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降臨
黎琛接了電話出來,飯店門口已經沒有了季紹庭。
盛夏八月的太陽炙曬着瀝青路,道旁鳳凰木的花簇旺騰地燒在枝頭。黎琛走出幾步,才看見季紹庭是被一群乞丐纏到牆角去了。
季紹庭身高平均線以上,不算出挑,但在一堆佝偻乞丐之間尤顯出衆。他前後左右所有出路皆被封死,白淨的臉上寫滿不知所措。
黎琛三步并兩步走上前,喊:“季紹庭。”
季紹庭聽見黎琛的聲音,胸膛裏登時一片得赦的松心,他轉過身來。黎琛眼底陰沉沉的一片,好像扔一座山下去都能沉沒。
黎琛的身高不僅在平均線以上,伫立時就像一座高聳的雕塑,不過比雕塑這種無機物更不近人情。乞丐都是有眼力勁的,從這陰氣森森的站姿裏就能看出這人不好惹,還沒等他開口已經一哄而散。
一只麻雀從枝頭落下來,在轉角的磚縫裏啄食着小蟲。
沿海城市的夏天原來這麽熱,跟在黎琛身後的季紹庭心想,不是那種青天白日明晃晃的幹熱,是黏膩的沾着海的水汽的濕熱,即便走進陰影裏都避不開。
黎琛的白襯衣汗涔涔地貼在背上,幾乎袒露他流暢的肌肉線條。
季紹庭又想,難怪黎琛只要往那一站就幫他解了圍,這身材說他是黑社會季紹庭都信。
等兩個人都坐進車裏,黎琛臉上的兇才叫順下來。季紹庭不知為何有些心虛,扯了幾句天氣來活躍氣氛,但黎琛顯然沒有在聽。
“這是座旅游城市,”他開門見山,“剛剛那間飯店又在景區附近,乞丐很多,你給一個行好,就會有很多圍上來。你剛來這裏,最好注意。”
季紹庭低着頭,說知道了:“謝謝黎先生。”
季紹庭今早的飛機來到南雲,黎琛親自接他一起午飯,主要是為在餐桌上補充細的注意事項。用餐結束後黎琛接了個客戶電話,讓季紹庭先到外頭等。前後也不過五分鐘,季紹庭就給人纏上。
黎琛控着方向盤将車開出車位,狀似不經意地問:“你不是經濟有困難嗎?”
“嗯?”季紹庭沒反應過來黎琛的言下之意,答句講得像疑問句,“是啊?”
“那你還有錢去施舍?”
季紹庭盯着外頭一根一根朝後移動的電線杠,心想在黎琛的世界裏大概只有界限分明的富與窮。他用黎琛聽得明白的解釋:“我再窮也窮不過他們,十幾二十塊我還是有的。”
然後他停了一停,笑道:“而且就算多了這十幾二十塊,我也還不清家裏的債務。”
滴水石穿是真,但也得要個幾百年。而黎琛就是把利銳的錐子,一記鑿穿了擋着季紹庭行進的這塊人生大石。
窗外南雲市的高速架虬曲交疊,川流不息的車輛首尾接續。季紹庭收回視線,第無數次向黎琛道謝:“黎先生,真的謝謝你。”
“不用,”黎琛的語調淡漠得聽不出感情,“我也不是無緣無故幫你的。”
車要開進醫院的時候,季紹庭問黎琛該用什麽稱呼。琛是單名,得加些修飾,阿琛,或者琛哥。連名帶姓也可以,有種肆意妄為的親近。黎琛拿主意很快:“阿琛,我媽是這樣叫的。”
季紹庭禮尚往來:“那你可以叫我庭庭,我家裏人也是這樣叫我的。”
黎琛沒有應答。
從黎琛母親的病容裏,季紹庭依稀可以辨識出她原先豐腴的美貌。确診肺癌才不久,她已經成了個形銷骨立的駭人架子。季紹庭心中登時湧出無盡憐憫。
黎琛拉起他的手,介紹說媽,這是紹庭,他之前說的男友。
陳沛虛弱的目光從兩人相牽的手移至季紹庭的臉上。季紹庭有些緊張,不覺更用力扣住了黎琛的五指,反應過來後他立刻不着痕跡地松了手。黎琛只覺手裏一空。
季紹庭的長相很符合社會的主流審美,小臉蛋、皮膚白皙、眼睛幹淨,從頭到腳就是厚厚敦敦四個字。
唯一張揚的是他眉尾那粒赭紅色的痣,像是朱砂點在白玉裏。
照理這種痣是會給人添媚氣的,但季紹庭一點妖相都沒有,好看得很老實。
季紹庭走到病床旁将果籃輕手放下,笑着問阿姨吃橘子嗎?砂糖橘,醫生說可以吃的。陳沛邊說好邊問他是哪個紹哪個庭。季紹庭就在手機裏打了自己的名字,放大給陳沛看。
黎琛是他的恩人,他會把他吩咐的事情做好。何況黎琛吩咐的事情并不難:盡量讓他的母親開心。
只要流露出跟黎琛的親昵她就開心,畢竟她最放心不下的,只有這個事業一帆風順但感情道阻重重的兒子。
陳沛笑得露出一排牙,直說這是個好名字。季紹庭心說黎先生和他母親倒是兩種完全相反的性格,黎先生整個人像座冰雕,他母親卻很熱絡自來熟。季紹庭朝陳沛彎着眼,說謝謝,一邊從果籃裏取出個橘子。
陳沛的視線就追着季紹庭的手走,看他修長的手指将橘絡都細心剔淨。她轉過眼睛對上黎琛,含着微笑悄悄朝他點頭,意思是她喜歡這孩子。
黎琛心裏稍寬,想這個季紹庭确實是最佳人選。
他第一次遇見季紹庭,就知道這人合适。
黎琛年齡三十有三,事業有成,閱人無數,但很少有人合他眼緣。他在遇見季紹庭之後才知道自己原來喜歡這種純淨的長相,五官各安其分,不像別的精致臉蛋,一張張都寫滿了欲望。
遇見季紹庭,是在今年春夏之交。夜晚的空氣裏還有一段未散的春寒。黎琛例行飛到分公司視察,在開往機場的路上有個人從車窗裏一掠而過,披着件白色的長袖外套,交疊的雙臂搭着曲起的膝蓋,呆呆地坐在路燈下。
那一眼叫黎琛心頭一動,生出了一段模糊的念想。
等他在路邊停了車,走回來,發現季紹庭原來在哭時,那念想就清晰了:是他。
這個人哭起來安靜至極,連抽噎聲都沒有,兩條淚痕貼着臉頰無聲滑落,一滴接着一滴。
一個人連哭都不打擾人,那他還有什麽時候會打擾人。黎琛就喜歡這樣聽話的,永遠循規蹈矩,守着一條既定的界限,不會幹涉他的私人事務。
何況談話以後,黎琛得知季家的公司瀕臨破産,欠下一筆沉重債務。這就更方便他挾恩圖報,把季紹庭牽掣在手。
實則黎琛原先并沒有打算為了滿足病重母親的願望,而交一個假男友、做一場假恩愛,但季紹庭的出現讓一切具象化了。
黎琛知道母親會喜歡季紹庭,沒有長輩不喜歡溫順乖巧的孩子。
結束探病以後黎琛帶季紹庭回了他家。橫豎已經替他把公司債務堵上,當然要從他身上榨取盡量多的價值。黎琛問季紹庭會不會做飯。
“我可以學。”季紹庭馬上說。
黎琛很滿意季紹庭的回答,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說:“我等等把營養師的聯系方式給你。家政每天五點來,她做衛生的時候你看着點。”
季紹庭點頭。他的點頭都跟別人不同些,格外乖巧敦實。黎琛轉過身,說:“跟着我,帶你看一圈。”
黎琛置辦的是一座位處商業地段的獨立別墅,臨近高爾夫球場,自帶泳池、健身房以及露天庭院。季紹庭曾經也是住在大房子裏的小少爺,雖則黎琛的寓所比季家還要寬敞許多,且檔次再上一層,但在參觀時季紹庭倒沒有流露出驚嘆的神色。
黎琛又在心裏給他加分。
其實如果只為做一場假戲給母親看,全不必這麽麻煩。他大可以找一個模樣成熟的大學生,還不必幫季家填上財務的虧空。但黎琛是個凡事都要最好的人,即便是揀選演戲對象,也要挑一個最合适的。
季紹庭就是那個最合适。曾經家境殷實,所見所聞算是在同一個頻道,溝通時不會有過大的隔閡。有教養、有學歷,英國老牌名校生,能講三國語言,精通社交禮儀,非常适合帶出去應付各種正式場合。
黎琛是用看待一項投資項目的眼光來看季紹庭的,審慎地調整着心裏的量化表格。
而在所有的評比項目裏,季紹庭得分最高的一項是他的脾氣。
大部分人對季紹庭這種富二代持有嚴重的偏見,或是出于仇富心理,認為他們纨绔且平庸,不識人間疾苦,多做無病呻吟。但季紹庭不一樣,單從他所從事的工作就能看出來。他在一間國際人道救援組織工作。
黎琛為季紹庭安排的房間在二樓。季紹庭将行李拉出電梯時,黎琛又補了一句規矩:沒得到他的許可,不可以擅自離開。
季紹庭一怔:“買菜那些呢?”
“叫家政幫你。”
有涼意竄上季紹庭的脊背,他覺得哪裏不對勁。但黎琛既已施與季家這份莫大的恩情,他就算覺得不對勁,又能怎麽樣。
房間早已請家政收拾過,是間迷你套房,書房以一扇木拉門接連着卧室,外帶獨立陽臺。
黎琛的富裕沒有讓季紹庭驚羨,他給他安排的居住規格倒是讓他意外:“黎先生?”
“有問題嗎?”黎琛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語氣是不耐煩的。
他要用很長一段時間才會發現,這其實不是不耐煩,而是一種慌張,因為季紹庭臉上沒有他所預想的驚喜。季紹庭只有疑惑:“沒是沒問題……只是這房間比我以前的房間還要好。”
黎琛的臉色緩和下來。陽臺外一張天無邊無沿,幾縷流雲游動其中。将目光稍稍下移,可以看見貿易中心,南雲市的地标建築,黎琛的公司總部所在地,像一顆子彈頭刺穿其下連綿起伏的屋頂。
“我說過,不會虧待你。”黎琛冷冷地說。
他為季紹庭所做的一切,大到解除他家的窘困、小到他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只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才浮現出它們的真正意義。
像是許多重大事件是在無人知曉裏發生的,只有等後人往回研讀時,才會驚覺某地某物原來是如此重要的歷史見證。
黎琛只以為季紹庭是合适。
在接下來的這段日子裏,他會一頁一頁往回翻看,研讀無數與季紹庭的相處瞬間,最後回溯至他個人歷史的最盛大場合:與季紹庭在路燈下的相遇。
然後他會發現,他第一眼看見季紹庭時的心頭一動,不是因為遇見了合适的做戲搭檔,而是因為愛情的降臨。