,只要不靠近它們,身上也沒有傷口流血,應該不成問題。
酒的确是個好東西。
唐葉心把壺裏剩下的一口酒喝了壯膽,然後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灌了點兒水,以防血不足。
眼下不能讓別人刮條口子獻血,因為傷越多越麻煩,只有個現成的徐二道受了傷。
徐二道見自己的手指剛好了點兒,又被唐葉心抓去擠破,還得擠半壺,忙不疊哭起來:“哥,哥,你行行好,幹脆給我個痛快得了。”
哭完見梁岐帶着人過來了,又改口說算了算了,多大點事兒嘛。
唐葉心加完了血,晃晃水囊勻一勻。
然後在秦無涯手心寫,如果一會兒她成功游到外面,且沒有遇到其他魚群,會撕塊兒衣料順着水流漂進來做信號,你們便可依樣畫葫蘆。
她又囑咐徐二道,想辦法把手上的傷口包嚴實,不能流血。
交待完後,她先走到下游去倒了一些血水,把食人鲳引過去,再跑回石壁前,看準時機一頭紮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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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後先入眼簾的竟是河底的一堆人骨,唐葉心看得心驚肉跳,就着河岸上衆人手裏火把的火光,果然找到石壁深處的一個大缺口。
幸虧這裏水流不急,逆流而上并不成問題。
唐葉心轉身,看見食人鲳已經密密麻麻地追了過來,才重新回到水面,當機立斷打開水囊,用力抛了出去。
随着水囊在空中打轉,囊中剩餘的血水接二連三地灑出來。
血水一落入河水中立馬就被魚群包圍,一窩接着一窩,速度之快簡直令人咂舌。
梁岐的人眼尖手快,在水囊落水犧牲之前抓了回來,幫她倒血吸引魚群。
唐葉心趁此又猛吸了一大口空氣,鑽回水下,從水底的缺口游了出去。
大概也是老天有眼,出了底下之後唐葉心沒有再遇見食人鲳,這種東西往往群居活動,剛剛都被她灑的血水勾走了,眼下應該暫時沒有麻煩。
游了片刻,頭頂有狹窄的洞壁,水未灌滿其中,好在可以浮出水面換氣。
再往前游了大半個時辰,河水逐漸變淺,擔心再遇到掉隊的食人鲳,唐葉心便離開了水面,背靠着洞壁走淺灘,漸漸地,看到了前方的一絲光亮。
剛剛暗河底下的出口不算小,他們幾個大男人雖然強壯了些,但還是能游過來的。梁岐好像怕水,不過有他那幫好兄弟在,不會有什麽岔子。
徐二道有傷,但秦無涯應該沒那麽殘忍,不會放任他不管,她剛剛在他手心也暗暗叮囑過,但願看在她以身試險的份兒上,他能把徐二道帶出來。
想罷,唐葉心便從褲腿上撕了一片布料,順着水流漂了回去。
她估計着,等他們看到信號,再游出來,最少兩三個時辰,夠她溜之大吉了。
什麽投靠梁岐,那都是屁話,逃出生天之後最好的結果就是各回各家,而且他們各人之間關系複雜,糾葛不清,就怕梁岐又找她麻煩,所以等是不會等了,自此就後會無期吧。
唐葉心順着水流爬到了一處大湖,再游到岸上,這時候天都快亮了,山林之中鳥雀鳴啼,綠蔭如蓋,憑她失憶後記事以來從未見過這般山水,不由心神滌蕩。
原來得到自由,竟是這麽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可惜好景不長。
唐葉心走到下午的時候,粒米未進,一整天全靠山裏的野果子充饑。但身上的囚服又太過顯眼,無法去投宿人家。
她走投無路,只好跑去人家院裏偷了件衣裳換上,把身上剩下的野果留下當做賠罪。
風餐露宿幾日有些艱苦,途中有次偶遇大坑,唐葉心不慎跌入,在坑底徘徊到天黑,聽見狼叫,急了,忽然鬼使神差地提着一口氣沿壁踩了上來。
這本事江湖人稱輕功,但唐葉心又不記得自己以前是何許人也,沒去細想。
可等她想再試一次的時候,卻怎麽也試不出來了。
滄州是決計不能待了。
唐葉心一路走一路打聽,跟着幾個叫花子往南走,去洛陽。
幸虧她這一頭雞窩短發和不能說話的嗓子做了掩護,加上各人都為生活所迫,也沒人去看她是男是女。
乞丐窩裏待了個把月後,總算是到了洛陽,此時唐葉心也已經窩囊得不成人樣。
這日運氣好,路上遇到有善人搭棚施粥。唐葉心便抓緊機會排隊去。
粥棚附近還有個茶棚,坐了幾桌客人,對着乞丐們指指點點。說的話題莫過于時逢亂世,人如浮萍,命運多舛的感嘆之詞。
唐葉心一邊聽一邊盼前面的人能走快點兒,她快要前胸貼後背了。
這時候,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扭臉,是個小厮模樣的,他說他家夫人找她談話。
唐葉心滿腹的疑問,夫人?哪個夫人?不去,我這兒眼看粥快排到了都。
對方一再邀請,盛情難卻,後面的乞丐又不停催她,唐葉心只好咬牙退出來。
她盼着對方最好是非富即貴,看上她的靈氣,請她做個看門兒的也行。否則這一波實在是血虧。
到了茶攤,旁人瞧熱鬧,那夫人笑眯眯地讓唐葉心坐到身旁。
對方先是問了她幾句,不外乎什麽名字,有何親眷,籍貫何處,正是盤根問底,不知所謂。
唐葉心頓生懷疑,那夫人自稱姓錢,問得差不多了,便漸漸苦下臉來,摸了摸她的頭,嘆說:
“你不必緊張,我知你是個姑娘,只是為了生存故意掩飾身份吧?”
唐葉心愕然,正待解釋,錢夫人又說:“可惜年紀輕輕地,竟然啞了。你可知我看見你,便想到自己也有個女兒,她若是在世,應該跟你一般年紀。你還可知,你這雙眼睛同她真是像極了,我每每午夜夢回,都見着她像你這般看我,喚我娘親……”
說着說着便泫然而泣,淚流不止。
旁邊的小厮解釋,錢夫人先前有一女,正值二八年華,可惜南下逃難的時候染了重病,不治而亡了。
錢夫人說:“我那可憐的女兒,本還同我夫家親戚的公子訂了娃娃親,兩人是郎才女貌的。可惜後來人沒了,夫家那邊兒也不認了,我女兒生前可盼着這門親事,常常跟我提起,這可是她最大的心願哪……可憐我卻沒能替她完成,若是她泉下有知,不知會不會記恨我。”
這可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人生一大哀事,唐葉心見她言辭懇切,估計是看到自己與她的姑娘有幾分相似,同樣也是南下求生,觸景生情了。
她便想寬慰對方,硬着頭皮吐出幾個字:“不會的。”
錢夫人一愣,問她:“你不啞?”
唐葉心也不知怎麽解釋,這個把月的時間裏她的嗓子在逐漸恢複,但是說話還是費勁得很。
她便說自己先前也得了病,吃藥吃啞的,不是天生啞巴。
錢夫人苦澀一笑:“這就好,這就好。只可憐這麽好一位姑娘,怎麽落得這般境地……你若不嫌棄,喚我一聲錢姑可好?”
唐葉心在她含着眼淚滿懷期待的注視下,啞着嗓子輕輕喊了一聲錢姑。
錢夫人頓時淚如泉湧,高興地直答應。又說:“那粥不要吃了,吃點心,來來來,這是錢姑路上買的,準備回去給我那侄兒吃,你先吃些墊墊肚子,後頭遇到店家再吃飯菜。”
唐葉心望着那晶瑩剔透的糕點,魂都沒了,假裝客氣了兩下便塞到嘴裏,頓時感到香甜四溢,滿足無比。
一盒點心全下肚了,錢夫人拉着她的手說:“這年頭四處打仗,都不太平,跟我回府去吧,我無兒無女的,也不知還能茍活幾年,你就當給我個念想,陪我些日子就好。”
小厮也勸說:“夫人每夜流淚,每天早上都換枕頭,全都濕了。姑娘行行好,當做善事吧。”
唐葉心沒見過這陣仗的,求着要她上門享福。
她回味那盤點心,不便宜,應是富貴人家,再看錢姑眼睛都哭腫了,還吃了人家東西,不好回絕。
再者,要是繼續這麽流浪下去,吃了上頓沒下頓,指不定還能活幾天,當下便應了,随錢姑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
錢姑說她家就在洛陽城內,夫家是做什麽販茶生意的,唐葉心猜測應該是高門顯貴,後來馬車一路走一路晃悠,唐葉心漸漸發困,靠在車上睡着了,沒細聽錢姑還在跟她講什麽。
再醒來已是半夜,唐葉心躺在一張大床上,屋裏燈火通明,設施齊備。她從床上起身,頓覺頭痛欲裂。
她緩了半晌,暗道不好。
起來就着鏡子一瞧,衣服被人換了,是身淺色的羅裙,臉上上了妝,眉毛描得是一絲不茍,頭發太短,但也是細心梳理過,盤了個髻用粉帶子挽着,長長地直到腰際。
這般精心,唐葉心卻越看越不妙。
她立即去推門,門鎖死了,又去推窗,窗戶也釘死了。
唐葉心愣在屋裏,久久不能接受。她以為自個兒遇上了位貴人,卻原來是只狐貍。
什麽女兒死了,娃娃親,郎才女貌,哭濕了枕頭,原來全是騙她的。
唐葉心氣不打一出來,只恨自己怎麽就糊塗一時,被那泣涕漣漣的錢夫人給蒙了心智。
可随後她又疲憊地想,自己居無定所一月有餘,這種誘惑哪裏還禁得住。
悔恨交加地熬過了後半夜,天一亮,門開了,只見錢姑帶着她的小厮走了進來,一面沖她笑。
錢姑對她說:“醒了就好,老娘還怕藥下多了,要是再讓你昏個兩天,貴人都走了,豈不是賠本兒的玩意兒。”
難怪醒來之後又是頭痛欲裂又是饑餓無比,唐葉心竟未察覺自己足足昏了兩日。
那小厮道:“我就說您撒多了不是。”
錢姑罵他:“閉嘴,老娘辦事兒哪輪得到你說話。”
小厮低下頭再不敢言語。
錢姑盯着唐葉心轉了一圈,滿意地點頭:“嗯,有模有樣兒的,還不鬧騰,可比往回那些丫頭乖多了,關鍵還是個雛兒,也不枉費老娘那醉茗樓的點心錢。”
小厮說:“可二公子鬧騰……”
錢姑又罵道:“少一盒就少一盒,餓不死他,再鬧就給老娘關去柴房!”
他們吵歸吵,唐葉心只在心裏盤算怎麽跑路,怎奈錢姑這人看人十分了得,先前唐葉心那副打扮,她都能一眼從乞丐窩中看出她是女兒身,如今更不必說猜她的心思。
錢姑對她說:“少琢磨那些沒用的,老娘做這行十幾年了,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雖說你更有股新鮮勁兒,可也得聽話才行。否則別怪阿貴刮花你那張如花似的小臉蛋兒。”
那小厮就是阿貴,不得不說這女人真愛錢,不僅自己姓錢,就連下屬也要非富即貴。
眼下唐葉心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走路都輕飄飄的,心裏又有一團積郁之氣,錢姑那些挖苦警告以及威脅之話語,她左耳進右耳出,全未放在心上。
等錢姑罵罵咧咧走了,唐葉心才得以安靜片刻,她得好好捋一捋現在的情況。
她身上腰酸背痛的,大約的确是躺了兩天,那現在應該還在洛陽。窗戶雖封死了,但樓下安靜,偶有雀鳴,昨夜還有一兩聲蛐蛐叫,捅破窗戶紙一瞧,果然下頭是個院子。但再細聽,院牆之外有密集的人聲,這裏應該地處鬧市。
無非是家生意不錯的青樓。那錢姑看中她處子之身,說要帶她去伺候一位貴人。
貴人金貴,不屑來這煙花之地,那去見他的時候必然會出青樓,那時就是時機。
如今急也無用,唐葉心便坐着養精蓄銳。
就是不知那錢姑給她下的什麽玩意兒這麽厲害,到現在都頭疼。
中午阿貴送來飯食,唐葉心對此已經有了陰影,翻來覆去地檢查了兩遍,後來一想查出問題來也是白搭,再說她現在就在錢姑手裏,晚上還要接客,再給她下藥沒有意義,便毫無顧忌地吃了起來。
飯後消食片刻,唐葉心在房裏冥思苦想,突然想起一個多月前在滄州某處山林裏使出的輕功,覺得說不定一會兒逃命能用得上,便在房裏開始練。
這時來了個幾個老媽子,搬着浴桶和熱水進來。
她們看見地上的唐葉心便問:“喲,擱這兒鯉魚打挺呢?別光在地上打啊,來水裏挺。”
唐葉心便被按在水裏洗了遍澡,又換了身衣裙,飄帶繁複樣式啰嗦。
她忍不住想,哪怕她情急之下使出了輕功,沒跑兩步也會被這玩意兒給絆倒,當即沮喪起來。
又上了妝,想來那位貴人不喜歡濃妝豔抹的,所以幾位老媽子還算手下留情,效果并不誇張。
最後又給她加了面紗,說什麽總要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覺才行。
但錢姑不愧是老狐貍,唐葉心被帶下樓時走的後門,是另一條街,她對此地不熟悉,而且身上的藥性未過,一陣一陣發虛。
不走鬧市,相當于逃跑成功的幾率又降低了一大半。
現在只好見機行事了。
唐葉心在馬車裏仔細聽着外面的動靜,每次她一想掀車窗簾子,只要掀個角,外面錢姑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耐着性子等到了馬車停下,錢姑把她接了出去,唐葉心這才發覺除了她以外,後面還有好幾輛馬車,下來的都是妝容精致的姑娘。
她們看到眼前雍容富貴火樹銀花宛如宮闕一般的高樓,頓時目露向往,連連驚呼起來。
唐葉心一看,醉茗樓,好生熟悉。
再一想,這不就是錢姑花了大價錢給她侄子買點心的地方嗎。雖然還被她吃了一盒。
醉茗樓怪就怪在地處偏郊,傍湖而建,卻生意興隆,客人來自天南地北,若非達官顯貴有財有勢,還進不起這地方。
錢姑帶着唐葉心幾人進樓後又走了偏門,一路經過花苑長廊,直奔湖心亭。
這亭中燈火通明,隐隐有絲竹琴音,集雅致與氣派于一身。唐葉心一眼就瞧見湖面上有船舫,裝點考究,十分輝煌。
說不定能走水路,從水下跑,沒幾個人追得上她。
唐葉心暗自想,擡睫又随意瞥了眼湖心亭上的坐客,卻好像看見當中有一個熟悉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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