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一年
本來劉建深打算和蔣毅榮探讨的關于心計關于掌權的話題都灰飛煙滅了。
而此時的江彬,正坐在何鑒車上扭頭看窗外的風景。保持這樣的姿勢,心中的不安卻源源不斷地擴散,以至于覺得窗外倒退的一草一木似都在替未知的結局倒計時。
眼角留意着何鑒的動向,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牽動着江彬緊繃的神經。眼前漸漸出現的熟悉的高速公路讓江彬立刻猜到了何鑒要帶他去的地方。
車最終停在了大學門前,門衛忙着閑聊看他們一眼,什麽都沒問,畢竟學校也設了針對公務員的培訓點,社會人士經常出沒,何鑒向來的精英打扮讓門衛一看便以為是這一類人,而江彬雖然畢業一年多,看來仍是學生模樣,也沒有遭到任何阻攔。
江彬跨進校門那一刻,心情十分複雜。
當初畢業典禮時,帶着學士帽與室友勾肩搭背地信誓旦旦說要一同回來看老師,可後來被約了幾次都心虛地尋了借口推脫,蔣毅榮倒是次次都不落下。
這一年多裏,學校不斷擴建,名字也将在不久後從“學院”升級到“大學”,然而那些個閉着眼都能走的路以及翻新後仍保留原有特色的教學樓無不将那早被壓箱底的回憶一件件拉扯出來,攤開在江彬跟前。
皺了、舊了,那上頭斑駁的淚痕卻依舊清晰可辨,仿佛伸出手便能觸及那未幹的溫熱與根深蒂固的自卑。
許多緣由都忘了,只記得那反複體驗的酸澀與絕望。
人的記憶真是奇妙,原以為不會記得的細節,只掃那麽一眼,便仿佛拽起線的一頭,抽出了全部的樣貌,這種等同于揭疤的故地重游漸漸消磨着理智與勇氣。江彬原以為他有着足夠的立場怨恨、指責與放棄,但眼前的一切似都在同一時刻佐證,當初是他的義無反顧才造就了今日的糾纏不休。
“這裏……”何鑒忽地停下腳步。
走神的江彬險些撞上,忙跟着停下,打量四周。
然而這一條路,過于熟悉,無數記憶并聯着,他不知何鑒記起得是哪一段。
“這是第一次你和我搭話的地方。”
江彬對何鑒是一見鐘情,從看他穿着道服出現的一剎那,便不可自拔地陷了進去。
江彬計劃了很久,但都因為種種變故而沒能成功與何鑒搭話。那天,他在這條“情侶專用幸福小道”上踢着石子苦苦思索,忽就見何鑒悠然地從跟前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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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彬腦中霎時間浮現了“命中注定”四個大字,頭腦一熱,操起地上一物沖上去攔住何鑒道:“學長,你東西掉了!”
何鑒沉默三秒,綻開一個如沐春風的笑:
“是嗎?那請替我保管。”
江彬這才意識到自己大腦宕機時撿的是正施工的花壇邊的一塊磚頭,臉紅到脖子根,抱着磚頭夾着尾巴便逃了,也便沒見到何鑒望着他背影若有所思的神情。
畢業前,室友整理東西時發現這江彬撿回來號稱“墊床腳”卻用報紙小心包着從未用上過的磚頭問:“這到底幹嘛用的?”
江彬看看磚頭,又看看蔚藍的天,一架飛機劃過,帶出一道漸漸散開的軌跡:“希望哪天能有個誰,一板磚拍醒我。”
支着耳朵的蔣毅榮聽了,默默找了張新報紙将那磚頭包回原樣塞進自己行李箱裏,後來,那板磚跟着它主人去了劉建深家,随後砸了何鑒的寶馬……
蔣毅榮事後抖着腳表示:“該被拍的不是你!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想到這記仇的閨蜜,江彬不禁笑了,何鑒卻誤會了他的這個表情,心下一動,脫口而出道:“我時常想起這一天……”
“我可以送你板磚。”
何鑒看江彬一副“就此打住”的冷漠模樣,緊抿了唇又露出一抹無奈與自嘲。
兩人僵持了會兒,何鑒似放棄了用初見的回憶喚醒當日的溫情,邁開步子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江彬這十分想路人卻被迫當男主的只好硬着頭皮跟上。他知道,何鑒不按着計劃按部就班地折騰是不會罷休的,只期望他真能說話算話。
兩人于是繼續一前一後地走着,江彬看着何鑒的背影,便憶起曾經對着這心照不宣的距離不止一次地想,他再怎麽追趕都是無法企及的,他們之間的差距,永不會縮短。
多年前江彬這麽想,如今江彬依舊這麽想。只不過當年,江彬是頭盯着懸在頭頂的蘿蔔的不停趕路的驢。
他看慣了何鑒的八面玲珑、長袖善舞,拿心裏的标尺反複比較,他有着充分的理由選擇自卑地退縮。偶爾,只是偶爾,因為不甘而企圖迎頭趕上,換來的也只是何鑒的冷漠與鄙夷。
比如那一年,他知道何鑒成為了校學生會主席的候選人,便也鼓起勇氣報了系裏學生會主席的競選。然而在第二輪的演說時,何鑒的推門而入令他徹底忘了詞。
沒有被江彬事先告知的何鑒,帶着顯然的不滿,筆直走到觀衆席第一排坐下,擡着下巴等他繼續。
江彬只覺得兩道視線牢牢鎖在自己身上,仿佛要燒穿他似的。好不容易磕磕巴巴地背完詞,緊張地瞥眼臺下,哪還有何鑒的身影。
江彬事後才知道,是何鑒拖了學生會的人情才讓他進入了第二輪的競選。
“何鑒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說你是扶不起的劉阿鬥!”
江彬帶着無所謂地對那一臉憤恨替他打抱不平的友人道:“他說得沒錯”。
友人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江彬臉上仍挂着淺淡的笑,夏日炎炎,卻怎麽都烘不幹心底的陰冷潮濕。
“扶不起的劉阿鬥……”江彬走在通往多功能廳所在的活動中心的樓梯時,想起這段往事,不禁自嘲了一句。
誰知何鑒竟聽見了,猛地剎住步子道:
“我沒說過任何輕視你的話。”
江彬怔愣片刻後擡頭,對上何鑒無比認真的眼神:
“陳興恨我。”
陳興便是江彬的那位告密的友人。江彬本與他無任何交集,直到他入了學生會,江彬因為何鑒的關系而結識了他。
他是江彬心中典型的“優等生”,終日精力充沛,幾乎校園裏的任何活動都能見到他的身影,大二就已就任過學生會的副會長,與何鑒共事,只是大三以後,又退居二線,回系裏搞團委工作。江彬完全看不出平日裏合作得天衣無縫的二人之間有何隙罅。
“他和林志遠他們是一路的,私底下利用學生會拉私活,被我警告過。”何鑒看江彬一臉茫然,耐心地解釋道:“這事後來被院團委知道,便撤了他的職,那時正逢換屆選舉,他以為是我……”
江彬完全沒料到當初還有這麽一段,愣了半晌方努力找了個破綻:“可他……為什麽要對我造謠?”如果陳興真恨何鑒,找些牽扯到利害關系的人透露“內幕”豈不更行之有效?為何要接近他,随後三番兩次地來向他“告密”,讓他心裏添堵?
“他知道我在乎。”
“在乎什麽?”問完江彬便後悔了。
何鑒的眼神,令他窘迫地移開目光。
何鑒點到即止,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帶着江彬穿過穿過活動中心,來到操場。
江彬看着那塑膠跑道,想起那時候學校規定要晨跑刷卡,江彬為了讓何鑒多睡一會兒,把他的卡拿來代刷。然而被派來監督的老太太卻格外較真,代刷可以,但必須跑兩人的份。江彬這樣的老實孩子也不願用“易容大法”忽悠老太太,當真是每天早上跑個四圈,把兩人的卡都刷了。
後來下半學期,這形式主義的晨跑便取消了,那老太太臨走前對江彬念叨:“對小姑娘這麽好的男小彎,真蠻少的……”
江彬尴尬地回了個笑,心道若真是這樣的關系倒好了。
那天,在圖書館把晨跑卡交到何鑒手裏,他看都不看便揣進兜裏,若無其事地繼續看書。
江彬想到此處,不禁又看了何鑒一眼,仿佛在琢磨,如今的何鑒與當時又有什麽不同。
何鑒以為江彬是催促他開口,擡起頭看着那一排籃筐道:“和華政那場比賽,你為什麽沒來?”
這句話問得很突兀,江彬卻知道他說的什麽。
大二那年,高校間的籃球聯賽照例如火如荼地開展,何鑒作為主力隊員之一,和校籃球隊的隊友們一路殺進了聯賽。
這兩個月裏,何鑒幾乎一有時間就到操場上和隊友們練球,江彬則風雨無阻地提上幾瓶鹽汽水在一旁看他們揮汗如雨。
可終于盼到決賽那天,何鑒卻沒有看到江彬的身影。
“那天我有事。”江彬搪塞道。
“你來了,我看到了。”何鑒打斷道:
“可你又走了。”
江彬難以置信地回望着何鑒。
當時他确實是帶着給何鑒擦汗的新毛巾和一些吃食、飲料提前來了,可他沒想到同學們竟如此熱情,裏三層外三層的圍着,怎麽都無法突圍。江彬好不容易找了個近些的花壇站上去伸長了脖子張望,恰巧就見了拉拉隊的系花上前熱情擁抱何鑒。
那郎才女貌的畫面刺傷了江彬的眼,他記起何鑒說:“我是要娶妻生子的。”
江彬迅速從花壇上跳下,提着塑料袋将那些個起哄聲、吶喊聲都抛在了腦後。
那天,他沒出息地縮在被窩裏睜着眼躺了一下午,後來迷迷糊糊地睡去,醒來便聽到室友壓低聲音的交流。
“怎麽頒獎那會兒,何鑒那小子一直板着張臉。”
“誰知道?比賽的時候他老走神,也不知道看些什麽,不然早拿下了!”
“你說,是不是他那個青梅竹馬也在?”
“青梅竹馬算什麽?國貿系花都投懷送抱了,我看能成!”
江彬聽得不是滋味,後來便找了個借口出去走走。漫天的星鬥下,情侶們躲在各個适合談情說愛的角落互訴衷腸,江彬走着走着便煩躁起來,步子越來越快,最後幹脆在夜色中飛奔。
跑着跑着,漸漸體力不支,方才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沮喪,托着那郎才女貌的畫面又再度浮上來,譏笑他的六神無主。他能怎麽辦?他沒有立場,也沒有能力去對抗這早就埋下的伏線。
當時的無助與痛苦記憶猶新,而如今,何鑒卻暗示他,當年他比賽時,分心尋找的,其實是他。
“之後你有意避着我,我和陳雅楠一起吃飯,你總算主動和我說話,一張嘴就質問她是誰……”何鑒回憶起那個午後,神色先是欣慰,後是黯然:“當時看你隐忍的模樣,我便故意激你,想聽你說些不夠理智的話,可你就這麽走了……”當時何鑒問江彬“你又是誰”,他以為江彬會在被逼到絕路時越過那條界限,給出一個斷了退路的答案,可江彬就這麽無所作為地走了……
何鑒口中的陳雅楠,便是國貿那投懷送抱的系花。江彬以為何鑒當時的反問是要他明确自己的立場,別管何鑒的私事,但聽何鑒方才話裏的意思,倒像是他誤會了,他辜負了。
“你少他媽把責任推給我!”江彬猛地揪着何鑒衣領喝道:“你他媽就一縮頭烏龜!過去是!現在也是!當年你玩暧昧,現在又玩煽情?我告你!天底下沒那麽便宜的事!我貳也不會貳到同一個地方栽幾次,你一人在這裏文藝吧!老子不奉陪!”
吼完江彬轉身就要走,被何鑒一把拽住。那力道之大,令江彬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知道晚了……但來也來了,聽我把話說完。”
江彬胸口起伏着,仍是在氣頭上,但腳下的步子卻停了。
何鑒看江彬似乎放棄了離開的念頭,這才松開手,看了眼表,忽而打了個響指。
清脆聲在耳畔炸開的一剎那,從教學樓到操場的路燈順次亮起,一盞一盞首尾相連地點燃夜色。橘紅色的光點,連成起伏的長龍,蜿蜒到江彬跟前,又不知疲倦地游向遠方。
“我見你,就是這樣一種感覺。”何鑒的嗓音在夜色中是如此蠱惑人心:“你就像我生命裏亮起的第一盞燈,之前我一直活在……”
“我不是燈,不靠電來維持光亮。”江彬打斷道:
“在我看來,愛情就像是心髒起搏器上的一道電流,我曾真真切切地感受過它的存在,一顆心也因此複蘇,可沒有了另一極的回應,那最初的一道電流根本支撐不了多久。”江彬呼出一團白氣:“幸好你走了,沒看着它死不瞑目。”江彬直視着何鑒,放緩了語速道:“何鑒,你還來找我幹什麽?不順?不甘?你似乎還不明白,我并沒有把本來屬于你的感情轉嫁給別人,它早便死了……今天,權當是緬懷,今後,各走各的路。”
這是自何鑒回來後,江彬說得最長也最為懇切的一番話了。
何鑒側耳傾聽,卻是字字都紮進心裏,使勁攪着血肉。
痛得麻木,何鑒便用指甲刺入掌心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他不明白,怎麽江彬就能用這樣寥寥幾句打發他們維持了三年的感情?怎麽就能這樣草草收尾雲淡風輕地要求着老死不相往來的絕情?
“我該回去了……”江彬看了眼Iphone,十分後悔答應何鑒來這一趟。
劉建深雖然再三表示家裏沒門禁江彬是自由身,可每每江彬出去,他都怨婦似地坐在沙發上對着電視發呆,直到江彬回來。
這只口是心非的老狐貍!江彬在心中念,也不知他和蔣毅榮吃飯了沒有,平日裏,這兩只都是要自己扯着嗓子喊了這才乖乖來客廳就餐的那種讓幼兒園老師最頭疼的小朋友的類型。
何鑒看江彬神游到不知何方去了,終于也體會了一把被心愛的人當着面忽略的慘痛。許久後才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用略帶懇求的語氣道:“和我去最後一個地方,去完我便送你回去。”
江彬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意料之內,何鑒帶江彬去了佘山,此時這一片景區快關門了,都是往下走的人,只有他倆逆着人流前進。
一路上,刻了十幾塊耶稣受難的石碑,讓游人仿佛親歷主耶稣背負十字架走向刑場的過程。
江彬盯着那石牌想,倘若當年,何鑒也有着這般不管不顧逆流而上的勇氣,或許今日的局面便會有所不同。
到了很有些年代的教堂外,守門人警惕地打量二人,何鑒卻并沒有進去的意思,走到教堂側面的欄杆邊,垂着眼看山下的夜色。
江彬跟着看了眼,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夜風吹拂着兩人的發,帶着絲絲涼意鑽進脖子裏,江彬剛跺了跺腳,一件外套便蓋了上來。
“幹什麽?!”江彬慌忙扯下衣服還給何鑒。
“你就替我穿一會兒吧……”何鑒早料到江彬會拒絕,笑得十分苦澀。可他就是想要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的體溫、氣息,在江彬身上多停留片刻。
江彬看何鑒堅持,只好別扭地披着。
那上頭有何鑒的味道。
那件被自己認真收着的何鑒不要了的大衣上,也有這樣的味道。
江彬閉起眼,嗅覺卻更靈敏。皺了眉睜開眼,卻見何鑒摸出個暗紅色的絲絨盒子。打開來,裏頭躺着枚低調的男式鑽戒。
“謝謝你今天陪我,也沒什麽能送你們的……”
江彬一愣,呆呆望着那枚鑽戒。
“你收了,我便再不來糾纏。”何鑒說着,從盒子裏取出鑽戒,捧起江彬的手,要替他戴在無名指上。
江彬被何鑒手指一觸,便燙到般想要縮回來,奈何何鑒看似只輕輕握着,實則力氣大得很,江彬壓根無法輕易掙脫。
然而那戒指套上無名指,緩緩推行到第二個骨節,何鑒卻停下了動作。
他看着那枚戒指,表情帶了些許迷茫,仿佛方才說了那番話做着這件事的,并不是他本人。
又停頓了片刻,何鑒忽地毫無征兆地猛地拔下那枚戒指,繼而一把将江彬摟進懷裏。
江彬感覺到他不可抑制的顫抖,感覺到他滴在頸間的眼淚。
他反複說着:
“別走……別這樣……我還沒告訴你……”
江彬聽着他翻來覆去的喃喃自語,許久,方輕輕一推,拉開些距離道:“對不起何鑒,把戒指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