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千蛇洞

想來梁岐在江湖上的名聲,一如他同時混跡黑白兩道的複雜路數一般,在有的人那裏臭,有的人那裏香。因此贊同與不贊同的各約占了一半,激烈的讨論到了賽點,讓金雀門的和另兩位傳話弟子投票表決,竟是打平。

這時,梁岐便把目光落在人群中的秦無涯身上,讓他表個态。

唐葉心聽見有人低聲讨論:“蛟龍失水,虎落平陽,他也配說話?”

唐葉心暗嘆,看來這秦無涯的經歷恐怕比她也好不到哪兒去。

秦無涯立在人海中沒有吭聲,那陳照宣估計是鐵了心要巴結他,又或許因為剛剛被他救了一命,便高舉雙手,道:“秦爺困頓,陳某人替他說,梁三爺才高行潔,自擔得起司正一職。”

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不得了。

梁岐打量他兩眼,說:“你哪位?”

陳照宣堆着笑意回答:“襄陽無極門,陳照宣。”

旁人說:“無極門,你聽說過嗎?反正我沒聽過。”

陳照宣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漸漸被衆人的議論聲壓低了腦袋,腰板都直不起來了。

這一票算在秦無涯身上,別人不管,梁岐反正是這麽想的。他在臺上得意洋洋地朝那些反對他的人挑眉調笑,目光掃過秦無涯的時候,注意到一個身影,笑容便漸漸消失了。

唐葉心被這些人吵得腦仁兒都疼,轉身從人潮中擠了出去。上二樓憑欄一望,岸上的大火被夜風助長,濃煙滾滾,幸好這裏不在城中央,否則得殃及多少無辜百姓。

暫不想放火人的目的,她尤其好奇,這樣的大火,是如何在賓客滿園處處笙歌的情景下做到的,火勢蔓延再快,也不可能在衆人都在的情況下瞬間遍布大樓牆院各地。

難道說,這些地方都是在同一時間被一幫組織有序的人放的火?

這又太誇張了吧,這醉茗樓老板方青義,不會連這麽多可疑人物都沒發現,還任憑他們同時縱火。要是連這點防患之心都沒有,他這江湖第一神樓的名號多半也是吹出來的。

此時快要到淩晨,船上人人自危,縱使累得要死也不敢睡。唐葉心在二樓吹了會兒風,沒注意身後有個人在慢慢地接近她。等她意識到的時候,那人已經逼到她後背,對她高聲說:“別動,例行檢查。”

唐葉心果然不敢再動,她已經聽出那是梁岐的聲音,之前逃出火海的時候忘了戴上面紗,如今恐怕多半要露餡了。

梁岐摸着下巴在她身上看來看去,納悶地說:“怎麽又是你?之前就看你在院牆那裏鬼鬼祟祟地,是不是就是在布置火線?”

唐葉心吞吞吐吐地說:“冤……冤枉。”

梁岐越看她越生疑,一只手已經搭上她的肩,想看她廬山真面目,此時突然有一人跑來跟梁岐彙報,說樓下有個瘋子在鬧事。

“這地兒怎麽會有瘋子?”梁岐面露疑惑,腹中生疑,命令那人先把唐葉心綁了關起來,便下樓去了。

唐葉心被随意塞到了一間陰暗的庫房裏,庫房有油酒糧食,不能掌燈,僅門口一點兒豆大的火苗維持光線。她便只好踩在一只木箱子上,忍痛用牆壁上的挂燈先把手上的繩索燒斷。

下地後又去解腳上的繩子,解了一半兒忽然聞見一股奇怪的腥味,鼻子跟着味道走,發現正是從她剛剛墊腳的箱子裏傳來的。

箱子沒落鎖,打開一瞧,幹燥得很,有一丁點殘留的泥土,之前裝的可能是膳房要用的瓜果蔬菜之類。但這怪味何來?

唐葉心敲敲木箱底部,卻是空心的,想必底下還有一層,再砸開隔板一看,然而底部除了一些水漬以外,空空如也。

看來應該是她多疑了,這木箱幹濕兩用,大概只是用來儲備和運輸食材罷了。

正想着,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和談話聲,梁岐的聲音格外顯眼。她現在在梁岐眼裏可是十足十的嫌疑犯,估計肯定要來調查她了。

唐葉心趕緊把地上的繩子撿起來往身上套,背靠着木箱子坐着,剛擺好姿勢,門就開了。

梁岐的手下手裏提了盞燈,眼尖地發現唐葉心腳上的繩子不見了,在唐葉心身邊的一堆破爛裏,正要指出,唐葉心趕緊用腳把繩子踢了進去。

這般欲蓋彌彰,蠢得令人發指。那人指着她罵道:“好你個狡猾的女人,竟敢當着公子的面耍滑!”

梁岐取過他手裏的燈籠,說:“出去。”

等人退了,梁岐舉着燈籠在唐葉心的腦袋四周左照照右照照,最後摸了把自個兒的後腦勺,說:“媽的,倆月不見,你怎麽變成娘們兒了?”

唐葉心側臉貼着燈籠,整個人紅彤彤地,心虛地對他笑了一下。

眼下為了不惹梁岐的懷疑,她只好将自己的身世和經歷全盤托出。梁岐看她一邊說得斷斷續續一邊用手比劃,聽也聽不進去,依然納悶地問她:“你怎麽變個女人了?”

唐葉心只好說:“我就是。”

梁岐哦了一聲,坐在地上緩了半晌,又摸後腦勺,低聲罵:“媽的,以前怎麽一點兒也沒發現。”

唐葉心頭一回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笑了笑。梁岐瞪着她說:“笑屁,當時你為什麽自己跑了?耍了小爺兩回,夠能耐的。”

唐葉心當然不敢說是怕他找她秋後算賬,或是強行讓自己認他當大哥。便說是出了洞之後累暈過去了,醒來也不知道自己漂到了什麽地方。

她也不知梁岐信不信,反正對方也沒有對此事追着不放,盯了唐葉心好一會兒,他又問:“那在地牢的時候,小爺行動不便,讓你幫忙……你不會貪圖爺的美色,看到了什麽不該看到的東西吧?”

唐葉心臉上頓時燒了起來,她忍着嗓子不适,說:“我轉頭了,沒看見。”

梁岐又哦了一聲,看看她,又摸摸脖子,起身欲走,又折回來指着她說:“可不許說出去啊。”

他應該指的是不太光彩的如廁姿勢。那節口保命都費勁,誰還管他這個。不過唐葉心還是從善如流地點點頭,最後才跟着他出了庫房。

再回一樓大堂,唐葉心聽那剛剛鬧事的瘋子正在大笑,邊笑邊喊:“來了來了都來了,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來我家裏不送禮嗎,沒教養……老子要吃醉茗樓的芙蓉糕,老子要吃芙蓉糕!”

扯來扯去扯到了點心,唐葉心隐隐聽出了一點兒思緒。正不知何解,聽到一個女人哭喊:“錦川哪,不要鬧了!你們這些挨千刀的趕緊把他拉回來呀!”

這刺耳的罵聲,竟是錢姑。唐葉心記得阿貴曾經怪她把一盒糕點都吃完了,正是醉茗樓的點心。阿貴埋怨她的同時,還提起有位二公子,這二公子正是錢姑的侄兒,當時唐葉心聽到自己吃了他一盒點心還鬧騰起來,以為是個孩童,沒想到是個瘋癫的大男人。

可他不應該在鴛鴦樓嗎,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這張錦川滿口喊的來了來了,是指金雀門、神龍潭和虎嘯幫的幫主都已經到了,正待主持大局,卻被他一頓胡攪蠻纏。

此刻梁岐不好搶人風頭,又或是想先把這爛攤子交給他們三人處理,便沒有走上去湊熱鬧。他帶着唐葉心找個偏位坐下,指着錢姑問她:“那女人就是騙你那個?”

唐葉心點點頭。

梁岐又說:“你不是怪聰明的嗎,還能給這樣的女人騙咯?”

唐葉心不好意思說自己不光做了一個多月的乞丐,最後還敗在一盒點心上,便不應他。

梁岐又說:“你頭上沒疤,失憶必是因為吃了什麽東西,改天小爺找個名醫幫你治治腦袋。”

唐葉心說不用,這事兒急不得。

梁岐說:“你懷疑我的能力?我告訴你,小爺人脈有的是。”

正說着,秦無涯不知從何處找了過來,身後還跟個陳照宣。秦無涯問唐葉心剛剛去了哪兒,梁岐插嘴:“你倆什麽關系,人家去哪兒還用跟你彙報?”

陳照宣說:“哎喲,梁三公子您有所不知,這姑娘可是我花錢買來的,是專門兒陪咱秦爺的。”

梁岐嗤笑一聲:“整天秦爺長秦爺短的,你可真行。”

幾人聊着聊着忽然聽見瘋子又在人群中叫:“放開我!芙蓉糕!”

就這六個字反複地說反複地喊,最後被虎嘯幫的弟子綁了扔出了門外,有名弟子對錢姑說道:“我家幫主讓我轉告您,倘若再看不住這瘋子,就不是扔出門這麽簡單的了。這船一時半會兒可靠不了岸。”

梁岐朝嘴裏扔了顆花生米,說:“那不就扔湖裏喂魚呗。”

說起喂魚,唐葉心就想起了在滄州看到過的食人魚,那後來她看到魚都犯惡心。心說梁岐這厮怎麽這麽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

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了梁岐的風涼話,張錦川在地上打了個滾,坐起來朝梁岐身上吐了口唾沫。

梁岐哪忍得住這個,罵了一句,三兩步上去張錦川跟前猛踹一腳,然後揪着他的領子又朝臉上招呼一拳,錢姑哭得暈倒在地,旁人又不敢拉架。

唐葉心怕梁岐真把人打死了,沖上去攔住了他,随後卻瞥到張錦川露出來的脖子根上,有一個月牙兒似的暗紅色印記。

“這是……”

梁岐罵道:“管他娘的是什麽,別攔老子!”

秦無涯說:“是煞印,中過煞毒的人若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繼續練功運氣,就會出現此印,此印呈月圓之時,就是大限将至,死狀與走火入魔一致。”

陳照宣說:“那這瘋子……還會武功不成?”

梁岐這會兒冷靜了不少,他拎着手中被他揍得不省人事的張錦川,端詳了片刻,說:“這孫子好像有點兒眼熟。”

有個圍觀的人對他道:“梁三公子您忘啦,他就是張錦雲的弟弟啊。”

梁岐忽一皺眉,盯着張錦川,好像不敢相信。

這時,錢姑終于緩緩地醒了過來,她把張錦川從梁岐手裏搶回去,哭道:“您行行好吧,他就是個傻子,您別跟一個傻子過意不去呀。”

秦無涯問她:“許蓮君是你什麽人?”

錢姑一愣,微微發顫,似乎不願回答。

梁岐也跟着逼問:“你跟千蛇洞什麽關系?”

錢姑抱緊了張錦川,斷斷續續地低語道:“什麽許蓮君、千蛇洞……我就是個老鸨子,聽不懂你們說的什麽。”

唐葉心不了解江湖各門各派,但聽他們的疑問估計這當中另有玄機。而昨夜除了千蛇洞弟子,另外三派都來人了,難道這場火,跟千蛇洞之間有什麽聯系?

錢姑說什麽也不肯回答,梁岐只好找人先把她和張錦川關了起來。

唐葉心問了秦無涯才知道,許蓮君和她夫君張晟,是千蛇洞的開創者,他們生有一兒一女,姐姐張錦雲,弟弟張錦川。大概在兩年前,千蛇洞的人修煉邪功,上百人走火入魔,死于非命,這其中就有張錦川的父母和姐姐,張錦川因為天生體弱,功力尚淺,躲過一劫,但從此也瘋瘋癫癫不成人樣。

梁岐說:“那張錦雲我還見過,使得一手極其厲害的玄冥氣功,跟加了身金鐘罩似的,刀槍不入,實屬罕見。”

對這一事實,秦無涯也贊同:“千蛇洞門人速來以馭蛇曲和玄冥氣功在江湖上名聲遠揚,但經過邪功一事後逐漸凋敝,只剩下些殘枝敗葉,鮮少露面。”

唐葉心想起這千蛇洞之名原本來自玄武,修的竟也是馭蛇和龜的防禦之功,可真有一朝之間所有人修煉邪功走火入魔這麽離譜的事兒嗎?

她想起張錦川脖子上的煞印,便問秦無涯煞毒是什麽東西?

秦無涯說:“我也只是聽說過,沒見過。應該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否則練武之人不會察覺不出來。”

唐葉心覺得這倒也是。

這時天已大亮,岸上火勢漸稀,金雀門孔如煙、神龍潭穆風、虎嘯幫薛放,還有面如土色的醉茗樓樓主方青義,幾人合力,把衆人暫時打點糊弄好了,然後跑來跟梁岐要人。

梁岐下巴一揚:“憑什麽?”

方青義損失最大,眼中已是布滿血絲,對他說:“我已派人查明,就是張錦川放的火。”

方青義怕他們不信,便帶着他們上岸去查。

他們在醉茗樓的廢墟中發現了幾張烤焦的蛇皮還有硝石粉。看來有人利用攜帶了硝石的蛇來放火,在不易察覺的同時,還做到了如此大規模的影響。

虎嘯幫幫主薛放說道:“千蛇洞門人現在都已經在江湖上消失了,只有張錦川是遺留下來的禍害,一定是他用了馭蛇曲來放火。”

可醉茗樓這麽大的群體建築,怎麽會同時出現這麽多蛇?唐葉心突然想起自己在庫房的木箱子裏聞到的腥臭味,倘若提前把蛇運進醉茗樓,藏到湖水之中,夜裏再馭蛇放火,醉茗樓奏樂聲不斷,馭蛇曲混在其中根本不會有人聽出來。

這麽說,張錦川的确是最有可能做到此事的。

陳照宣說:“可他不是瘋了嗎?”

孔如煙道:“可以裝瘋,要不是他瘋瘋癫癫,還多活不了這兩年。”

穆風卻忽然朝梁岐抱拳說:“梁三爺,此事本該是咱們幾位門內之事,只是不曾想讓各位受了驚吓,事情既已查明,還請梁三爺把張錦川交給我們自己人處置。”

自己人?

唐葉心疑惑起來,秦無涯便跟她解釋:“正如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獸,他們四大門派也是并駕齊驅,關系非同一般。”

梁岐不好留人,便讓他們等着,帶着唐葉心等人回船上去。等走遠些,唐葉心才對梁岐說:“我覺得不能給。”

梁岐問:“憑什麽?”

秦無涯說:“我也覺得不能給,此事還有很多疑點。比如張錦川脖子上的煞印。”

唐葉心頂着嗓子疼癢的風險,一字一字地慢慢說:“他們可能有事瞞着我們。”

剛剛孔如煙說了句張錦川多活兩年這話時,唐葉心注意到穆風擡手抱拳的時候,看似無意地撞了一下孔如煙,仿佛在提醒她言多必失。他們一個個都是武林高手,總不至于還會犯這種說話時不小心撞到別人的低級錯誤吧。

就算這只是偶然,但張錦川脖子上的煞印究竟是怎麽來的?誰給他下的毒?他真的是在裝瘋賣傻?如果火真的是他放的,這麽做的目的又是什麽?

懷揣着許多疑惑,唐葉心跟着他們回了湖上。誰知一上船,舫中的人已經炸開了鍋,像是全瘋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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