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寄雲樓
天破曉時,八字莊的擂臺也已經開了。
據說擂臺四周是斷崖,中有圓如月般的奇石,參與者便在那圓石臺上比試。斷崖隔着觀戰之地,群衆聚于四周,正北有一座鐘樓,鐘聲決定着比賽的開始和結束。
這些據說唐葉心暫時都看不到,因為秦無涯對她放心不下,沒有帶她去。
唐葉心趴在窗口,望着天空的雲發呆。聽到鐘聲傳來時,知道比武已經開始了。
等了片刻,鐘聲停止,她的房門也被人一腳踹開。
唐葉心知道麻煩遲早會找上門來,無論是哪一樁麻煩。她沒有戴面紗,坦然回頭,只見賀青霜看見她時瞳孔一縮,咬緊了下唇。
賀青霜讓随她而來的侍女退出去,掩上了房門,随後,她将自己臉上的面具取了下來。
那皮相不錯,若非目光有些狠辣,單看眉眼,應是溫柔之人。
賀青霜的語氣帶有極其明顯的試探意味,問她:“你不記得我了?”
唐葉心搖了搖頭,雖然實在不記得她到底是何方神聖,但從她眼裏的憎惡來看,心裏也能大致猜出來。斷她頭發、毒她嗓子,還有那副沒有臉孔的畫像,十有八九就是出自這個賀青霜之手。因為女人發起狠來不願給個痛快,只肯慢慢地折磨別人。
賀青霜見她這副表情,嘴角果然浮現一抹譏諷的笑,聲音卻很溫柔,對她說:“風姐姐,多年不見,我還以為你早已經死透了呢,怎麽還是陰魂不散呀?”
唐葉心疑惑地問她:“你在說什麽?”
賀青霜笑着說:“我差點忘了,你吃的是哥哥的離鸾別鳳散,到死也記不起過去的事情了,真可憐。”
唐葉心知道,她一定會以勝利之姿慢慢地把以前的事講給她聽,不過真假參半,只需小心不被她繞進去就行。
賀青霜說:“不過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你失憶之後竟然還能跟秦無涯搞在一起,真是好不要臉啊。”
唐葉心說:“注意你的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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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青霜笑道:“好呀,就算你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但你也應該聽說過秦無涯以前幹的好事吧?當年群龍聚首,莊主有兩位好友在朝中任職,卻被秦無涯發狂奪了性命。你可知道他為什麽發狂?”
唐葉心藏在袖子裏的手指微微一蜷,問她:“為什麽?”
她的乖順和軟弱讓賀青霜不由地多看了兩眼,才說:“因為你呀。”
唐葉心愣了一下。
賀青霜繼續說:“你應該也不記得寄雲樓了吧?”
這三個字如一聲悶雷,擊在唐葉心的心口上。她記得那片鬼竹林的山莊廢墟,就叫寄雲樓。
賀青霜托着下巴說:“那是你的家,準确地說,是我們的家。”
唐葉心緩緩地道:“我們?”
賀青霜笑盈盈地點了點頭,說:“你,我,賀哥哥,還有莊主,我們四個人的家。”
她說一會兒就停一會兒,好像就等着看唐葉心會不會有什麽痛苦的反應,唐葉心便遂了她的意,苦着臉說:“你能不能一次把話說完?”
賀青霜興致索然,對她說:“當年莊主早已經看上羁羽堂這塊兒肥肉,當時我們寄雲樓不過是秦無涯手下的一個小小分支罷了,莊主為了奪位,讓哥哥備下了半步蝕心。這毒,還是你親手去下的呢。”
半步蝕心,就是那毒霧?
唐葉心悵然若失,她一直擔心的猜想,還是應驗了。原來她也是害秦無涯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之一。
賀青霜終于從她臉上捕捉到一種成功的訊號,緊接着問她:“你以前纏着賀哥哥,現在又纏着另一個男人,難道不覺得自己不要臉嗎?”
唐葉心困惑地道:“賀閑林,他是你哥哥?”
賀青霜罵道:“你沒長耳朵啊。”
唐葉心其實想問的是,賀閑林是不是她親哥哥。
賀青霜的話又給了她一些答案:“我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賀哥哥到底看上你哪一點了?整天一副假清高的模樣,什麽事也不在乎,扮着僞善的嘴臉。只會對男人欲擒故縱,看着他們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才算滿意是嗎?”
聽她的話,她應該對賀閑林有一種占有欲,至于是出于兄妹之情還是別的,暫時不能下定論。不過唐葉心更好奇的是另一點,她很疑惑:“為什麽這些特點就不能是我本身的性格,而一定是因為男人裝出來的?”
賀青霜說:“你除了男人還會有什麽目的,還本身的性格,我呸!”
看來這位對她的偏見很大,早已經先入為主,她再怎麽解釋也沒有用了。
賀青霜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了一會兒,又說:“當年我就在想,你這頭黑發,賀哥哥摸過,你嘴裏說過的話,他也都全都記得,還有你喜歡的蘭花,他在寄雲樓種得遍地都是。我一想,這怎麽行呢,他的魂已經全被你勾走了,我得找個機會,把這些東西通通毀掉。”
“好在這時莊主給了哥哥一個任務,在你成功陷害秦無涯之後,為了不留下任何證據,寄雲樓決定鏟除你。你身上的離鸾別鳳散,就是他親手交個我的。他囑咐我,為了莊主的春秋大業,必須要讓你永遠閉嘴。不過他太善良了,下不去手,所以讓我代勞。我那時就像現在這樣跟你同處在一個房間,看着你喝下一杯融有離鸾別鳳散的茶,再一步一步地毀了你。”
那些話落下時,遠處的鐘聲也悠悠地傳來,冰冷而又安靜。唐葉心慶幸自己什麽也想不起來,好像在聽一個屬于別人的悲傷的故事。
良久,她垂下頭輕嘆一聲。賀青霜嫌她的反應不夠劇烈,不夠讓她痛快,又說:“還有,你當年跟莊主的事,也不記得了吧?”
唐葉心一懵。
賀青霜說:“你自诩跟他是什麽知己,我呸,不就是想勾引莊主麽?賀哥哥為你了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你卻整天跟別的男人不清不楚,真夠惡心的。”
唐葉心氣得忍不住想笑,就算她以前真的是個三心二意水性楊花的,一個封山月,一個賀閑林,最後不也是争着吵着要殺了她麽,都是一般黑的烏鴉,膈應誰呢?
她猜想自己以前跟賀青霜的關系應該還算不錯,或者單方面不錯,否則她也不會毫無防備地喝下那杯茶。
正想着,她突然發現賀青霜朝自己走了過來,表情極其怪異,又像笑又像悲傷。賀青霜對她說:“風姐姐,時隔多年你今天依然落在我手裏,看來一切都是老天爺的安排。不如你再消失幾年……哦不對,應該永遠消失吧,好嗎?”
唐葉心被她的語氣和神色吓得頭皮發麻,不由地退了兩步,她問賀青霜:“你一直叫我風姐姐,我以前到底叫什麽名字?”
“風如影,如風似影,來去自由,天下輕功,無人可匹。”
但見那房門口立了一個白衣人,赫然是賀閑林。
唐葉心愣了半晌,猶豫地問:“那……唐葉心呢?”
這是一句很奇怪的問題,從她自己口中說出來時,也覺得極其別扭。
賀閑林說:“一個不相識的死刑犯罷了。”
原來,連唐葉心這個名字都不屬于她。
賀閑林摘下面具,有些悲憫地看着她,說:“如影,我終于找到你了。”
唐葉心定了定心神,擡眼看向他,不語。
賀閑林說:“我知道你已經不記得以前的事。但上一次我們相見的村莊,你肯定還記得,那是我們年少時住過的地方,那些花,都是我為你種下的。”
賀閑林頓了一下,繼續說:“還有那件嫁衣……當時我收到消息,你在滄州大牢失蹤,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唐葉心頓時有些頭昏腦漲,問他:“是你把我送進大牢的,為什麽?”
賀閑林說:“因為我想保你,你知道莊主他……他不會讓你活下來。還有,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青霜做的事,我會讓她給你一個交代。”
唐葉心忍不住苦笑,這麽多年,他要是真想給她一個交代,賀青霜還會完完整整地站在這兒嗎?借口說了那麽多,到底還是在蒙她,以感情來騙人這樣的手段她見識過,還實踐過,确實下作。
賀青霜聽到這些話自然不痛快,更沒有想到賀閑林這麽多年都在暗暗保護唐葉心的性命,便同賀閑林争吵了起來。
唐葉心打斷他們,問賀青霜:“寄雲樓也是你毀的?”
賀青霜說:“我可沒有,我毀的只是你的東西罷了,你也沒什麽品味,那些瓶瓶罐罐的随便砸兩下就沒了。”
賀閑林對她說:“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會去求莊主赦免你,如今靖幽山莊一家獨大,莊主會重新接受你的。”
唐葉心說:“你一早就認出我了。”
賀閑林點了點頭,道:“我們四個曾經是同門,相處多年,怎麽可能會認不出你呢。”
唐葉心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再見秦無涯一面,最後一面。”
賀閑林垂下眼,回答道:“好,但我希望你盡快把他忘了,莊主不會讓他活過今天的。”
抵達擂臺的時候,鐘聲已經敲了四次,第三回 合就要開始。
擂臺與唐葉心聽說到的樣子差不多,跟無極門的校場很像,唯一的區別就是無極門的校場下面是河水,而八字莊的擂臺下面是萬丈深淵。
唐葉心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到擂臺上的秦無涯和封山月身上,秦無涯神色極冷,恐怕是想趁此機會雪恨。
只聽鐘聲響起,戰局已開。唐葉心眼下只想再确認一件事情,她扒開人群,沖到前方大喊了一聲秦無涯的名字。
她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擂臺四周,臺上的秦無涯顯然愣了一下,回頭看到她時,臉上帶着愠怒,估計又在責怪她不聽他的話。
唐葉心沒有戴面紗,衆人被她吸引過來視線,唐葉心幾乎感受到了所有人的目光,卻唯獨沒有封山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地說:“章莊主,我要求比武中止,那臺上有一位根本就不是人!”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人群中的陳照宣懵了一陣,對門下弟子說:“她擔心秦爺我倒理解,但怎麽還罵人呢?”
章毅此時正在鐘樓上,聞言怒道:“你是何人?”
唐葉心說:“風如影。”
旁人立即退開一些,議論的不外乎就是“風如影幾年前不是失蹤了嗎、又聽說已經被封山月當做亂黨給清理門戶了、她不會武功,怎麽可能是號稱如風似影的輕功第一人”等等。
唐葉心充耳不聞,她見秦無涯臉上并無意外神色,看來他早就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
章毅問她:“我不管你是誰,倘若你再敢搗亂,別怪我對你動手!”
四周的質疑聲越來越大,這時,臺上的封山月突然拔了劍,唐葉心又對秦無涯喊:“看他的血!”
秦無涯聞此,像是想到了什麽,提刀扭頭朝封山月沖了過去,只見封山月邊擋邊退,十分從容。但同時他的動作也僵硬無比,像一只提線木偶。
唐葉心在昨天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對方戴着面具,看不到任何表情和反應。那時她以為是因為自己戴着面紗,又或者封山月本性就是如此冷淡。可正如賀閑林所說,他們同門多年,封山月真的會因為一層面紗而認不出她嗎?就算他性格再冷,一個被他殺死的人突然出現,他會毫無反應嗎?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因為封山月戴了面具,反應不夠明顯,可剛剛她在人群中大喊秦無涯的名字,同時臉上沒有任何遮擋,封山月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這不是一個人的正常反應。這一路上都有一個幕後之人在引着她回憶前塵往事,那片鬼竹林裏的黑血藥人,讓她不得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确實存在一些讓人難以置信的東西。而封山月很可能就像那些藥人一樣,已經變得不人不鬼了。
就在她思索之時,擂臺上的戰況突然急轉直下。封山月剛才好像僅僅只是在試探秦無涯的身手,此時轉守為攻,劍芒如影,每次出擊的速度都奇快,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的力氣好像怎麽用也用不完。
唐葉心看着秦無涯漸漸不敵,頓時心亂如麻,喃喃自語:“不對,有什麽地方不對……”
鬼竹林的黑血藥人沒有眼瞳,而封山月的眼睛卻是完整的。黑血藥人不能視物,那麽操控他們的那位幕後之人應該用的是……
是簫?
唐葉心想起那晚在房頂上出現的吹簫白衣人。她之前一直以為那人就是賀閑林,但昨天在演武場把她引到賀閑林面前的人,很明顯跟房頂上那位有着莫大的聯系,他們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那天鬼竹林的風太大,她和秦無涯也沒有聽出什麽奇怪的聲音。不過藥人沒有瞳孔,看不見東西,極有可能就是樂器一類工具在背後操控。但封山月的外表很完整,這很可能是操縱他的人還需要利用他的身份完成一些事情,保持他身體的完整性也是為了掩人耳目。
既然有眼睛,那就可以看。但視和聽這兩感之中,他必定會被封一感,所以看得懂而聽不見的,就是操縱他的關鍵。
唐葉心忽然醒悟,四顧一圈,終于在人群中看到正對着擂臺方向、說着唇語的賀閑林。
她正想出聲,當衆揭露此人的真面目,卻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拖到了密集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