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
唐葉心百般不願地到了亭子中央,與其他姑娘一排站着,等着客人挑。這回她終于看清了,那宴席上坐着一位顯赫的人物,一身黑衣,以前見過。
唐葉心回憶了會兒,想起了,這位大爺發起火拼起命時的眼神實在讓她記憶深刻,沒個三年五載地真忘不了。
只見秦無涯坐在酒客之間,不露聲色,有人敬酒就喝酒,沒人敬酒就幹坐着發呆。唐葉心以前一直覺得他和梁岐就是倆極端,一個玲珑,一個死板,一個陰險狡詐,一個直得像個傻帽。
錢姑讓他們盡情挑人,傻帽就擡起目光掃了一眼,鄙夷之色毫不掩飾。錢姑很會察言觀色,從其他客人的語氣來看,秦無涯就是貴人,她便按照客人先前吩咐的喜好,把唐葉心揪了出來。
錢姑對秦無涯說:“這位爺瞧瞧,這姑娘剛來咱們鴛鴦樓,安靜本分,又體貼懂事,您看看滿意不?”
秦無涯看都不看一眼,錢姑多少有些尴尬。而唐葉心忍不住松了口氣,準備回身歸隊,又聽旁人勸:“秦爺,這些姑娘都是咱精挑細選的完璧之身,您看在陳某的面子上,挑一位?”
唐葉心暗道完了,從剛剛秦無涯對這些人的反應看來,是該給面子就給面子,毫不含糊,眼下那姓陳的開口了,他就必不會推诿。
果不其然,秦無涯墨跡了片刻,說:“那就她吧。”
唐葉心直想現在就撞開錢姑跳到湖水裏去,奈何還沒有動作,錢姑就興高采烈地把她拽過去,塞到秦無涯身上。
錢姑說讓她好好伺候着,唐葉心想我伺你大爺,這是人嗎?這是閻王!
冷靜了片刻,秦無涯看她坐立不安,便對她說:“自己找位置坐吧。”
唐葉心這才發覺自己正坐人腿上,忙站起來,這不起身倒好,拖地似的裙擺被她一踩,又坐了回去。
這一坐可是實打實地,偏偏她脊背挺得直,用力坐下去又拗着脖子,好像在說我今兒就坐你這兒怎麽了?
秦無涯很是納悶地盯着她看,只看到面紗上面露出的一雙眼睛,有幾分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此時旁人見了笑道:“好一招欲擒故縱,把咱秦爺的魂兒都勾了去了。”
妓女的調笑聲與酒客的揶揄聲混在一起,讓人頭疼,錢姑在臨走時又給唐葉心使眼色,讓她給客人敬酒倒酒,唐葉心看了一眼旁邊,都在上手,不做好像還顯得格格不入,便只好替秦無涯斟酒,又送到他嘴邊。
秦無涯好像并不習慣這風月之地,他微一皺眉,低聲說:“我不喝,你喝。”
唐葉心量他此時認不出自己,畢竟這可是性別轉換之大區別。便漸漸放開了些,又喂他吃菜,秦無涯還是不吃,唐葉心便找了個凳子,安靜地坐在他旁邊。
那姓陳的叫陳照宣,就是此次的東家,見此又問秦無涯:“秦爺,您不滿意?”
秦無涯看了眼唐葉心,硬着頭皮回道:“很滿意。”
滿意怎麽能是這個理兒呢?陳照宣又使勁兒給唐葉心使眼色,見唐葉心爛泥扶不上牆似的幹坐着,便命令她道:“趕緊給秦爺唱支曲兒。”
唐葉心哪裏會唱曲,幹瞪着眼不知所措,陪着陳照宣的女子喝了點酒,不知輕重,笑着插嘴道:“您別說笑了,她是個啞巴,哪裏會唱曲兒呀。”
這話一落,唐葉心眼皮直跳。秦無涯忽然将目光落到她臉上,懷疑地盯着她。
陳照宣頓時下不來臺,罵道:“這個老媽子,讓她找個安靜聽話的,居然就直接找個啞巴來糊弄老子!秦爺,您千萬別見怪,我這就叫人給你換一個更好的來。”
他又罵唐葉心:“還不快滾!”
唐葉心可巴不得讓她滾,聽言立馬起身就走。此刻秦無涯伸手一拉,又把她抱回腿上,說:“不換了,就是她。”
在場之人愣了半晌,陳照宣回味着嘴裏沒有咀嚼完的菜肴,慢慢地說:“原,原來您好的是這口……那啥,啞巴自有啞巴的妙趣,這倒也罷,來來來,喝酒喝酒。”
衆人又開始舉杯暢飲,笑成一團。唐葉心卻如坐針氈,什麽事兒也忘了。秦無涯對她說:“我只是看你眼熟,想起一個人罷了,不用緊張。”
他很少拐彎抹角。唐葉心從這話裏猜測,他一定還不确定自己就是滄州大牢的啞巴。慶幸還有轉圜之機。
其實她也不是怕秦無涯會有什麽報複行徑,只是覺得這樣的人物少惹為妙。二者,她跟他在滄州一間牢房裏住了那麽些天,又有那麽些矛盾,現在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是個女子,不光臉上挂不住,更覺得這種緣分怪異至極,不忍直視。
飯吃完了陳照宣又要游湖看煙花,游湖就游湖,還要女人都陪着。唐葉心跟着衆人上了船,無心看煙火,也無意看兩岸風光,打中午到現在,她一直空着肚子,剛剛在席上又不好動筷,現在已經饑腸辘辘。
秦無涯不知從哪裏給她整來一只燒雞,用油紙包好的遞給她,唐葉心接過來卻不吃,現在哪怕餓着肚子她也不想摘面紗。
秦無涯說:“沒必要,你越是急于隐瞞就越是惹人懷疑。晚上還需去我房裏就寝,你打算一整晚都不露臉嗎?”
唐葉心吓得燒雞都掉了。她怔愣片刻,又把燒雞撿起來,跑到一個角落裏蹲着吃,寧為飽死鬼,不做餓下魂,吃完這頓再說吧。
秦無涯沒有跟過來,他量她也離不開這船。
一個時辰後陳照宣又說請了戲班子,剛剛游湖的時候就來了,這會兒戲臺子都已經搭好了,還請移步回去聽戲。
唐葉心悄悄打了個飽嗝,依然戴好了面紗,秦無涯拉着她又下了船去聽戲,這頭一曲唱的正是《梁祝》,祝英臺女扮男裝入學院,同梁生共處一室直至互生情愫。後邊兒的化蝶唐葉心實在聽不下去了,扯了個謊去茅廁,有位與她同來的姑娘也去。
這裏曲徑通幽,地形迂回複雜,要不是那姑娘熟悉,唐葉心就迷裏邊兒了。但迷裏邊兒也比在外頭坐以待斃的好。趁姑娘如廁還沒出來,唐葉心随便找了個方向就跑了。
怎麽跑怎麽不着調,又不能回醉茗樓的大門,錢姑可還在那兒候着呢。她于是找了處僻靜的地方,打算翻牆出去。
可這輕功沒個準信,怎麽憋也憋不出來,唐葉心跳了好一會兒,跳出一身汗。她左右四顧,想找塊兒石頭墊腳,這一扭頭,就見一個人影往這邊來了,心下一急,裝模作樣地往反方向走。
“站住。”
那人狐疑地盯着她,估計是看她實在可疑,竟拿出劍指着她後背,說:“轉過身來。”
唐葉心默立不動,心中倒數三聲,三聲之後拔腿就跑。
那人罵了一句,語氣好生耳熟,但唐葉心哪裏還有心思顧及這些,忽聞後背一陣冷風刮來,劍芒已逼她身,電光火石之間,另一人趕來,以刀截斷這致命一擊。
唐葉心藥性未過,這麽一急,忽覺頭暈目眩,一陣虛寒,只見秦無涯将她拉到身後,堵住追她之人的來路。
“秦無涯?”那人稀罕一笑。“沒想到在這兒都能碰上你。”
仔細聽這聲音,唐葉心登時頭皮一緊,擡眼看去。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梁岐。
唐葉心一腦門的汗,她發誓只要一有錢,非去買本黃歷在手不可,而且出門必看,誰不看誰是孫子。
秦無涯應了一聲。這時剛剛和唐葉心一起上茅房的姑娘也氣喘籲籲地跑來了,對她說:“你快急死我了,錢媽媽可吩咐我要看好你的,你說你又不會說話,瞎亂跑什麽呀,丢了可怎麽辦?”
唐葉心氣得一咬牙,難怪上茅廁也有人跟着,這個錢姑為了她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梁岐聽罷,盯着唐葉心看,問:“啞巴?”
唐葉心愣了下,心說可不能再被啞巴這個名號再坑一次,便暗暗醞釀了會兒,輕聲說:“不是的。”
那姑娘又說:“她是這樣的,嗓子有時好有時壞。”
梁岐興致索然地收了劍,沒再看她。對着秦無涯倒是略有挑釁地看了一眼,便轉身走了。
将将躲過一劫,唐葉心顫巍巍地像要暈了似的。此時秦無涯看她的眼神陌生,好似對自己的判斷又産生了懷疑。
唐葉心沖他擺擺手,說:“您去聽戲,我不去。”
說完嗓子一陣一陣地癢,忍着不适走了幾步,秦無涯卻忽然走過來抱起她,對那個姑娘說:“你去告訴陳照宣,戲我不聽了,去廂房歇下。”
秦無涯抱着唐葉心一直到了陳照宣預訂的三合院,此處十分幽靜,全是供客人歇息的廂房。入了屋秦無涯便松開她,取了不知什麽東西在她鼻尖上擦了擦,一擦完,唐葉心頓覺神清氣爽,八脈彙通,無比清醒。
這時她也發覺,自己臉上的面紗已經被秦無涯扯了下去了。
她見秦無涯只盯着她的臉看,并不言語,也無動作,一時之間不知作何反應,思前想後,不如裝傻。
唐葉心說:“謝謝……秦爺。”
說到“爺”字的時候,嗓子也劈了,奇怪的調子簡直跟太監有得一拼。秦無涯說:“開不了口就不用勉強。”
唐葉心知道瞞不過了,摸摸嗓子,一時顯得笨拙無比。
秦無涯又問她:“為什麽騙人?”
唐葉心一激動,剛要張口,秦無涯對她說:“寫。”
然後便伸出手攤開掌讓她寫,唐葉心就在他掌心叫屈,這哪兒是騙人,純粹你們先入為主,再者,在大牢那種地方,男兒身當然更容易自保。
此話确實不差,秦無涯也不再追究。他說:“你服了一種叫失心散的迷藥,此藥損人神智,後勁極大。看樣子還吞了不少,沒個三五天好不了。”
唐葉心聽罷心事重重,秦無涯目光掠過她身體,見她坐在床沿上,突然想到以前好像搜過她身,那地方也摸過,是個什麽感覺卻忘了。
回想完又覺得自己有點兒下流,悶聲不響地起身,問唐葉心:“你無財無勢,又不會武,犯了什麽事進的滄州大牢?”
唐葉心搖搖頭,又把自己失憶的事講與他,暫時隐瞞了自己失憶以前可能會武功這件事。
秦無涯便不再說話了,去門口叫人送熱水來。然後又不說話,空氣凝滞了幾秒,唐葉心偷瞄他兩眼,心想本以為他會有多大反應,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夜裏唐葉心睡床,秦無涯睡榻。從剛剛在湖心亭上秦無涯的表現看來,應該不是什麽下流之輩,唐葉心對他還算放心。不過到了半夜,屋外忽然吵鬧起來,兩人驚醒後,出門一問,醉茗樓竟走水了。
這火可真是蹊跷又稀奇,燒的是主樓、院牆和幾個偏院,除了湖心亭方向,全是被大火封住的死路。
秦無涯說:“這事絕不簡單。”
唐葉心一邊跟他往湖心亭跑,一邊聽他敘述,這醉茗樓表面上是酒樓,其實不然。它坐立百年之久,在江湖上享有盛譽,背後有幾大勢力支持。無論何人,入得此樓,官不是官,匪不是匪,只談要事,不計恩怨。所以有很多見不得光的交易在此處進行,或是收買情報,或是私通消息,顧客群體的複雜性和差距性、情報消息的豐富性和時效性等等,一直維持着其江湖第一神樓的美譽。醉茗樓失火,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
唐葉心卻想,這麽做的意義何在?一則毀人天地激起衆怒,必會惹人調查。二則如此寶地卻被一把大火燒了,又有多少秘密會葬于火海。三則,樓中人物衆多,且都是非凡之輩,放火的人難不成要把達官顯貴、名俠劍客害個幹淨,這得是多大仇?
這幫放火的人,究竟什麽來頭?
想着想着,人已經跑到了湖心亭岸處,聚來的人不少,看來都是往這地方避難來了,後方火勢滔天,只能往湖上跑,好在船舫規模夠大,容納百人不成問題。
秦無涯說了聲抓好,便抱着唐葉心躍到了船上,不只是他倆,岸上不停有人掠過湖面,接二連三的飛上船,場面甚是壯觀。最後剩下那群不會輕功的,就在岸上幹着急,什麽髒話都往外冒。
唐葉心在那群人裏看到了陳照宣,估計秦無涯也看到了,皺了下眉,又返回去把他也撈了過來。
再多加人船也會支撐不住,能不能活命本就該各憑本事。秦無涯頭也不回進了舫內,唐葉心思量,岸上實在站不住還能下水躲一躲,這幫人死不了,便也轉身跟了進去。
這樓中之人好多是睡了一半被大火燒醒的,提着一口氣飛奔到了此處,全是劫後餘生,現在想起親眼所見被大火活活燒死的人和剛剛那般危險的處境,都兩股戰戰心有餘悸。現下都在交頭接耳,企圖找到這火的來源。
這時候就需要一位主持大局的人來鎮場子,唐葉心剛想完,大堂的擂臺上就突然唰唰唰落下來三位主持大局的。
一位身披彩羽的女子說道:“諸位,事發突然,我等已經各向自家主人禀報,等到天亮之時,自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秦無涯看着臺上幾人的裝束,說:“神龍潭,金雀門,虎嘯幫。”
唐葉心聽着耳熟,怎麽如此對應四大神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不會還少了一個玄武沒出場吧。
剛好有人問:“千蛇洞呢,不會真當了縮頭烏龜吧?”
臺下一陣哄笑。
唐葉心搖搖頭,玄武這名确實不好取,玄武門又被朝廷用了,再用也不合适。不過玄武本是龜蛇之身,取其一半意思倒也說得過去。
這邊兩頭談論起來了,無非是臺上唱臺下和,不過越和反而越有分歧,眼看臺上幾名傳話的弟子要招架不住了,一個格外明晰的聲音從臺下傳來:
“大家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跟這幾個小的置氣有什麽意思。”
這聲音耳熟,唐葉心往上一瞧,只見梁岐不知何時已經慢悠悠地晃到了擂臺上,對那三個傳話弟子說:“去,一邊兒涼快去。”
唐葉心都快忘了,這個梁岐是個顯擺狂,這種絕佳的逞威風的好時機,他又怎麽會放過。
只聽梁岐又說:“我相信大家現在只想查出真兇,這醉茗樓得以在江湖上長久立足,也算是咱們一起共同成就的,這把火可讓多少人的心血付之一炬,不将幕後黑手繩之以法,恐怕大家也怒火難平。”
“梁三公子有何高見?”
梁岐笑着說:“依我看,在座的各位全部都有嫌疑,不如先委屈各位在船上多住幾日,再舉薦一位權且司正,由方老板配合調查。”
唐葉心估摸着他就想當這位司正,果然是本性難改。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