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馴獸師
八月尾,盛夏還有最後的一場燥熱,杭州城已經近半個月沒有下過雨,焦躁和壓抑占據着很多人的內心,城外的地下鬥獸場成為人們發洩的第一場所。
此地名為地星府,這裏不見天日,沒有王法,只有野獸、馴獸師、賭客,還有金子。
梁岐被一身臭汗的人擠得臉色發黑,又礙于朋友楚詳的面子,一直忍着沒發作。
楚詳拉着他往前排擠,說:“你都兩年沒回來了,不知道現在杭州最新鮮的玩意兒就是這個,今天帶你長長眼。”
梁岐被人踩了一腳,正想罵人,又聽楚詳驚呼一聲說:“來了來了!”
只見那樓下巨大的場地上打開了一扇鐵門,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後面又接二連三地跟出來三只老虎。
現場群人高呼,熱鬧不已。梁岐卻皺起眉,對楚詳說:“他們幹什麽,沒有王法了嗎,那可是人命!”
旁邊的人都對這二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楚詳見此急忙擡手寬慰他,還沒開口,人群又躁動起來,口哨聲穿插其中。
只見那女子逃竄了片刻,一位高大的馴獸師從天而降,對女子不屑地揮揮手讓她滾,随後在幾只老虎面前呵斥了一陣,又揚了幾下鞭子,老虎便安靜了下來。
楚詳對梁岐說:“看到沒有,不會來真的。”
觀衆顯然對這種老套的戲路不滿意,對他們很多人來說,老虎和女人單獨相處,才是最刺激的畫面。
人群立即傳來一陣鄙夷不屑之聲,甚至有人把手裏吃剩的雞骨頭扔了下去,扔的東西多了,難免就砸到了老虎屁股。
漸漸地,三只老虎咧着獸牙,又重新從地上站了起來,圍着馴獸師轉了一陣。這時人們發現,馴獸師再揮動鞭子,老虎卻已經不聽他的話了,而是将他視為獵物,團團圍住。
鬥獸場內,又忽然開啓了第二幕追逐戰。
這才是看客們想看到的,一瞬間群情激昂,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也不知他們是想看到馴獸師虎口脫險,還是被老虎當場撕碎。
這時,梁岐卻一眼看見剛剛躲在角落的女子走了出來,他發現她赤着腳,衣衫破爛,發絲淩亂,但精神很足,就像是故意辦成一副落魄的模樣。
剛想完,只見女子抓了把遮住視線的頭發,看了眼馴獸師的具體位置,随後拍拍手,朝老虎勾了勾手指。
她與老虎對視,那無疑是一種挑釁。老虎逐漸轉移了目标,緩緩地朝她逼了過去。
女子吹了聲清脆的口哨,老虎們便猶豫了一下,她又連做了幾個手勢,慢悠悠地晃到體如篩糠的馴獸師面前,奪走他手裏的鞭子,在地上揮打幾下,至此,三只老虎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最後,女子朝馴獸師不屑地揮了揮手,示意讓他滾。
原來是一出喜劇。
看客們一邊笑一邊紛紛鼓掌,也有人對情節不滿意的在吐口水,不過按照現場大部分的人反應來看,這兩次反轉的戲碼還是有些效果的。
梁岐越看那場中的女子越覺得眼熟,此時剛好輪到謝幕,只見她撩起頭發,帶着笑朝看客們鞠了一躬。
梁岐頓時皺起了眉,說:“卯蚩阿芒?”
地星府的熱鬧是不分晝夜、且幾乎沒有停歇的。傍晚是七喜班收工回城的時候,班主孟七喜因為今天那一場精彩的馴獸節目,在地星府賺了不少賞錢。
孟七喜一邊數錢一邊不停地誇阿芒,對她說:“演得不錯,演得不錯,這點子怎麽想出來的?”
阿芒還是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但已經把一頭長發高高地紮了起來。她說:“你們漢人有個成語叫抛磚引玉,我就是玉。”
孟七喜高興得不停點頭:“玉玉玉,就數你是玉。其他人都收拾妥了沒,回了回了。”
七喜班近二十人,加上拉工具的一共五輛馬車,一路浩浩蕩蕩地回了杭州城內。
阿芒被孟七喜撿回來也才一個月時間,但她很清楚自己已經幫孟七喜賺了不少錢,在七喜班的地位自然也和別人不同。
她雖然天生就與動物有緣,可也不是什麽神人。地星府的老虎身上的野性實在太少了,顯然是常年生活在籠子裏的,否則她也不能在短短幾天時間裏讓它們服從命令。
夜裏,阿芒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手上舉着孟七喜分給她的一小塊金子,指尖摸到金子背面有一個小小的刻字,為“段”,看樣子是個姓。
阿芒癟癟嘴,心想漢人真奇怪,金子還分你的我的,誰賺到了不就是誰的。
她把金子往枕頭底下随手一塞,又翹着光溜溜的腳丫想,要是有狼就好了,她最擅長的還是訓狼,一定可以賺更多錢,不過漢人的馬戲和雜技節目裏似乎很少有狼。
想着想着,她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醒來時,聽到門外的大院子裏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依稀還有一些陌生人的呵斥聲。
阿芒心中生疑,下床穿好了衣服,先開了個門縫查看情況。只見外面不知何時來了一群捕快,正挨個房間搜查,七喜班的人都被他們從房裏趕了出來,有的還沒來得及穿衣服,赤條條地站着。
門外不遠處有棵老榕樹,樹下站着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捕快打扮,一個一身華貴。
阿芒聽見那捕快對另一個人說:“我這是被我爹趕鴨子上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麽樣,哪幹得了這個。你不是在邊關當過兩年兵嗎,身手肯定比我強多了。”
阿芒循着他的視線看向另一個人,只見另一人的眉眼好像有幾分眼熟,但她又想不起來具體在哪兒見過,正待細看,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青衣捕快,把她拎了出去。
“偷聽公差辦案,好大的狗膽。”
那人一邊罵一邊把她往老榕樹下拖,帶到了那兩個談話的男人跟前,極度誇大地敘述了一遍剛才阿芒的所作所為。
阿芒暗暗咬牙,要不是對方人多,她早就動手揍他了。
“你?”
阿芒聽得一聲短暫的發問,覺得分外耳熟,一擡頭,見那華貴的公子哥盯着她瞪大了雙眼。
兩人對視一陣,阿芒突然茅塞頓開,指着他說:“臭男人,我記得你。”
梁岐被她一截,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半晌指着自己說:“臭男人?”
楚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阿芒,最後又看向他,說:“你什麽時候又找了一個?”
梁岐說:“去你的,我以前只是見過她一面而已。”
楚詳不大相信,問他:“見一面就叫你臭男人,你味兒是有多大?”
梁岐懶得理他,低頭問阿芒:“你怎麽會在這兒,當年我不是派人送你和你爹回南诏了嗎?”
阿芒不以為意地說:“中原地大物博,我喜歡待在這兒,你們漢人一向推崇什麽寬以待人、寬大為懷,難道還不允許普通的異族人遷居嗎?”
梁岐扯了扯嘴角,冷哼一聲:“你也算普通?”
楚詳見他倆似乎不大對付,正想說話,卻聽手下的捕快跑來說:“公子,屬下剛剛在她房裏發現了這個。”
接來一看,是一塊金子,上面刻着一個段字。
楚詳臉色一變,梁岐也随之皺起了眉毛,質問阿芒道:“這金子哪兒來的?”
阿芒說:“我賺的。”
說完,她見梁岐和楚詳二人互相看來看去,眼神不對味,便又補了一句:“是班主賞給我的。”
楚詳問她:“你是昨天在地星府表演的馴獸師?”
阿芒回答:“是我。”
楚詳盯了她一會兒,對梁岐說:“這事兒說不定是一樁大案子,我先不回報給席天闊,你幫我查,破了案我就能直接回家。否則他在我爹面前給我穿小鞋,我在那破衙門待到猴年馬月去。”
梁岐白了他一眼,又讓人把阿芒的雙手綁上,對她說:“現在出了命案,你和孟七喜要配合楚捕頭調查,七喜班暫時封閉。”
阿芒疑惑地問:“命案,哪一個?”
梁岐盯着她說:“昨天跟你同臺表演的馴獸師。”
阿芒見梁岐目光不善,看來是在懷疑她。心裏又想,他跟自己本來就有舊仇,還歧視她不是漢人,很可能要趁此機會報複她,得盡快找個機會逃命才行。
思索間,她和被抓來的孟七喜被帶上了馬車,一路趕往城外的地星府。
地星府內其實有很多簽了死契的人,多是負債過多無力償還才拿命抵債的,所以就算在鬥獸場上偶爾死一兩個人,衙門也管不着。可這次的死者卻不是死在地星府內部,而是在從杭州城買完東西之後,回來的途中被人殺死的。
死者姓肖,名海生,四十歲左右。由于屍體是今天淩晨才被發現的,又離州衙太遠,所以暫時在地星府放着。地星府很少關門不營業,但為了給州衙大人一個面子,今天算是一次例外。
阿芒被他們帶去确認了一遍死者的身份,又發覺那肖海生死前的包裹裏裝的是一對紅燭,外加一壺女兒紅,很像在籌備大喜之事,可如果是大喜,東西又未免也太少了一些。
梁岐問她:“昨天同臺表演完之後你去了哪兒?”
七喜班十幾個人,又不止她一個會表演的,她下場之後,自然還有別的人要上,便在後臺等到了天黑,等人齊了才一起回的城。
阿芒心中無愧,便如實說了。随後聽到孟七喜在旁邊抱怨:“早知道她一個人就賺夠了,我還讓他們上去幹什麽呀我。”
楚詳問他:“孟班主,兇手該不會就是你吧?”
孟七喜用力搖頭,臉上的肉都晃出了重影。梁岐盯着肖海生的屍體,說:“他們的時間對得上,但是別的都不對。肖海生走的是一條小路,現場屍體周圍沒有留下任何其他人的痕跡。而且他的傷口好奇怪……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切口的傷。”
旁邊的捕快為了讓楚詳看得更清楚,便将肖海生脖子上的傷口微微掰開一些。阿芒被衆人擋住視線,只好悄悄地踮起腳觀望。只見那傷參差不齊,有高有低,狀如犬牙交錯,只有沒有那麽分明,十分怪異。
楚詳看了一陣,有些犯惡心,讓捕快松了手,對梁岐說:“你一個見慣了打仗的人都沒見過這種傷口,那說不定不是尋常意義上的武器,可除了刀槍劍戟斧钺鈎叉的,還有什麽玩意兒能劃成這樣的傷口?”
梁岐想了一陣,盯上了阿芒,說:“說不定不是中原武器。”
阿芒對他說:“我會用什麽武器你還不知道嗎,不知道就幫我解開,我給你演示一遍。”
梁岐說:“你少在這兒跟我胡扯,我還沒問你,那塊兒金子到底怎麽來的?”
孟七喜舉起被綁住的手說:“我給她的,梁三爺,那金子是我昨天從地星府賺來的,這做買賣不就是該真金白銀的嗎,您明查呀。”
聞此,楚詳問梁岐道:“難不成咱還得跑去把地星府的主人找來問話?那沒點能耐可辦不成。”
梁岐搖搖頭說:“沒必要,這條線是死的。錢這種東西,交易來交易去,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就憑一個字,你查也查不到什麽。”
阿芒不由好奇,問道:“你們查肖海生的死因,又關金子什麽事?”
梁岐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神,說:“問你話了嗎,多管閑事。”
阿芒氣得在心裏反複罵了他三遍,才消了些氣。
楚詳搖了搖頭,開口對梁岐說:“老兄,這其實已經是第三條人命了,段明軒前面還有一個,不過就是個乞丐,我也沒細查。”
梁岐皺着眉說:“什麽叫沒仔細查,這到底是一樁案子嗎?”
楚詳摸摸後脖子說:“應該是吧,上回就在仵作那兒聽了一嘴,那乞丐和段明軒的傷口描述,好像跟肖海生一樣……我今天也是頭一回看見。”
梁岐聽了忍不住罵道:“你當個屁的捕頭,老子遛頭騾子都比你像馬夫。”
楚詳一個勁兒地說是是是,所以兄弟這不是沒辦法,專門請了你來嘛。
阿芒沒再細聽他們的插科打诨,卻想,楚詳口中的段明軒,應該就是那塊金子的主人。而傷口一樣,說明他們是被同一種武器所殺。可一個乞丐、一個有錢人、還有一個馴獸師,這三個人的身份天差地別毫無幹系,怎麽會遭到同一個人、或是同一幫人的暗殺呢?
聽楚詳的話,他們除了傷口一樣,應該也不會互相認識。既然毫無交集,那怎麽可能得罪的人都是一樣的呢?
眼下案情沒有什麽頭緒,楚詳讓人把阿芒和孟七喜先押回衙門,阿芒不肯坐以待斃,說:“你們查案帶上我,把班主扣着。”
孟七喜氣得說不出話,梁岐嘆為觀止地搖了搖頭,說:“你為了逃跑,可真夠無恥的。”
阿芒瞪着他說:“你可以給我再加一副腳鐐,如果連這都不敢答應,就是沒膽子。”
梁岐罵了一句,對楚詳說:“把她給我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